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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生的故事从未降临(二)

2017-04-05 林三土 林三土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_╰)╭


 

书接上回《你一生的故事从未降临(一)》

 

我们陈述一个事件时,在细节上总是可以有不同程度的详略。「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死于非命」,可能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出门买菜被车撞死」,也可能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搭乘飞机失事身亡」,或者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登山庆祝却遭遇雪崩不幸罹难」;

 

同理,「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出门买菜被车撞死」,可能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出门买菜,于上午十点十五分二十七秒经过家门口右手边第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奥迪撞死」,也可能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出门买菜,于下午三点二十分三十四秒行至家门口右手边第二个十字路口左拐五十米处时,被一辆冲上人行道的别克撞死」;

 

更进一层,「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出门买菜,于上午十点十五分二十七秒经过家门口右手边第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奥迪撞死」,可能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电话里和男友吵完架后强压沮丧出门买菜,于上午十点十五分二十七秒经过家门口右手边第一个十字路口时,神思不属没能注意到路人的大声示警,被一辆因为司机酒驾而闯红灯的奥迪撞死」,也可能是「S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收到某博士项目的录取通知书后高兴地出门买菜,于上午十点十五分二十七秒经过家门口右手边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尽管听到路人大声示警后试图闪避却终究差之毫厘,被一辆因为司机忙着讲电话而分心闯红灯的奥迪撞死」;


以此类推。

 

与此相应,我们在预测一个事件时,也可以在细节上详尽到不同的程度;细节越详尽,预测的难度越大。我可以拍胸脯打包票「我将来总有一天要死」,但如果我预测的是「我将在七十五岁又一百零六天傍晚和女儿就一件生活琐事发生争执时突发心肌梗塞并于送往纽约西奈山医院急救的途中去世」,其失败率将会高得惊人。

 

而「预知」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预测」。预测往往是概率论的:有时预测成功,可能只是撞了大运。但「预知」意味着相应事件的必然性以及预知者对其的把控

 

这样一来,不但预知内容的臻于详细会增加预知的难度,就连预知内容的含糊简略也可能对其构成挑战——除非预知的内容只是对「我将来总有一天要死」这类仅仅将特定自然规律(「人皆有一死」)加以个体化应用的陈述,否则「预知者」对未来事件的陈述越是含糊简略,潜在缺失的因果链条便越多,出于保证未来事件必然性之需所打的补丁(亦即外在力量所施加的干预)便越庞杂

 

我们常说的「宿命」,正是这样一种略而言之必然发生、详而求之含混可变的事件。阿波罗的神谕称俄狄浦斯的「宿命」是弑父娶母,那么无论俄狄浦斯得知神谕后逗留科林斯,还是收拾行装流浪到底比斯,弑父娶母的悲剧总要发生在他身上,尽管悲剧的来龙去脉势必大相径庭。

 

倘若俄狄浦斯留在科林斯而非去往底比斯,便不会在路上因口角而误杀生父拉伊俄斯;但神谕总要成真,那么也许某位神祗将会出面蛊惑拉伊俄斯攻打科林斯,最终导致其在两军交战时被受命守城的俄狄浦斯斩首;随后,尽管俄狄浦斯或将不再因为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而被底比斯人奉为新王并迎娶故王遗孀,但伊俄卡斯忒却有可能成为底比斯战败求和的献礼,并被波吕波斯赏赐给功勋卓著的俄狄浦斯。

 

又或者俄狄浦斯既不留在科林斯也不前往底比斯,而是跨海直抵腓尼基人的地盘。然而只要「俄狄浦斯将会弑父娶母」这条神谕确实是对其「宿命」的「预知」,他与父母的人生道路无论如何都将在兜兜转转之后,以别的什么方式奇迹般交汇。

 

俄狄浦斯在现实世界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相关戏剧的实际故事线中)弑父娶母,并不足以令弑父娶母成为他的「宿命」。只有当他在所有可能世界中的人生道路最终都通往「弑父娶母」这个结局时,「宿命」之论才得以成立。而足以将所有可能世界串联在一起的,绝非若干偶然与意外的叠加,必定是某些跨可能世界的、全局性的因果机制

 

「人皆有一死」、「罹患某种特定先天疾病X的儿童活不到成年」,这些宿命背后的因果机制是(至少在可设想的未来)不为人力所逆的自然规律

 

与此相反,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由于「弑父娶母」这样的桥段显然无法从任何自然规律中推出,其宿命只能奠基于超自然力「冥冥之中」的干预。这种干预有可能来自特定神祗比如阿波罗自己,每当俄狄浦斯偏离前者设想的命运轨道时,便暗中出手将其拉扯回来;但若有多名神祗试图往不同方向干预俄狄浦斯的命运,就需要有一个比诸神更高级的超自然人格力量,总是能够及时干预各路下位神祗对俄狄浦斯命运的反方向干预,从而保证后者永远承担着弑父娶母的「宿命」。〖此外,一旦我们进一步假设这种足以掌控一切的超自然人格力量同时还具有至善属性,便会导致逻辑悖论与道德困境的两难。参见《上帝与罪恶问题》

 

有没有可能在对「宿命」背后的因果机制毫无所知的情况下「预知」这一「宿命」?

 

当我宣称某项陈述是「预知」时,我即便对其背后因果机制的运作细节并不完全了解,也至少需要对这一机制本身有个大致的概念、并对其可靠性抱有起码的信赖,这样的「宣称」才有意义。

 

比如我可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物理与生理过程导致人的老死,但至少觉得「人皆有一死」这个规律绝对错不了;我无法揣测各路神祗(以及隐于其后更高级的超自然人格力量)具体将如何在其它可能世界中干预俄狄浦斯和相关人物的命运,但我至少要假设神话世界中存在「一旦某项神谕被宣布之后,超自然人格力量便会以微调控的方式,确保该神谕在所有可能世界中均获得实现」这样一条原则

 

类似地,在算命、风水、星相等以「预知宿命」为业的伪科学中,从业者也总是要比附于自然规律,提出一套令「宿命」得以成为「宿命」的因果机制(比如「面相克夫」、「水瓶座上升星盘情路坎坷」),尽管对这些机制究竟如何在自然主义框架下运作的解释依旧付诸阙如。

 

现在我们可以回头来看上次提到的两种补充假说之一:

 

既然母亲已经预知女儿将在二十五岁时死于非命,那么即便她成功制止了女儿登山,后者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死于非命,比如在随母亲到太平洋小岛度假的那几天里,不幸溺死海中。

 

这里假设的,正是一个结局早已注定、具体实现方式却含混可变的「宿命」。倘要宣称自己「预知」了女儿的这一宿命,母亲必须至少对其背后所假设的因果原则有着最起码的概念和最基本的信赖。

 

由于原著小说中女儿并未罹患绝症,因此其「宿命」无法通过(我们一般理解的)自然规律获得解释;另一方面,假设存在某种超自然人格力量,时不时通过「微调控」来干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个体的命运以确保其死于二十五岁,这无疑是对原著世界观的毁灭性打击。

 

然而原著小说难道不是设定了对自然规律的「目的论」式(而非「机械论」式)解读吗?母亲有没有可能通过对自然规律的全新理解,而获得对女儿宿命的预知能力?

 

问题在于,无论对自然规律的目的论式解读是否成立,这种解读本身便恰恰与「宿命」概念相牴牾。欲知缘由何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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