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感谢各位,就此道别
据中国作家网消息,2022年1月21日作家张洁在美国因病逝世,享年85岁。凭借《沉重的翅膀》《无字》,她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张洁也是唯一一位两度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
作为作家,张洁的起步时间并不早。她生于1937年,直到1978年才创作了第一部短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当时《北京文学》编辑傅雅雯非常欣赏,几乎一字不改地发表在《北京文学》1978年7期上。
后来张洁感激地说:“我对傅雅雯老师始终心存感激,如果没有她,我肯定死了写作的心,那么文坛也就没有一个叫做张洁的人,在这里胡蹦乱跳了。”
从1978年创作第一部短篇小说,到凭借《沉重的翅膀》于1985年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张洁只用了7年。如果按照《沉重的翅膀》首次出版时间1981来计算,从新人到写出足以获茅奖的作品,这个时间或许还不到3年。
相较之下,《无字》来得要慢一些。张洁1989年开始创作《无字》,1994年推倒重来,1998年后继续改磨。在将写成的4部100余万字压缩成3部80余万字后,《无字》于2002年1月首次出版。
2006年,60多岁的张洁开始画油画。“跟写小说一样,也是自说自话(画),从来没有学过,第一次连画笔怎么拿都不知道,只有一腔的热爱。”她说,自己有股子拧劲儿,认准的,喜欢的事情,一条道走到黑,“不知道撕了多少所谓的画,才能拿出这么点东西交卷。”(陈梦溪.《作家张洁借画展说“道别”》.北京日报)
2014年,在“张洁油画作品展”上,张洁致辞时说:“我在一家很好的律师事务所留下了一份遗嘱:我死了以后,第一,不发讣告。第二,不遗体告别。第三,不开追悼会。也拜托朋友们,不要写纪念我的文章。只要心里记得,曾经有过张洁这么一个朋友也就够了。至于从来就没停止过诅咒我的人,就请继续骂吧,如果我能在排遣你的某种心理方面发挥点作用,也是我的一份贡献。再次感谢各位来宾,张洁就此道别了。”(张洁.《就此告别》.中国作家网)
01
出路自寻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再无出路了。永远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被世人歧视,遭受不公正的待遇,为贫困所苦,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聪明才智,因为连发现它、测试它、实现它的机会都没有。”
张洁在《我的第一本书》里如是写道。年近40的张洁“除了痛苦的人生经验,几乎是赤手空拳”,她开始开垦文学的处女地。
第一部短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她写得很苦,前前后后修改了5遍。投稿《人民文学》杂志,又被退了稿。后又将退稿投向《北京文学》。也是一位女编辑收到了投稿,她是诗人张志民的妻子付雅雯。这次,《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得到意外关注,一字未动地发了头条。这部小说引起了读者注意,并且在1978年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张洁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白天忙完办公室的工作,晚上还要给工厂缝手套,给工程师抄讲义,以补偿工资收入之不足。
家里只有一间房子,晚上为了不影响母亲、女儿休息,张洁在厨房的切菜板上写。“在洗衣服时,或是上班的路上进行构思,就这样慢慢地集成了我的第一本书。”
当张洁第一次把稿费交给母亲时,她对母亲说:“妈,我们终于有钱了,您可以不必再去卖冰棍、卖牛奶了。”母亲哭了。张洁的母亲是小学教师,退休后为了补贴家用,年迈的母亲替奶厂卖牛奶,替冷饮厂卖冰棍。
张洁的母亲一生坎坷,自幼丧母,倍受后母的虐待。结婚不久,又被丈夫遗弃,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张洁,吃糠咽菜,千辛万苦把女儿抚养大,又供女儿读了大学。“我本应侍奉母亲安度晚年,且不说享什么清福。但是我却没有这个能力,使她在将近七十岁的高龄,还要在风吹、日晒、雨打之下辛苦地劳作。”张洁在《我的第一本书》中写到。
张洁想要侍奉母亲安度晚年,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因为脑垂体瘤手术后引起血栓,母亲离世。母亲去世后,张洁写下了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讲述了一个失去母亲的作家在母亲的最后岁月中所发生的故事。“当一个人在五十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要比在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苦多了。”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书封由张洁亲自设计:流泪的老鸟和小鸟。同名电影由马俪文执导,斯琴高娃、黄素影、龚蓓苾主演的一部亲情片,电影于2002年10月28日上映。
张洁的成长经历影响了她的创作风格,正如她在《我的第一本书》中写的那样:“我永远不会忘记生活在我周围的普通人。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不仅仅是中国的老百姓,也想着整个人类,我爱人类,关心着他们的命运和前途,我将尽终生的力量为人类而写作,因为我是从普通人当中走出来的。”
02
绝非一个教条主义者
1981年,《沉重的翅膀》出版,这时的张洁足以撕去“新人”标签。同时,她也产生了一些困惑。
1982年,张洁在《读书》杂志发表了文章《张洁:我为什么写〈沉重的翅膀〉》,她写到:“记得有一次和一位外籍朋友交谈,他提到什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之类的间题,在座者都能侃侃而谈,唯独我哑口无言。私下里我给自己打气:那些个关于什么主义之类的解释,应该是文学教授的事情而不是我的事情,否则我便去大学里教文学概论了。”
张洁在文中用了几个小故事回答了问题——为什么要写《沉重的翅膀》?一次在北京师院的座谈会,有人递给张洁一张条子,问她信仰什么?她郑重回答:“我信仰马克思主义。”
第二个故事是到浴室洗澡,因为“那水管子流得我心疼,甚至引起我情感上的痛苦,令我想哭”,于是张洁不由自主地去关掉他人因搓澡而暂时不用的水龙头,哪怕因此惹怒陌生人。接待外宾时,有人不得不提醒张洁:“你是不是要看看对象,老宣传马克思主义也不行啊!”
张洁认为,自己“绝非一个教条主义者”——我会因为官僚主义、贪污浪费、冤假错案……而大发牢骚,但在洋人面前,我的民族意识和爱国主义会强烈到非常敏感的地步,容不得半点对我们国家、我们党的不逊或误解。
为了验证自己会不会当叛徒,她甚至关上房门,用通红的火条烫过胳膊,甚至嗅见皮肉被烧焦的臭味……那时她已经三十四岁,并不是少年儿童。
在张洁看来,她之所以写《沉重的翅膀》,和拧水龙头的原因差不多。“我改不了。我就是被这么造就出来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普通一兵》《牛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供给我们那一代人整个发育期所需要的养料、水份和阳光,非常地傻气。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幸亏还有成千上万的可爱的傻瓜,世界才会在更多的时候和更多的方面显得那么单纯和透明,让人生出满腔的热爱,而没有让那些‘聪明人’弄得那么复杂,让人人都失去生活的自信和勇气。”
第四次文代会期间的合影。右起:张洁、冰心、茹志鹃、刘真、叶文玲 | 图:中国作家网
在《张洁此时无字胜有字》中,作者刘家中写到:她的更像是小布尔乔亚的政治热情,让她在作为政协委员参政议政时像个不谙世事的青年人,没有顾忌地滔滔不绝:“什么是理想社会我也说不出来,但看见不合理的事情我就要提出批评。在理想的社会里,应该尊重人家的人格。包括吃喝拉撒睡也包括在人的生存的权利里。我觉得这是最起码的一点。”
每年的两会,张洁都会有一大堆提案交上去,哪个居民院儿的下水道多年堵塞都会被她写上去。不认识张洁的人总是把她和女性作家和女权主义放在一起,认识张洁的人都知道她会对这两个词大为光火:“我为什么要卖这个女字?不卖这个女字,就不能成为一个好好写书的人吗?如果是个自立的女人,就应该在这平等的基础上进行竞争。我真干出来是我的能力,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或者我长得漂亮。如果那样,对男人公平吗?一个人,要是心脏健康的时候,你不觉得它嘣嘣嘣嘣在跳,你非得是真的有病的时候,才会心率过速啊,停跳啊,或者是狭窄,堵塞。所以你如果意识到你是女人,你也有点问题。”
03
流浪人生
2013年,张洁的旅游摄影随笔《流浪的老狗》(译林出版社)出版。书中,张洁记录了一则和友人的对话。
有位西方朋友问我:“你喜欢北京的家,还是喜欢美国的家?”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喜欢流浪。”
他点点头,似乎很理解我这么说的缘由,然后我们陷入了沉默。
换了其他人,可能会觉得我矫情。
可谁能打从内里理解他人的人生?
“也许这种取向,和我的经历有关。从生下就遇到了战乱,不是寄人篱下就是逃难,母亲和我从来没有家,都是暂时的、苟且的居所。从某一方面来说,这种经历竟也是一个有益的铺垫。”张洁在独自游走中发现,“流浪的最大惬意是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自然也就没有了看我不顺的人,和我不愿意掺和的事,实在是太太太地自在。”
张洁
张越在《张洁:一种肝肠寸断的表情》中记叙了步入晚年的张洁。
进入晚年之后,张洁开始一次一次地处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会接到这样的邀请: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用得着的?喜欢就拿走,剩下的我处理了。她的衣服、首饰、日常用品、摆件、纪念品、书籍、画册、画儿……我就从她家搬走过书、画册、客厅挂了几十年的一幅画,顺手还把作协给她贺生日送来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里,让各工种的同事分着吃了。
她还对各历史阶段的资料做了处理并分批销毁,包括信件、日记、照片及一些手稿,我曾目睹她的女儿向她抗议:“你不可以这样做!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想要看看姥姥的样子,不能一张照片都没有。”最后她还是会留下一些吧?
这样的描述与张洁在油画展上的致辞一致:不发讣告、不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总之,“死后不希望被人记住、讨论、猜测、研究,不希望谁再回忆她什么,唯愿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张洁不擅长处理现实生活中的琐事。她曾这样向张越若表达情意:“我在意大利,给你买了一双好皮鞋,但回来想了想,恐怕号码记错了,你应该穿不了。”或者这样:“我在美国,想给你买一套特别好的护肤品,我去买了,但是没有钱,我把钱弄丢了。”
那双码数不对的好皮鞋,张越将其摆在鞋柜里,“穿也穿不了,扔又舍不得,至于护肤品,我权当已经抹在脸上了吧。”张越还讲到,张洁不仅反复丢钱,还反复丢信用卡。“后来,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种证件钥匙存款等等都交给邻居了,邻居接手后就再也没闹过乌龙,幸亏她有个好邻居。”
张洁去世后,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宏森,分别对张洁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张洁的亲属表示深切慰问。中国作家协会在唁电中对张洁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出的卓越贡献表示崇高敬意。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读张洁的画,铁凝会想起辛弃疾的佳句。那里有人与大自然浑然天成的相互倾慕,有天下大同的欢悦情怀。张洁如“孤侠”行走天下,是满目青山不断呼唤出她在艺术表达中的大不安分与大自在。至于青山见她是否“应如是”,就铁凝对张洁的理解,这或许根本不在她的料想中。(铁凝.《我看青山多妩媚》.中国作家网)
2014年10月22日,张洁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个人油画展当天,张洁与铁凝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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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北京日报、《读书》杂志、《文学报》等
初审:江玉婷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排版|童 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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