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答四则:香港回归、综合进化论、强迫报考、永恒轮回

2017-07-11 林三土 林三土 林三土

最近受邀在「悟空问答」上答题。因为时间精力有限,只能浮光掠影点到为止地回复,许多细节有待展开详细论述。不过毕竟敝帚自珍,觉得可以先把一得之愚记录在此。今天收有对以下四道题的回答:

 

1.  香港回归那年你几岁,在做什么?

2.  综合进化论和达尔文进化论有什么区别?

3.  某中学软禁高分考生强迫报考北大医学部,你怎么看?

4.  怎样理解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

 

上期问答集结见:

问答四则:银行卡盗刷、黑人游泳、吃狗肉、变性人


香港回归那年你几岁,在做什么?

 

十三岁,初三毕业,和几位同学好友一起从县城回老家镇上度假。头一二天晴空万里,但六月三十号早上开始零星落起雨点,天气预报说台风将于傍晚登陆。刚刚结束中考的我们多少有些疯狂,竟商量着要风雨无阻,晚饭后到村尾滩头租一条渔船开往附近一座小岛,给家住岛上的另一位同学一个惊喜。

 

下午雨势转烈,屋顶和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逐渐盖过电视剧里的对话。才吃过饭,天色已经漆黑得不像初夏,我们每个人恐怕心里都在打退堂鼓,可是谁也不愿带头退缩丢了面子,于是相互调笑着激将着打气着,披上雨衣一头钻进门外的黑暗。雨点被风刮得横飞,砸在脸上出奇地疼,眼镜也立即模糊一片,只能低下头挤挨着往村尾走,平时二十分钟的路如今一脚深一脚浅怕是用了个把小时才到。海边不用说租船了,连人影也见不到一个。附近房子有亮灯的,但我们砸门的响动在狂风暴雨中根本无从分辨。

 

垂头丧气回程途中,居然瞥见一家还未打烊的小饭馆,真是如逢大赦,赶忙进去擦干头发拧干衣服,狠狠打了几个哆嗦。电视上正直播回归庆典,几桌食客都就着黄酒与海鲜边聊边看,我们依样画瓢,老板倒也不计较我们的年龄,连端上几壶温热的村醪。也许是少不经酒,也许是受寒犯困,电视里的喜庆喧哗在眼耳边飘浮萦绕,却留不下一丝痕迹。不知坐了多久,终于在大家相继打了几个大呵欠后,悻悻结帐起身冲进雨里,一路跑回住处,纳头便睡。

 

之后曾经有很多年一直以为,在我们那次不知天高地厚的失败冒险中,电视里直播的香港回归只是尾声部分无关紧要的小小点缀。再后来的某天忽然开窍,意识到原来自以为的年少轻狂,其实从未挣脱时代背景的裹挟。历年中考本来在七月初,因为要错开香港回归,提前到六月下旬,才让我们有机会与台风相遇。而在所有人都守着电视机等看回归的当口去台风肆虐的海上送死,又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仔细想来,当时我们对新闻与教科书里反复灌输的那套话语已有颇多不满与隐约的怀疑,却受学识与经历所限,无法从中挣脱另寻它径,或许只能以政治冷感和玩世不恭,来勉强压抑多年规训下条件反射式的情感激荡吧。

 

 

综合进化论和达尔文进化论有什么区别?

 

二十世纪头三十年出现的「综合进化论」,或者说「现代进化综论(modern synthetic theory of evolution)」,最重大的突破在于将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宏观机制(自然选择)孟德尔遗传学的核心微观机制(基因遗传)相结合,构成一个融贯互补的、具有强大解释力的理论框架。

 

与同时代其它对物种演化的解释相比,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最独到之处在于其「非目的论」的底色。比如拉马克就认为,生物体中天然存在某种追求更高复杂度的内在驱动力(并且他猜测这种驱动力储存于神经系统某处,比如脑脊液中),令各个物种均得以自我调适,逐渐从简单形态演化为复杂形态。受这种「定向演化论(orthogenesis)」的思维影响,拉马克相信不同物种之间不必存在共同祖先,每个物种的先祖均可从自然界独立地自发诞生和自我完善;同时,著名的「获得性状遗传」概念(俗称「用进废退」),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从「内在驱动力」的角度来解释。

 

与拉马克以及当时绝大多数生物学家相反,达尔文坚持认为演化是无目的、无方向的,而自然选择就是使这种无目的、无方向的演化得以可能的机制(与此同时,他的自然选择理论也包含了共同祖先渐变演化等重要组成部分)。

 

《物种起源》等著作出版后,由于其中记载的诸多翔实证据,「物种演化」的观念本身很快被科学界及公众接受,但「自然选择」这一具体机制却频遭挑战。一个原因是目的论思维实在太深入人心,另一个原因便是受当时遗传学研究水平的限制,达尔文无力提出一个与自然选择相配套的、有说服力的微观解释机制。

 

达尔文猜测,生物细胞可以产生一种他称为「基沫(gemmule)」的物质,这种物质携带亲代的全套遗传信息,随体液循环后进入生殖系统,从而将亲代性状遗传给子代。「基沫」假说避免了拉马克式「内驱力」的目的论色彩,却未脱「融合遗传blending inheritance)理论」的窠臼(融合遗传是当时主流的遗传学假说,认为子代性状是亲代性状的融合;一个直观的例子是白人和黑人结婚生下中间肤色的子女)。


达尔文很清醒地认识到,融合遗传无法解释自然选择下适应的高度多样化与新物种的形成,是其理论的软肋所在;同时,缺乏确凿的微观解释,也让他不敢贸然排除「获得性状遗传」的可能性,只能假定自然选择是主要机制、获得性状遗传是次要机制。

 

由于其时自然选择理论尚不具备令人信服的配套微观解释,因此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年,达尔文主义在生物学界并不流行,「定向演化论」的各种变体、新拉马克主义(将「获得性状遗传」视为核心演化机制)、「跃变演化论」(反对自然选择理论的渐变演化立场,认为演化的核心机制是各个物种内部的阶段性大规模变异)等替代假说相对而言占了上风。这段时间也常被史家称为「达尔文主义日蚀期(the eclipse of Darwinism)」。

 

孟德尔遗传学的提出与接受(包括二十世纪初染色体的发现等),意味着「颗粒遗传理论」(每个基因作为独立「颗粒」,只携带部分而非全套遗传信息)取代了「融合遗传理论」,衍生出等位基因染色体重组基因突变表型与基因型差异等概念,既推翻了「获得性状遗传」的假说,又令物种形成表型多样性渐变演化等以往对自然选择理论来说较为棘手的问题得以从微观层面获得解释;同时,通过从群体遗传学的角度将「演化」重新定义为「群体内部等位基因频次的变化」,达尔文进化论也获得了更为严谨的表述。

 

当然,此时的综合进化论,提供的微观解释尚不完备,关键环节之一还有待接下来DNA结构的发现、分子生物学的发展来补足;而二十世纪后半叶发育进化论等领域的进展,也被一些人认为是进化论的「第二次综合」。但综合进化论的提出,作为非目的论式演化学说第一次建立起从宏观到微观融为一体的可靠框架,无疑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某中学软禁高分考生强迫报考北大医学部,你怎么看?

 

据网络曝料:

南方Y省当地一所中学的多名学生反映,校长要求该校全部20多名高考分数超过660分的学生,不论他们自己心仪哪所大学,都必须报考北京大学医学部。一名考生在拒绝按照学校要求报考北京大学医学部后,竟在校长办公室遭到副校长、教务长、班主任等人软禁,被轮番劝说长达六个小时,次日又再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做工作」。最终在距离报考系统关闭仅剩一小时的时候,这名学生无奈在校领导的监视下填报了北大医学部,才获得人身自由。

 

其实前段时间,网上就已经曝出过西安铁一中常年篡改学生高考志愿填报密码、逼迫尖子生填报北大清华国防生等分数线较低但「名头」响亮的志愿,甚至在已经入学北大清华的学生在网上吐槽后,派出中学老师奔赴北京对学生施加压力,以及动用公关手段删帖等。


类似的强迫学生报考特定志愿的做法,我相信在各地其实颇为普遍,只是程度有别、以及是否有人敢于曝光而已。

 

至于这种现象的诱因,其实题主所引段落已经指出:

一些省份和地方对于教育事业的发展制订了一些极为「功利」的标准。比如在评判一个中学的成绩是否出色时,其中一个重要的指标就是有多少学生考上清华北大这两所大学,并会根据人数的多少给中学「加分」。

扭曲的激励机制,使得中学领导更容易用家长制的思路来「合理化」自己对学生独立人格与意愿的漠视——尽管这种漠视根本不是他们自以为的「为了学生将来更好的发展」,而是纯粹出于学校自身利益的考虑。

 

 

怎样理解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

 

永恒轮回论,简单地说,就是认为世界的全部事态会在无穷时间中不断循环着精确重现。我们不妨对此稍加形式化:用W(t)表示在特定时刻t上「世界的全部事态」,则「永恒轮回」意味着存在某个时间跨度T,使得W(t) = W(t + T) 对任何t均成立

 

永恒轮回是一种常见的假说,在古埃及、古希腊、印度教里都可找到踪迹。基督教兴起后,由于其教义预设了线性的世界观(以上帝创世为世界开端、以末日审判为世界终结),永恒轮回观念(以及其它各种历史循环论)一度在欧洲被视为异端遭到打压,但在文艺复兴以后重新开始在文人小圈子里流行。十九世纪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对经典力学体系下近似于永恒轮回的情况也有不少讨论,比如庞加莱回归定理Poincaré recurrence theorem)等。

 

需要注意的是,「近似于永恒轮回」和「永恒轮回」存在很大差别。比如庞加莱回归定理说的是,一个有限且孤立的力学系统必然能够在足够长的时间内达到一个无限接近(但不等同于)初始状态的状态。然而再怎么无限接近,只要两个状态并不等同,这样的接近程度就无法在接下来的时刻继续保持,循环(或近似循环)也就无从实现。所以尽管尼采以为他的永恒轮回论有着坚实的科学基础,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齐美尔曾用一个简单的思想实验反驳过尼采:假设有三个轮子,每个轮子上标出一个点,初始状态三个点呈一条直线,三个轮子同向转动,且转速分别为121/π,那么一旦轮子转起来,无论历时多久,初始的直线都不可能再出现。不过齐美尔的思想实验是基于经典力学体系的;假如惠勒的「量子泡沫」理论为真,则「1/π转速」这种说法就在实际的物理世界中失去了意义。)

 

当然,尼采重提永恒轮回论,并不是要认真去建构一个科学假说,而是要以此支持他的虚无主义、权力意志等哲学观。可惜作为一个「强」得过头的假说,永恒轮回论在支持虚无主义方面其实相当「冗余」。

 

比如,永恒轮回论蕴含决定论(世界的整体初始状态决定了此后每一个时刻世界的全部事态),而哲学史上早有关于决定论与自由意志及道德责任之间关系的讨论,永恒轮回论并没有在决定论之外带来任何关于道德责任和虚无主义的新论证。

 

与尼采设想的「全局式」永恒轮回相反,「局域永恒轮回」(世界的部分事态不断循环重现,但其它事态则仍然线性进展)由于并不蕴含决定论,因此倒可以为既有的哲学讨论增添一些新的直觉素材(比如加缪借用「西绪福斯反复徒劳推石头」的神话来唤起读者对世界的荒谬感)。

 

总之,尼采永恒轮回论的哲学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