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诗人] 葛筱强 || 重温旧梦，或推石上山（组诗）
(刊名题字: 秦巴子)
葛筱强(吉林)
被词语找到的人
午后的光线先来了
它曾照耀过场院里五谷中的童年
并总是留有一块荫凉的空地
彼时我视其为一种懒洋洋的呵护与问候
现在我摸到了它身上的柔软和沉香
之后是散淡，它悄无声息地
锲进了我中年的骨肉
如黄昏降落时的一盏盏灯
用缓慢的光平静地盖住了匆促的光
之后是越来越长的沉默
无需开口，所有垂注的眼神都用来
搬运云朵的重量和星星的跳跃
之后就是泥土筑成的火炉
它代替另一个我，细心地焚毁
树叶上的鸟鸣和积雪中陈旧的梦境
也焚毁屋宇下走来走去的人影
以及一片潦草而不断褪色的楮墨
那些温暖过黎明与黑夜的往事
都为一个阅尽悲伤者幸存
礼物，兼致博尔赫斯
终于要结束了，终于要进入长久的历史了
即使结束是时间的一部分，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时间和历史，仍是布满我们回忆的
无法逃离的巨大阴影，拥有不可见的音乐
和悲剧的本质，拥有伊斯坦布尔的幽灵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幽灵，以及卢加诺
街头拐角的老虎和巨蟒的幽灵
这并算不了什么，在镜中的镜中
在梦里的梦里，我们还拥有不必要的拯救
和那不可超越的，经线与纬线织成的
锈迹斑斑的地图。那么，我们是否还会
继续拥有石头上的智利和瓦片上的中国
两者汇合之处的腐朽的艺术，沙漠上的
飞泉，以及流动的尘世？是否还会拥有
“比恒河还遥远”的生与死，想象与孤独
光明与昏暗？如今，时间消失了
我们仍在一波接一波的迷宫中
相互握着熟悉的声音，那并非某种风格
而是用于怀念的遗嘱中的灰烬
听乔焕江教授谈鲁迅与萧红，有所思
哦，你说“对于生的坚强，和对于死的挣扎”
皆源于某种对抗中的苦痛，至今仍未结束
而苦痛即是争辩之途或歧义中的延展
而我想到的，那些在光的阴影里消逝的
主语或谓语，名词或动词，麦场或生死场
被瓦解的天空或乌鸦的碎片，有我或无我
都是加速时代的漂浮之物，它们脱胎于
黑夜与白昼之间，介于生的击打与死的欢乐之间
早已在乌云的手掌上翻转，跳跃
互为隐喻或明喻，不可言说，不可商榷
也不可回旋或倒置。但死亡并非
不可能的妄想，生仍是无法彻底完成的
单向旅行。比如，打铁仍需月光垂地
或星斗满天，怀疑仍需心藏他者猜不透的
沉默与暗涌的热泪，焦虑仍需淹没辗转肉身的
失眠与睥睨人间的深情。这些根植于
你某句判断而游离出来的雪地之思
仿佛让单调的空气和忽然的转身起了微澜
让悬于头顶的问候与来不及的道别
开始晃动，而晃动常为误读或曲解
总是令人悚然一惊，我们只需一种理由
即可视其为镜，为灯，为首字花饰
也可以视其为不期的偶遇，将它拒绝
丁酉初春，旅次长春夜读加缪
在若有若无的积雪之间
重温旧梦，或推石上山
仍是穹顶之下对时间的一种嘲弄
不是吗？所有的事情如此简单
又是如此幽闭，晦暗，繁复
我们与罪恶为友，或与虚无为敌
都无法抵抗自由的律令
那充满毁灭的力量。而匍匐在黑夜的
善行，欢欣，仍会像灯光一样枯萎吗？
拒绝得救，也就是拒绝地狱和天堂
也就是拒绝上帝的沉默或喧哗
但我们从未拒绝圣徒带血的
手掌与呼吸，从未拒绝早春的拥抱与
对自我的简化，直至成为深夜中的
某一斑点，或某一脸谱，或某一惊讶
使自己在静寂中坠入永恒
坠入星光倒映的倾斜中
丙申岁末与诗人张牧宇对谈有寄
在云雀酒吧高大的穹顶
与低缓明灭的镁光灯之间，一首诗
更像一个拥有多重身份的隐喻
在它的指引下，我们可以
纵酒，谈笑，食腥膻
也可以秉烛，掌灯，侧身聆听
乌银清越的蒙古长调
或望着众多诗人的面孔沉默不语
中断对死去生活的抵抗
也中断有毒的月亮斜过弧形的窗棂
却不可以在古中国的铁皮灯罩
和一场后现代的大雪之间
指鹿为鹿，指马为马
还乡
十二月惊雷依旧遥远，沉默
而一月适合于喜鹊归巢，檐雀落于屋顶
现在，一场小雪刚刚下过
我却不能在一片枯叶上
写下王维或陶潜当年洞察万物
和重返故园的所有秘密
但这并不妨碍我热爱他们在空气中的
淡青色的灵魂，以及自己
慢慢朽坏的一团肉身
夏日晨起读陶潜
饮酒必结庐于南村下
赋诗则须登高，登高之后
还须远眺与内视，才能
将繁复之鸟鸣重新摊开
于云的首尾，或树巅投下的
朗笑中。那薄凉的谷风
终于在月落之后遁去了
犹如旧识终于在黎明之中
得以相酬和：郭主簿，刘柴桑
我们或可为之植新葵，亦可
为之扫庭叶，但不可为之抚平
千载之下的霜雪与百年之内的诀别
比如酒后之梦幻，必苦羁于尘绁
比如采菊于东篱，必付以一生
之枯槁和素抱，才能“活得像一个
逃难者”，才能深抵脱然之归期
春夜读史蒂文斯之坛子轶事
在星星连续的阴影之下
我终于相信，春天和诗歌同样是虚构的
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并不能让音乐和风
变得比上帝更加宽恕。你也知道
比沉思更精致的，是施展口技的群鸟
比墓穴更孤绝的，是乌云的狂暴
和古老之夜的暗讽。而这些
都无法让我们弹奏的事物变得透明
也无法让我们超越自我或脱离自我
作为时间的敲打者，我们同时
也是神秘花园的赞美者，以及
果实之秋的谋划者。但这些
也是薄凉的，无辜的，在东北平原
辽阔的湿润之夜，我们忽然发现
彼此怀中的坛子都是空的
传说中的轶事都是假的
这些促使“花朵盛开的力量”
既让死亡变得如此纯净
也让变格的世界显得如此虚无
给萨福的小诗
黑夜又降临了，正如你降临我
或我降临你。我们相遇之时
正值桃花盛开，哦，仿佛梨花
也开了。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
金发的海伦，露珠一样
彻夜不眠。而“年长的妇人却在
锐声呼喊”，像伟大的驱使者
但是啊，动人的米卡，我们共同
拥抱的，那甜美的神，正被夜风穿透
被妄想的虚无遣至落日之后的平原
像细芹叶，也像燃烧的苜蓿
压倒了月光，也压倒了被人遗忘的
风信子。哦，萨福，四月尚未完成
而五月将至，我们手中的鱼篮，是否
能够提前安放于羊群走过的河床？
谒萧红墓
这是五月，哦，五月将尽
我同意你的说法，日光下
呼兰河依旧向着天空舒展腰肢
甚至毫无顾忌的，抚平了
风的褶皱，仿佛它需要更多的暗示
才能够学会舍弃发疯的念头
就像我，需要四望亭没有来由地
接受自己的犹豫，接受一个早逝者忽然的停顿
和一个中年人贸然的探访
虽然我的口袋里装满了沉郁，但这没有用
虽然人间依旧寂寞，但这没有用
虽然你秘密烧毁的咳嗽
依旧在树梢回荡，但，这都没有用
就像你，用一生打制了一根针
而我正准备用一根针轻轻把自己折断
在即将结束的五月与风的夹角之间
完成隐幽而混茫的悲哀
诗歌朗诵会，兼致诗人冯晏
之于鸽群的呼啸声
果戈里书店内的小雕塑是不设防的
比如，一些空寂的力量消失了
另一些虚构的力量会自动地
从空气中生长出来
这是五月末的一个下午
明与暗相互交错，词语的过往
与需要救赎的现在相互交错
有人深情地朗读五音弥漫的厨房
但阿赫玛托娃的生活依旧不尽人意
有人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黄昏
——这“骨子里滋生的谬误”
却在一盏茶的目睹下，消灭了
咽喉中被否定的粗鄙之火
还要回到木屋子里去吗？
还要在盲目的室内，继续掀开
金属与石头的泡沫吗？
在光阴得以虚度的一角
我慢慢翻弄着尘埃的纸牌
一心二用地为自己的半生破谶
葛筱强，原名葛晓强，吉林通榆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主要文学作品数百首（篇）发于《诗刊》《文艺报》《光明日报》《诗探索》《十月》《作家》《星星》《诗林》《绿风》《诗潮》《北方文学》《延河》《安徽文学》《诗歌月刊》《清明》《青春》，台湾《秋水》等报刊。著有诗集《向海湖，或星 47 32266 47 15288 0 0 2438 0 0:00:13 0:00:06 0:00:07 3060之书》，随笔集《梦柳斋集》《雪地书窗》《在黑暗中转身》。曾获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首届杨牧诗歌奖，第四届马鞍山李白诗歌奖。
甲 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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