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记忆 | 张姐的草狸獭
故事得从1997年讲起。
就在香港回归那一年，索罗斯终于收紧了巨网，泰铢直接变成了废纸，经济腾飞了十年的亚洲四小龙，听上去就像个笑话。空头集团随时躲在背后捅刀子，于是，竖着两道剑眉的朱镕基，终于决心剜肉断腕了。这把国企改革的利刃，最先斩向的是，共和国的长子，东三省。
1998年，1999年，2000年。三年。
对东北来说，这三年的『国企脱困期』，几近于大跃进时代著名的三年『低标准』。全国四分之一的下岗工人，都是东北人。没错，官方的名词不叫『失业』，叫『下岗』，意思是『有些同志需要离开社会主义建设的岗位』。『下岗』还是简称，全称则是，『下岗再就业』。自由即奴役，战争即和平，下岗就是再就业。
反正拿好保命钱，你们自谋生路。
那三年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上街』的暗号，口耳相传在街头巷尾。
“张姐啊，咱今天去不？”
“不去也没事干啊。走呗。”
市政府前，永远都是扯着条幅，密密麻麻静坐的人群。
就是这个时候，一种叫作『草狸獭』的啮齿类动物，和『上街』的暗号一起，润物细无声地随风潜入到单位分派的八层住宅小楼。
草狸獭，学名不详，繁殖能力强，一年产仔五六十只。
大草原上的草狸獭（雾
『张姐，我跟你说啊。不是我吹牛逼，这玩意老他妈好了。什么？你说它丑？哎呀妈呀，张姐，那你可就外行啦。你自己说，貂丑不丑，你敢不敢告诉我？我跟你说，姐，这就是貂。你看它是个大耗子，我看啊，它就是貂。它是潜力貂。你看看这毛，水光油亮的，貂都没它的毛好看。姐，咱都是东北女人，你不得买件貂嘛？东北女人能没个貂嘛？别扒瞎，别说你买不起貂，谁也买不起，我也下岗啊。貂你买不起。因为貂少，貂贵。但以后谁穿貂啊，咱都穿草狸獭，你信不信吧？你看它这毛，多好看啊，多鲜亮啊。你问我好不好养活？那绝对好养活，我真不是吹牛逼。就放家里，丢点粮，喂点草，扔几个土豆，几天自己就攒膘。你问贵不贵？不贵。真不贵。一公一母，一对三千块。三四个月就下崽。崽子一只就一千，贵吗？你就养吧，姐，真不熊你，老好了。我自己家都养了五对。这不也找不到活儿嘛？你问我，能不能卖出去？那我可就不吹牛逼了，老鸡巴好卖了。美国，欧洲，加拿大，俄罗斯。老外冬天也得穿个貂啊，加拿大就不冷啦？人那么多钱，就不兴人也买个貂穿嘛？你看没看过，那些外国模特，全身都是貂。你在大兴安岭见过貂嘛？哪儿有那么多貂啊，都是草狸獭。姐，你寻思寻思吧。就这玩意，三个月一窝，一窝七八只，九个月大就能卖回给公司。你自己说，你赚不赚？不比你出去卖煎饼果子烤冷面强啊。大冬天的，猴冷猴冷的。你问养哪？养家里就行啊。弄个玻璃缸。整点温乎水，别冻到就行。你就找个屋放呗，我都也养家里，老精神了。这不就是没活干吗？』
张姐就这么买了三对。然后，听说还有下线。卖一对，给五百。张姐乐坏了。张姐告诉了李姐。李姐又告诉了三胖子。整个东北，就这么变成了草狸獭的聚集地。
养了草狸獭，日子就有了盼头。日子有盼头，谁还没事去静坐。咱们已经再就业了，不给国家添麻烦，不如在家观赏草狸獭。街道委员会，也算是政府，也号召大家一起养草狸獭。这还能假了？你看这毛，多亮啊。哈？你告诉我，它像耗子？哥，你可真逗。我告诉你啊，哥，我说它就是貂，你信不信？
于是，一对对的草狸獭，每天都愉快地在暖气房里畅游，它们日夜交配，一对变五对，五对再变二十五对。一个玻璃柜不够，咱就做个更大的。
慈爱的目光下，草狸獭就是日子的指望。你说它像耗子？哥，你可真乐死我了。这能是耗子吗？这是我亲爹！这辈子，我就指着它活了。
故事的结局，大家可能也都猜到了。
一屋子几十只草狸獭，欢脱地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而呆立在玻璃缸前的再就业职工张姐，萌萌的一脸懵逼。粮还得喂吧？不喂就饿死了。好歹也是条命。可喂了这破逼玩意之后，又能找谁卖呢？
妈了个逼的，这玩意长得还真他妈像耗子啊。
张姐又回市政府门口静坐了。除了下岗之外，张姐还得找领导谈谈草狸獭的事儿。
五年之后，张姐已经忘了草狸獭的故事了。但东北的经济，还是五年前那德行，俩鸡巴炒菜，一个鸡巴味儿。本山大叔和肥头大耳的范书记，在电视机荧幕前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蚁力神，谁用谁知道。』
张姐又在想了，要不要再养点蚂蚁呢？
蚁力神，谁用谁知道
十几年之后，草狸獭和蚁力神，共享了一个学术名词，『旁氏骗局』。
张姐是东北女人。东北女人勤快、爽利、硬气，虽说一辈子也没混上个貂。但张姐好歹就靠着煎饼果子烤冷面，把儿子送出了东北，送到了北上广，送进了大学。东北是共和国的长子，家家户户双职工。下岗以前，都是国家单位的。计划生育抓得好。你敢多生一个，我就敢让你卷铺盖滚回家。张姐就这么一个大儿子。儿子在北京。儿子必须要去北京才有出息。东北有什么可呆的呢？常住人口越来越少了，辽宁的GDP还是负增长。过了十几年了，东北的经济，还跟十几年以前一样，俩逼照相，一个逼样。呆在东北？白瞎了这么好的大儿子。
儿子得结婚吧。张姐寻思怎么着都要给儿子存个首付。但是大城市的房价，蹭蹭蹭地往上涨。煎饼果子再怎么好卖，也赶不上炒房啊。
于是，张姐又听说了p2p网贷。
张姐只懂煎饼果子。煎饼果子必须刷大酱和麻酱才好吃。烤冷面，那就要刷蒜蓉辣酱。除了煎饼果子和冷面，张姐还懂点啤酒。张姐下岗之前，就是啤酒厂的。国企转私营，啤酒厂不姓社了，张姐被迫下了岗。十几年之后，私营的啤酒厂又被华润买走，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国企。张姐搞不懂这些事，张姐又不懂金融。儿子不在，就随便跟着大伙买吧。大伙还能有错了？我们大东北，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卖草狸獭的马匪大忽悠，另一种就是张姐，买草狸獭的厚道活雷锋。
不过，迄今为止，张姐的p2p收益还可以。
煎饼果子，烤冷面，以及东北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