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族，特殊知识分子
日本秋叶原
“御宅”在日语原义中是近似“府上”的敬称，在汉语里加重了“宅男宅女”的含义。时任首相安倍亲自装扮成“超级马里奥”登台之际，御宅族正式站上“酷日本”形象的巅峰。
在疫情肆虐之下，日本热爱“二次元文化”的御宅族并不好过，许多动漫展览纷纷停办、动画停播。但最近动画《鬼灭之刃》（下简称《鬼灭》）的剧场版《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上映掀起狂潮，就连日本首相菅义伟在国会答辩时，都引用剧中台词：请允许我“全集中呼吸”。
日本首相菅义伟在国会答辩时，引用热门动漫《鬼灭之刃》中的台词称，“请允许我使用‘全集中呼吸’来回答问题。”他的发言随即在日本网上引发热议
《鬼灭之刃》叙述的是食人的恶鬼危害人间，主角炭治郎为了拯救妹妹祢豆子，加入“鬼杀队”，矢志打倒鬼王的黑暗势力。《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持续冲高的电影票房，已经使其超越《千与千寻》成为日本影史最卖座的动画电影。
《鬼灭之刃》海报
原作漫画与各种周边商品的热卖不在话下，还产生了新名词“鬼灭骚扰”与“逆鬼灭骚扰”，形容的是粉丝逢人便推荐《鬼灭》、批评者爱挑剔《鬼灭》的那股劲头。
“鬼灭骚扰”（キメハラ）是个合成词，キメ是《鬼灭之刃》的简写，ハラ取自骚扰一词，放在一起可以指代一类行为：对不看《鬼灭之刃》的人进行强行安利，或者瞧不起对《鬼灭之刃》没兴趣的人
其他国家的御宅族，也都对这部动画充满兴奋。北美与东南亚的部分电影院，为等不及正式上映的狂热粉丝提供了特映会；遥远的巴西因为疫情被迫停办一年一度的ACG动漫祭，但是11月日本动画串流平台Funimation就在巴西推出《鬼灭》剧集。这部动画里的“猪头哥”角色，2019年还在智利的抗议示威中成为反抗精神的象征，想必远在智利的阿宅们也早已引颈企盼。
“猪头哥”嘴平伊之助成为智利示威运动的抗争象征
媒介化的影音部落
从《鬼灭》的热潮可以看到日本动漫文化独特的地位：动画片不仅在日本国内的票房已普遍超越真人电影，在世界各地更是有着大量粉丝。“御宅族”作为跨国文化产品传播下的一种全球化的“族”，所到之处又产生出新的变化。
“御宅”在日语原义中是近似“府上”的敬称，在汉语里加重了“宅男宅女”的含义，到了西方又成了具有东方异国风味的“Otaku”，从语言就反映了这是种经由媒体消费而在全世界繁衍滋生的“族”。
放满动漫周边商品的御宅族房间
负责改编《鬼灭》的动画导演外崎春雄，进入动画业时就参与制作《高达》系列，后来又参与过《攻壳机动队》的制作。《高达》系列是日本机器人动画的经典之作，属于在1980年代最先“出海”到其他国家的一批日本动画；而同样是名作的《攻壳机动队》，被御宅族理论家东浩纪形容是“一部全部由日本人制作，却非常西化，充满了对日本文化的西方式解读的动画”，然后又再度输出到西方市场。
经典作品《攻壳机动队》被好莱坞翻拍了真人版电影并于2017年上映
1960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加上东京奥运时期的电视普及化，使得日本有大量制作和播映动画剧集的条件。
“漫画之神”手冢治虫以低成本制作出独特风格的动画，例如闻名世界的《铁臂阿童木》；同时为了经济效益也发展出贩卖周边商品的配套模式——传统工匠聚集的静冈地区，逐步转变为模型公仔与玩具之都，沉浸于收集、钻研动漫周边商品的粉丝群体随之形成，出版业、漫画家与粉丝积累出越来越丰富的视觉文化生态。
2019年静冈模型展现场的高达模型
从书籍时代、电视时代到互联网时代，很多从小浸淫在动漫中的小粉丝长大后，成为专业粉丝、画家或评论家。可以说，御宅族是一种特殊的“知识分子”。
在日本语境里，凡是热爱钻研火车、汽车、相机甚至手机知识的粉丝，也都渐渐被称为“御宅族”。由于他们钻研的并非学校教育的体系知识，而是某种特定的文化、工业产物，这对社会上其他人来说是一种小众爱好。社会主流人士既佩服他们的丰厚积累，又评判他们玩物丧志、脱离现实。
日本铁路迷杂志《鉄道ファン》
御宅族的“痛”感
在这样一种“深深沉浸在媒体工业产品中”的形象里，御宅族被看成最拥抱媒体科技的一种未来人种，想象着“赛博朋克”或“虚拟浪漫”的奇幻生活，但面对线下现实时似又笨拙无力，只能在动漫的架空故事里越陷越深，甚至到达病理化的地步。
对于御宅文化的讨论，很少不谈到1988年诱拐杀害女童的宫崎勤。当时舆论纷纷将他的残暴行为视作动漫造成的影响，御宅族文化也遭卫道者声讨，还兴起了“反有害动漫运动”。
宫崎诱拐并杀害了多名幼女，警察在搜索宫崎家的时候发现了大量动画CD和杂志（包含些许幼女题材）。这一事件后，对日本的动漫产业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于是，“隐藏宅属性”的行为开始出现，也就是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喜欢动漫的御宅族，以免遭受异样眼光的审视。“痛”这个词，开始经常被用来形容御宅如何看待自己，以及社会如何看待御宅的感受。
“痛”既指暴露自己身份的丢脸，也指看见的人觉得“太碍眼、令人无法直视”。不过，有一些御宅族干脆“出柜”到底，比如说把自己的车子外壳、皮包上全贴满动漫图案，宣示我就是超级宅，这就叫“痛车”“痛包”。
满布周边挂件和徽章的“痛包”
其实，卫道者对动漫的批评忽略了真正的问题根源，因为一味怀疑少数“危险动漫”对人造成影响，却忽略了社会环境、人际关系中更为长期性的因素，这早已是“粉丝史”上频频出现的现象。
世界上最早的粉丝群体，是19世纪英国的福尔摩斯迷，他们经常“分不清现实地”写信给作者，要求跟福尔摩斯本人对话。当时英国青少年间又流行读一种“1便士小说”，青少年的犯罪曾被归咎为“1便士小说的蛊惑”，福尔摩斯粉丝们则被嘲笑。
现代的福尔摩斯迷聚会
与其说是沉浸于动漫让某些粉丝的性格自闭退缩，或沉湎于不切实际、古怪的幻想世界，而不去解决更重要的公共问题，不如说更可能是原本在生活中已经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动漫反而提供了一种心理寄托。
学者大冢英志用民俗学视角研究御宅文化，他指出当代社会的“物语消费”爆量增长，“物语”其实就是故事。或许人类本就需要故事，而且喜爱声音影像的感官环绕。随着科技发展，这种消费会更加发达，很显然御宅文化还会更加蓬勃。
动画《阿宅的恋爱真难》讲述了御宅族之间的恋爱
现实问题不是单凭御宅族自身就能解决的。许多评论家在讨论御宅文化时，离不开的焦点是日本社会风气的保守，但把问题集中于谈论御宅族的自溺，本身也像是一种政治无力的症候，而且就在此时，御宅文化已开始改变了。
御宅族的“酷”感
前面关于御宅族“痛”这一面的经典讨论，多半建立于1990年代。
评论家东浩纪在2001年出版的《动物化的后现代》是代表作。他认为较早世代的粉丝还注重在虚构的叙事里获得快感，但后来已经开始变成把各种“萌”的可爱角色脱离出故事。宅男把虚构角色当作自己的幻想伴侣等，他认为这种连故事情节都不再重视的消费是退步的，是只想满足自己幻想需求的“动物化”，不想接触真正的现实。
以宅男作为受众的Galgame（美少女游戏）
但这套理论才刚推出不多久，御宅族“内向沉溺”的这一面，似乎在21世纪头10年已经开始变化。评论家宇野常宽以漫画《死亡笔记》的主角夜神月为例，说明御宅意识已经在这期间转为外向的“决断主义”——即使不总是确定该做些什么，但已经开始知道必须积极对外做些什么。
漫画《死亡笔记》主角夜神月（中）
对于孤僻宅男来说，最有名的影视作品是2005年的电影《电车男》，内容号称是改编自一名单身御宅男性的真实经历。他在通勤列车上救了一名被醉汉骚扰的女子后，由于不知如何与对方聊天，到网络论坛2ch的“独身男性版”上向网友求助，终于在网友献策下向女子告白成功。这反映了这时期御宅男性尝试转型的一种自我想象。
电影《电车男》剧照
日本社会逐渐尝试摆脱泡沫经济崩溃后的失落年代，与此同时日本国家主义意识开始扩张，政府也有意识地将动漫产业放入国家软实力策略。这来自2002年美国评论员麦克格雷提出的“国民酷总值”概念，“酷日本”行销战略也开始形成。于是，御宅族文化不再只是之前充满创造力又饱受争议的亚文化，而是被纳入了主流政治场域的操作。
据说每周阅读20本漫画周刊的“御宅族政客”麻生太郎，在2008年担任首相；到了2010年代，山田太郎、小野由纪美等“御宅族议员”则主张吸引御宅选票，反对政府管制动漫中的色情暴力元素；2016年巴西里约奥运会的闭幕式上，日本秀出《足球小子》《吃豆人》《哆啦A梦》等一系列动漫IP，时任首相安倍则亲自装扮成“超级马里奥”登台，御宅动漫文化到了这里正式站上“酷日本”形象的巅峰。
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扮作超级马里奥亮相里约奥运会闭幕式
“痛”与“酷”之后
随着动漫文化的广泛主流化，御宅族的形象变得更加多元。评论家原田曜平认为，社交达人的“现充宅”越来越多，而传统不善社交的“孤僻宅”则正在逐渐减少；东浩纪在看过2016年的卖座动画《你的名字。》后也感叹，主角表现出强大的行动力，经典的内向宅意识已死。
《你的名字。》剧照
然而，当御宅开始变得“外向”，新的问题也一并产生。许多御宅族积极在网络论坛上发言参与政治，成为军国主义政党的拥护者。这些政党的街头宣传车，经常播放《宇宙战舰大和号》这类动画的主题曲。
御宅动漫文化转往“外向”的新意识后，事实上便具有迈向两个大方向的可能性：一种是像《你的名字。》具有积极正面的向善力量，另一种是往再造《宇宙战舰大和号》的方向驶入危险海域。
《宇宙战舰大和号》海报
在这里，我们可以再回到目前日本热映的《鬼灭之刃》。可以说，女漫画家吾峠呼世晴让这部作品同时具有对正义的追求和细腻的情感。主角并不是只知道粗暴划分的正邪对立，而是对他者也保留几分同情，既不过于优柔内向，也不沦为蛮勇行事。
《鬼灭之刃》剧照
《鬼灭之刃》试着避免御宅族意识中的陷阱。在经过“痛”与“酷”的精神转折之后，这让人们对御宅族文化的未来增强了信心。
世界君问💡
你算不算宅男/宅女？
作者 | 邓晨
特约编辑 | 姜雯 jw@nfcmag.com
排版 | 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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