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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兰的《白蛇传》| 我讨厌这般没有出息的你

2016-07-17 徐东东 不党群

尽管白蛇传一直混同在“有情男女经历无数曲折终成姻缘”的中国老故事行列,这部戏却和那些乡土社会的故事气质差别极大。撇开障眼法般的年代背景,这是一部先行数百年的都市虐恋文。


都市文有来历分明和来历不明二种写法。来历分明的写法走社会学和民族志的取径,是神佛法眼观照的小千世界;来历不明的写法讲叙几个陌生人在城市密林的遇合,是收拾心猿的磨难。

 

都市捉妖国漫《狐妖小红娘》


这种剧本里的男女通常是外来者,从事流动性较大的职业;如果不得已为土著,他们和家庭的联系也十分疏远。唯其如此,人物才能逃脱熟人社会警觉的眼睛,品尝自由的甘美和辛苦,在家长、老师和领导看不到的地方,独自接受不期而来的考验,作出力度和幅度强烈的选择。


传统戏剧中有情男女遭遇的常见阻碍,或者是虐待女主的恶婆婆(《琵琶记》类型),或者是催逼男主考状元的严苛家长(《西厢记》类型)。我们社会的主流价值和性别观念并没有多大长进,这些题材在当代社会改头换面,依然很有生命力。

 

《白蛇传》故事没有上述来自宗法社会的阻力。主要人物的活动集中在杭州、苏州和镇江这些风气开通、经济繁荣的市民社会。土著的杭州男主许仙是孤儿,寄人篱下在姐夫的家庭作坊做廉价佣工——无论之后的版本如何美化三人的关系,都无法改变这位许公子是他姐夫和姐姐关系中大号拖油瓶的实质。许仙必须离开这个家庭;姐夫家知道许仙有了对象,也绝不会像原生家庭的父母那样盘根诘底,巴不得送他走人。而在与白娘结合之后,许仙也没有什么特别夸张的际遇,经济独立,开起了药铺,和我们常见的城市小业主一样。

 

不考虑白娘子的妖怪设定,常识上这桩奇妙的遇合就是一个欺诈的骗局:一个来历不明、美貌富有的女性对没有才能和前景的男青年示爱,稍有阅历的人都会生疑(热恋中的当事人除外)。如果说那些和名门娇女订情,次年就中状元的故事是龙傲天文的先声;这种男女设定和开局倒是供心理膨胀还不算大的废怯宅男代入。要把寒门贵子的故事写圆,必须把男主塑造成才华泼天的人中龙凤;要写圆废宅赢得女神芳心的故事,做尽好人好事未必能够,不做尽好人好事是万不能够。古有卖油郎陪尽小心,独占花魁;今有土狼争当三好,泡得冬木名媛。


卫宫士郎与冬木名媛—凛


好人抱得美人归,是故事的一种写法。好人被诈骗了,也是故事的另一种写法。鉴于白娘子是妖怪的设定,故事最可能演变成最严重的诈骗结局:许仙被白娘子吃掉——就像《聊斋·画皮》那样既提供了福利,又富有教育意义的法制文学。第三种变体是前两种的结合,诈骗犯爱上了好人,在好人与好人朋友们的帮助下摆脱了诈骗团伙的黑手,这是《聊斋》《聂小倩》

 

第二种处理是明代《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都市无知青年遇到欺诈惯犯,幸而热心民警法海介入,劝醒受害人回头,逮捕了犯罪人白娘子。这和我们今天熟知的清代方成培传奇《雷锋塔》、田汉1950版京剧《白蛇传》(中国通行的舞台版)出入很大。

 

对妖怪的异类气质不作调整,那《白蛇传》就止步于一个有噱头的都市奇闻。但明清妖怪文艺发展到了“义妖”的阶段:佛教的义理普施众生,除了皮囊的区别,妖心与人心毫无二致。妖怪既然进入人类社会,则受熏染而生人类价值的善恶。落在白娘子这样有魅力的妖怪案例,一个妖怪做了坏事,又为什么不可以像所有做错事情的人儿那样出于苦衷呢?


昆曲《白蛇传》剧照 


有人气的角色有洗白的人权。白蛇对许仙有欺骗,但这种欺骗缩减到必要的隐藏身份自我保护。白蛇的确水淹金山,但那是与至亲隔绝后的精神失控。归根结底,白蛇应该修改成对许仙有情,是一个好姑娘。

 

两个陌生人相悦之后本来已无故事——不得已有的话,多么有魅力的男人和女人也要衰老成下一部戏的可憎父母(看看《神雕侠侣》的郭靖黄蓉)。人物动机的调整却逼迫《白蛇传》故事蜕变,继续往前,迈进了入崭新的第二阶段:婚姻后的两人又如何相处。

 

第一阶段的故事用许仙的第一人称视角足够完成。但到了崭新的第二阶段,故事的视角又悄然多了白蛇:没有资本的许仙要补足娶一个美丽女人的代价;白蛇的故事动机则是保卫自己的秘密。过去版本里那些正义的伙伴,全真教的道士,禅宗的法海,如今都转变成了试炼者,他们既要测试好人许仙的含金量,又要证否白蛇对许仙的感情。本来纯属工具的青蛇(为恪守礼制,传统戏剧的闺门旦总需要一个传情的贴旦),转换成了白蛇婚姻的围观者,还充当助力对抗那些好心办坏事的正义伙伴。



张火丁京剧版《白蛇传》


许仙是好人界的末游人物。《三体》里大好人云天明用一颗星球和他的老命也换不来程心的爱,许仙只要借伞就中了大奖,他对恋人的友好不超过每日嘘寒问暖的程度。《白蛇传》没有写成格调最低的自慰故事,也没有让许仙体会下仙人跳,反而平滑地移动向宁静的婚姻生活。可以预见,既然对理顺当然的事理作出了如此之大的干扰,静水之下是要翻涌多么恐怖的暗流。许仙在第一阶段对白蛇的情爱褪去,露出猥琐自私的本质。第二阶段的故事基本由许仙的猜嫌和白娘的自卫推动。



《白夫人の妖恋》是1956年东宝与邵氏电影合拍的又一个白蛇故事,李香兰改回了山口淑子的本名,出演白娘。与较近的田汉版本类似,日本版剔除了白蛇报答许仙前世之恩的果报说,集中在人物性格和身份引发的剧情冲突。除了电影和戏剧的媒介差异,田汉版和日本版的剧情只在个别段落上有微妙但关键的区别。

 

田汉作为左派剧作家,并没有在《白蛇传》中制造什么惊世骇俗的激进内容,竟然温和平正到没有一个坏人。许仙动摇过,但最终诚心忏悔,回归到白娘子的身边;法海下手镇压了白娘子,但维持了司法者的公正形象:毕竟白娘子自己也无法证明对许仙的爱消逝之后是否会凶性发作;至于白娘子更被塑造成没有瑕疵却遭到不知情者误会的圣母。本来一出揭露人性丑恶的悲剧,在文豪手里硬是变成了善良人们间的一场大误会。

 

日本版的基调远为阴沉:许仙的视角基本消失,影片从白娘慕悦人类少年的美色开始。故事的过程是白娘不管不顾地追逐爱欲对象,直至众叛亲离,一无所有而告终(貌似有大鱼海棠里女主的行为模式,但没有happy的结局)。



《白夫人の妖恋》剧情截图


这里的白娘与圣母的光辉毫无联系,反而残留了早期白蛇故事里的妖性:为了接近和挽回许仙,她使用法术不择手段,但每次总把恋人推得更远:在为许仙筹备婚资时,盗取官府的银两(并没有其他版本中库银是太守不义之财的回护),因此连累许仙入罪流放苏州;许仙经营的药店没有生意,白蛇就在井水下毒制造瘟疫,然后销售解瘟丹致富(其他版本往往解释为自然瘟疫);做出了水淹金山的行为,却又反复不定:有可能伤及许仙的性命时,撤销法术却遭到反噬。



《白夫人の妖恋》剧情截图(是的,b站可以看)


于是,传统中对白娘不离不弃的小青,在日本版……抛弃了白娘,抽身而去。



《白夫人の妖恋》剧情截图


这样极端的处理倒有效粉碎了其他版本里法海对白蛇迷惑许仙的判断。反而是许仙,成了白蛇堕落的原因,是许仙迷惑了白蛇。

到此为止,白蛇故事从直男色彩的女性幻想,彻底转变成女性视角下白富美遇上渣男的失足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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