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部时间简史？

最早听说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是在十几年前。

他在1997-2003年任利比里亚（Liberia）总统，后被国际法庭裁定犯下战争罪和反人类罪，2012年起开始为期50年的服刑。

就在他开始面对正式审问的2007年，一位同名的加拿大人出版了一本名叫 A Secular Age 的书。

后来，朋友徐志跃兄想将这本书引进中文世界。至少在2012-14年的邮件和见面中，他就多次提及这本书。他说，他邀请几位学者翻译，但发现翻译质量不够好，也有的没有如期完成，他因此抽时间自己进行翻译和校对。

2014年11月2号，志跃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他对这本书的翻译和校对没有完成。

到了2016年10月，从志跃兄的妻子邱红姐、还有游冠辉长老得知，这本书的中译本将在近期由上海三联书店与橡树文字工作室合作出版。

自从这本书在2007年9月由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以来，人们说起查尔斯·泰勒，似乎更多的已经不再是那位曾经的西非国家总统，而是这位生于1931年11月5号的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荣休哲学教授。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于近些年连续获得了好几个类似诺贝尔奖（不仅在奖金数额上）却没有那样出名的奖项。

不过，我对泰勒的关注，更多的还是因为志跃，尤其在他离开这世界两年后再看这本关于这世界精神变迁的厚书（原书正文将近800页）。

两年来，志跃所在的那个世界跟这个世界仍然彼此隔绝。这世界的人依然联系不上他。

如此情况下，读这本书，A Secular Age 对我来说就不仅仅是中译名《世俗时代》一般显示的意思。

世俗时代的一般意思，正如泰勒在书中解释的，就是不再像现代之前的那些时代几乎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跟信仰某种意义的上帝或“终极实在”（ultimate reality）联系起来。

在此，泰勒区分了关于“世俗时代”的两种意思：

一是宗教信仰不再像现代以前那样普遍影响人的社会生活，而是“宗教从自治的社会各领域退出”（emptying of religion from autonomous social spheres）；

二是人们不再像现代之前那样普遍地过宗教信仰生活，也就是“宗教信仰和行为的跌落”（falling off of religious belief and practice）。

这本书中，泰勒具体考察的是他理解“世俗时代”的第三种意思，就是他所在的西方世界如何从一个普遍信仰上帝的社会变为信仰上帝只是其中一种选择的社会。

除了以上两种一般意思和作者看重的第三种意思，泰勒还追溯了“secular”的词源，“saeculum”，这个拉丁语词的基本意思是“年代”或“时代”。

泰勒说，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又提出“世俗时代”的第四种意思，在于他之前描述“世俗时代”的三种含义都源自这个“世俗”拉丁语的原意。

如果按照拉丁词根的原意，A Secular Age 也许可以翻译为《属于时代的时代》、《属于时间的时代》，或者意译为，《暂时时代》。

泰勒在解释这个意义的“secular”时，用了“ordinary”（普通）这个词。

他因此引出“ordinary time”（普通时间）观念。与此相对的，是泰勒所谓的 “higher time”（更高时间）:

“身处时代中的人们，乃是嵌于普通时间中，他们在过着属于普通时间的生活；与他们相对的是那些从此转身为了过离永恒较近生活的人。”（People who are in the saeculum, are embedded in ordinary time, they are living the life of ordinary time; as against those who have turned away from this in order to live closer to eternity.） 

泰勒在此说到现代之前西方社会盛行“saeculum/religion”（时代/敬虔）或者“temporal/spiritual”（暂时的/属灵的）的分别。

这个区分大概是了解西方历史的人都知道的。但接下来，泰勒讨论了“更高时间”对“普通时间”的影响。这对进一步理解他这本书的名字以及他如何梳理西方精神世界的变迁有重要帮助。

他指出，“那些更高的时间收集时代之中的时间，将其秩序重新调整”（higher times gather and re-order secular time）。

他解释，那些在时代之中的时间也就是普通时间里面发生的事件可能彼此间隔遥远，但是到了更高的时间那里却可能连结紧密。

他举例，《圣经》旧约中亚伯拉罕将儿子以撒作为献祭跟新约中基督被钉十字架在普通时间上相隔很多“年代”（saecula），然而在更高的时间那里却是相近的：

“在上帝的时间中，以撒被献祭与基督被钉十字架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时性”（In God's time there is a sort of simultaneity of sacrifice and crucifixion）。

到这里，泰勒的 A Secular Age 读起来已经不仅是中文《世俗时代》这样以通常意思表达出的一本跟宗教信仰衰落有关的概论，而是像一部探索多维度时间的简史（虽然原书总共将近900页）。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多维时间简史，开始帮助我进一步想念将这本书带到中文世界的志跃兄还有他的家人朋友们，志跃所在的那个世界跟这个世界之间的隔绝似乎开始没有那么让人窒息了，尽管我仍旧不知道他现在具体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