[金牌诗人] 陈小蘩 || 寻找与心灵对应的河流（长诗节选）
寻找与心灵对应的河流
（节选）
陈小蘩(中囯四川)
在喀什长途客运站，你搭上一辆去阿克苏的车
一路遭遇沙尘暴，车行驶在茫茫戈壁中……
你已走到天边，融入灰色的天空
一路沙尘暴飞扬
天与地被一道细细灰色的沙线连接
它在你的眼前伸手可及
迎着它急驶，从早上到下午
一千里路飞越
无边灰色的天地
无人能抵达远处那道弯弯的天际线
从亘古直到现在
它始终在远处退向更远、退至永远
一粒沙砾躺在戈壁滩上
经历岁月风雨。没有人会想起和注视
它渺小卑微的存在。风扬起沙砾
沙砾在飞扬中更接近天空，灰色厚重的天空
地上的人与万物再次匍伏在大地
向天空致敬。向命运致敬
灰色阴霾的天空笼罩
戈壁陷入荒凉、绝望之境
从喀什到阿克苏的路上
你是戈壁的沙砾，被一次又一次卷起
飞向天空再落回大地
如同无法摆脱的命运，尘埃迷漫
透过沙暴你看见一张脸，映在天空的脸
柔和的、灰色翻卷的胡须
灰色凝重的目光凝视你
由天而来的力量使你不再下沉
从乌鲁木齐出发翻过天山
你一直走到天边
两手攥不住一把黄沙
沙在你的指缝里沿途洒下
风扬起沙砾又一次抛向戈壁
天边，灰色的天际线一直在你眼前
无法抵达、不可企及的人与事物日渐淡远
经喀什到阿克苏，迎着沙尘暴
从你心中飞出一只鸟
一只飞上天空，穿云破尘而去的鸟
喀什牲畜大巴扎
空旷，宽敞的场地。阳光下的集市
牲口交易市场。一切与牲口配套的鞍套、鞭绺
铃铛，铁器也在这里出售
空气闷浊。尘埃、牲畜的粪便和人的气味混杂
牛、羊、骡子、毛驴、人，成群地进入
大棚下，剪掉羊毛的羊群被绳套系住头站成一长队
头与头交叉套着的羊在场地中间排成双行
对站着的羊群望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羊睁着懵懂无知的眼睛
无辜的眼神穿过人的身体，穿过高高撑起的大棚
停留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几个穿着白色长衣的维吾尔族男人打量着牛群
目光犹豫，断续地、不紧不慢地
谈论着价钱
一辆载牲畜的卡车停在附近
私下里的交易进行得很慢。一位阿訇穿过市场
走向东边的杨树林
一只羊已被屠宰。地面的瓷盆里盛满还未
完全凝固的血。屠夫把羊侧放在地上
他细致地剥着羊皮
羊皮被撕开，露出羊雪白的身体
这只死去的羊身后还栓着四只羊
四只羊在现场看着它被杀的全过程
这些活着的羊不停地发抖
羊群的身后是座土灶
一口大铁锅里熬着羊骨
另一口大铁锅煮着羊下水
汤锅里白色的雾气升腾
买羊肉的木架子上挂着几只羊腿
坐着吃羊肉的男人气闲神定
吃完后惬意地剔着牙缝里的残肉
一辆卡车载着一车牲口离开
许多交易要在今天完成
这些牛、羊、骡子和毛驴就要去
它们该去的新家。喀什牲畜大巴扎
是个匆匆来、又匆匆去的地方
只有大巴扎门口的铁匠
年复一年敲打着铁器
怀念诗人
——致玉素甫‧哈斯‧哈吉甫
阿勒吞鲁克，我独自走入寂静的墓园。白色的拜克塔高耸
微风在此穿行。蓝色细密花饰的琉璃砖墙、摇曳葡萄枝蔓和云朵
拱拜孜穹顶之上的天空翻开一本大书：《福乐智慧》
进到墓室里一场对话在毫无察觉中开始，诗之永存
你这样自信地倾诉，把突厥语想象成难驯的野山羊
芳香的词语一经选中，几乎就和草原、花朵具有同样
真实的意义。清晰、简单、铿锵的诗句
从容地展开一千年前的时代，大风拔地呼啸旋起
噶什格尔，在这座古老的城市
战争、公义、贫穷
诸多表象里寻索、深入的过程
你确认知识、智慧之在。光荣与梦想环绕诗歌
吐蔓河在你身后长流不息
鸟儿一样栖息在书中的回鹘文，我只是看
仔细地去领悟笔划里的形、音、意
这群符号的鸟类，用突厥语唱歌
日出、月落、月落之子在向来世叙述
导向幸福的可能。秘境花园里玫瑰怒放
诗人笔下，公正、贤明、智慧如同鸟儿
排列出飞翔的阵容。知足与幸运并列。生，觉醒
诗行建构诗人理想的国
噶什格尔夜晚的歌声忧郁
歌中追溯维吾尔族人的祖先，传说和历史混杂
在远逝的年代里，也许幸福来得更直接
马背上的荣耀与耻辱
一瞬间就能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结局
以诗歌的方式构筑文明
开启智慧，偶然加入哲学的沉思中
你生命的目的已经达到
对称的诗行正如河流闪耀对应日出
你不会在乎无人领悟的寂寥
在贫乏的时代，诗歌竭力伸展精神的天空
这座人头涌涌的城市，灰色的建筑和街道一直延续到郊外
经过多少岁月，你来到阿勒吞鲁克
毁灭后再次重建的陵园，各个细节从局部烘托出
这座建筑鲜明、独特的风格
鸟笼一样的绿色穹顶下
诗人沉睡。灵魂在无诗的年代游离
吐曼河，喀什郊外的乡下
你也许会注意到诗歌的种子正在疯狂地发芽
源自血液的花朵，柔嫩里透露纯粹
经过艾提尕尔清真大寺的门口，看见三位头罩
黑面纱的维吾尔族女人坐在台阶上
罩着黑色面纱的女人坐在台阶上，静穆无语
这一隅，恍惚时光逆溯。大漠里骑着骆驼来的女人
蒙面的习惯遵循祖先无声无息流逝的律法
消失在人群视线里的各种细节，无穷尽地
揣度黑纱后的面孔。三个维吾尔族女人
在隔绝里沉默，推开诧异、猜疑、打量的目光
也许在这时异乡人嗅出陌生、虔诚的气息
从未有过的平静，在艾提尕尔清真大寺
杏黄色高墙下的迷惘
内心隐密的思绪被灵魂逼视
表现短促地迟疑、警觉
斜望戴面纱的三个维吾尔族妇人，她们面向广场的坐姿
与大街两侧高耸的拱拜孜穹顶建筑融汇
黄昏，太阳瑰丽斑斓的光影映照西域喀什
女人和这座城市的过去，注定有一个时刻要面对
今生、今世、瞬息变化的外界，已有的过去
和难已接受的事实。演变、脱离、逐渐陌生
台阶上的蒙面女人转过脸，用手指分开面前的黑纱
顺着这撩开的面纱进入她深邃的目光
她所期待、拥有的一切，与这个时代
似乎距离很远。我不能肯定，她身上裹着的黑纱散发出
的抑郁气息，只是对岁月的一种阐释
事实上，她和她两个同伴的存在和周围大声谈话的人
以及追逐嬉戏的孩子，形成对比
旅途中持续不断的沙尘暴、疲惫
和近在咫尺中川流不息的人群，市井繁华
掩不住她眼神中的高贵、冷冽
日落时，轻尘静默
端坐在艾提尕尔清真大寺台阶前戴黑面纱的女人
太阳金色柔和的光线正逐渐地勾勒出她和两个同伴雕塑般的轮廓
很多脸庞和事物交互重叠在不同的背景下
女人总能凭借与生具有的柔韧，绝地逢生
艾提尕尔广场。我在沉思中走近戴黑面纱的女人
无语凝视。大寺里传来一阵呼召的号声
骤然惊醒冥想中黯然而逝的时光
她起身。一席黑色长裙，任风飞扬起裙裾
穿过广场汇入人流
阿拉山口，为永恒所思
1、阿拉山口采风
“阿拉山口——黑风口，一年四季的大风
吹走的不仅是石头，还有人。”
出博乐，东北78公里处，绵延不绝的天山山脉
打开一道缺口，通向域外
旷野的风、大漠的风、准噶尔盆地上四窜的东西南北风
群山里碰壁折返的风、无路可去的风
在此处，阿尔套山和巴尔鲁克山之间
寻找出口，阿拉山风口，风如潮水涌入
竞相挤出，中亚通往西方的缺口
风行如人，扎堆奔高处走
“阿拉山口的风，五级六级不算风，
七级八级是小风，十八级大风也普通。”
冷冽的风。感觉身边有无数个风机要命地吹
浑身上下，衣服裤子哗哗地乱响
头发直立，脸上肌肉随风波动
站立不住的身体被风撵着跑
鸡蛋大的石头满天飞
在阿拉山口，你所能感受的都与风有关
不可抗拒的风搅动天地
狂风冲出群山的重围
向东，遇见艾比湖
湖里的盐、夹杂着沙砾
卷起漫天盐灰沙尘暴
“一年四季的风，从春吹到冬。
风吹石头跑，鸟都飞不了。”
阿拉山口的冷漠，落在荒凉山峦中
植物的回应比人从容
道路两旁树被经久的风弯成45度
树枝随风起舞，恶劣的生态环境
鸟已遁迹，鸟能预感风险
狂野扑面而来的大风，起自荒漠
沿着天山山脉，吹向山外
大海，永无止息处
风中旷野，喧嚣中的寂静
天边细细的一道亮云
寂静中的寂静
2、为永恒所思
四周的景物消失，只有漫天旋动的风
天空，一团棕熊云厚实地压向原野
山峦随之遁去，沙尘和石头飞过
我来不及打量周围的灰暗景致
被风攥住、提升、眩晕
这种昏沉的状态只在一瞬间
大地，有形之物正无止境地滑向深渊
风力不可抗拒地推我
我所能感受到的存在，无形无相
风从两侧分开，流动着
又合拢，它那无形、尖利的指甲
刮在脸上，寒冷、刺痛
阿拉山口凛冽的大风，中断所有思想
我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
迎着快速掠过的物体，疾行低矮的房屋、站台、通往域外的口岸
艾比湖沿途堆积的白色塑料垃圾在风中招摇
无尽的空旷里，混乱和衰败中的沉默
我惊异其中隐含的和谐
它的存在，从不同的方向，指向远方
更辽阔、深邃的天空
自然所遵从的法则，导出
永恒中的存在。起初
我所能感受到的空旷、辽阔
阿拉山口的大风，以及风中弥漫
艾比湖的盐灰沙尘暴
只是表层，具象的，这些细节全部指明
生存所要面对的险境。常年的大风、干旱
越是深入，越是在恶劣的生态环境里
无尽仓惶。命运像一块麻布口袋
厚实地、笼罩原野
这一瞬间，我习惯性地滑入
与自然对照，生命所显现的渺小、脆弱
万事万物中蕴含着不确定性，云图幻化
无穷尽地演变，置换。渐渐觉察和体验到
真相一经说出
就会改变或消失
我眼睛能见的空间，混沌、深远
消散的年代，消散的时间
永恒中瞬息的存在
此刻，我所临在的风
吹向大漠，荒原的心在今生游荡
绵延的群山，白云中的山巅
无止尽地指向深邃，虚空
肉体的痛苦也将停止，能留存到
未来之境的山川、旷野
寂静中的存在向我显明
我不会久栖此地。事实上
我一直选择在路上放逐此生
孤独地与自然相处
有一种寂静，它进入灵魂
然后，再注视肉体老去
已全然不在意
石头
在大地和天空之间，隔着石头
石头紧缩的心暴露旷野
石头一直很静默
在无限、博大和深远中
石头随时空漂移
受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
在大地和天空之间，你和石头
的距离最近。你熟悉石头
峭立的岩石、河流中的巨石
光洁的鹅卵石
戈壁滩上的魔鬼石
它们的内心比你强大，僵硬
你和大地的距离有多近？石头知道
它一直以沉默的方式伸展
旷野的精神和远方隐秘的寓意
大地混合着荒草、沙砾焦灼的气息
在黄昏落日下
像一只斑斓的花豹扑向你
你迎向它，最终却退缩
仰躺在大漠里
无法预知的命运击打你
四周到处是伸手就能握紧的石头
诡秘复杂的石头表面，纹理变化无穷
冰凉、坚硬、刺痛的感觉
锥入体内
天空裹挟着沉睡中的阴云
闪眨迷离的情欲的眼
像太阳在云层的缝隙中
遗漏出黄金的光芒
投射在城市涂满欲望的脸上
照耀城市的建筑和移动的人流
你和天空的距离有多远
烈日下烤炙得滚热发烫的石头烙着你
你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凝重
恍惚中持续不断地思索河流
听见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投向天空的石头仿佛落入深潭
发出落水时的回响
你被体内的石头卷入天空
大风虚无的手指玩弄你的命运
天空并不属于你
你只在灵魂里展开幻象的羽翼
那种在云上起伏飘离，上达天堂的诱惑
云朵一样闪亮，幻化无穷
流浪就是寻找
被神秘的召唤驱使
你不能停止漂泊
深压在心上的石头
在每个夜晚睁开它诡秘的眼
陈小蘩：四川成都人。80年代初开始写作。1986年加盟非非主义，历任《非非》、《非非评论》编委，以其沉稳、宏大的写作成为后非非写作最具代表性的女诗人。曾在国内《诗刊》《诗歌月刊》《花城》《星星》《中国诗歌》《青年作家》和美国《一行》《新大陆》等国内外文学刊物上发表诗作若干。诗作入选《中国最佳诗歌》《《第三代探索诗集》《女性爱情诗集》《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青年诗选》《中国新诗选》《诗典》《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双年选》等大量选本。2001年获成都市人民政府金芙蓉文学奖。成都市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1980——2000年成都二十年诗歌奖。2013年获首届中国南方艺术奖诗歌奖。重要作品诗集有《夏天葡萄的浓荫里》《在水中》，《银与灰的间奏：圆明圆》《精神镜象》《正午的黑暗》《关于书和文字的幻象之旅》《寻找与心灵对应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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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甲子
副主编: 三半斋 沐树叶
编 辑： 无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