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答一则: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最近受邀在「悟空问答」上答题。因为时间精力有限,只能浮光掠影点到为止地回复,许多细节有待展开详细论述。不过毕竟敝帚自珍,觉得可以先把一得之愚记录在此。今天将以下两道题的回答分开推送:
1. 吃猪牛羊肉的人有资格反对玉林狗肉节吗?
2. 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上期问答集结见:
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与「聚沙成丘」等经典悖论不同,「鸡先蛋先」问题本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哲学价值。但它却是一个很好的哲学入门训练题,可以在解题过程中展示哲学思考的基本方法与常见误区。
在回答一个问题之前,我们常常需要先对问题本身加以澄清,消除表述上的含糊与误导,抓住问题背后的核心困惑。「鸡先蛋先」之所以让许多人困惑,是因为在未加反思时,以下两条直觉似乎既相互矛盾又同时成立:「(鸡)蛋必然由(已孵化的)鸡生下」;「(已孵化的)鸡必然由(鸡)蛋中孵出」。
注意,即便在我们尚未对这两条直觉做进一步澄清时,我们已经不得不对这里的「鸡」与「蛋」的概念做了一定的限定,否则这个问题一开始便会完全失去意义。
比如:鉴于题中用的例子是「鸡」,与其并列的「蛋」便应当特指「鸡蛋」,而不是泛泛而论任何卵生动物的蛋。
所以如果有人回答说「当然是蛋先啊,因为早在鸡出现之前就已经有恐龙蛋、始祖鸟蛋了嘛」,这种回答便纯属扯蛋。
又比如:既然题中「鸡」与「(鸡)蛋」的对比会构成一个令许多人困惑的问题,那么这里的「鸡」的意思就不能是「鸡这个物种」,只能是「鸡这个物种的个体生命周期中与『(鸡)蛋』这个形态阶段相对的另一个形态阶段」,亦即「『已孵化的鸡』这个形态阶段」。
所以如果有人回答说「既然『鸡蛋』这个概念是由『鸡』和『蛋』组成的,那『鸡』自然在概念上先于『鸡蛋』啊,就好比『马』在概念上先于『白马』、『车』在概念上先于『车轮』一样」,那他便犯了混淆(作为物种的)「鸡」与(作为形态阶段的)「已孵化的鸡」的错误。
(作为物种的)「鸡」在概念上先于「鸡蛋」不假,但「已孵化的鸡」则和「鸡蛋」一样是派生概念,两者之间并无逻辑先后之分。
对问题与概念做了基本的澄清后,我们便需要来考察问题背后引发困惑的直觉。对我们的「前哲学直觉」加以辨析和修正、最终达到「反思平衡」,是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但这个过程陷阱重重,一是因为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同时具备诸多相互冲突的前哲学直觉,而究竟哪些直觉在特定时候占上风,往往受到各种「场外因素」的影响;二是因为不同人对同一个直觉的体认强度有别,有时一个人觉得「再显然不过」的直觉,在另一个人看来却完全不可理喻。
即便成名的哲学家,也难免偶尔失察,掉进这两类陷阱。比如翟振明教授在网上流传甚广的一篇文章中声称:
「我们今日要如何给鸡蛋和鸡下定义、或采用何种判别标准才最自然合理呢?定义可能比较复杂,但鸡蛋一定是要在鸡的身体中长成的。今日,如果一个母鸡下出一个其他方面都像鸡蛋但没有蛋黄的东西,我们仍可以将其称作鸡蛋,但是如果某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造出一个与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拒绝称其为鸡蛋。如此看来,按照这种自然的定义,没有鸡就没有鸡蛋。对比之下,鸡是如何定义的?判定一个东西是不是鸡,是否必然要看它是否从鸡蛋中孵化出来?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有人在实验室里用某种遗传工程技术绕过蛋的阶段培养出一只各方面都与一般的鸡不可分别的东西,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把它称为鸡。」
这段话就是对直觉反思不够、落入自说自话陷阱的一个例子。翟教授试图用某种直觉上的不对称性(一方面,「如果某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造出一个与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拒绝称其为鸡蛋」;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在实验室里用某种遗传工程技术绕过蛋的阶段培养出一只各方面都与一般的鸡不可分别的东西,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把它称为鸡」),来佐证「鸡蛋一定是要在鸡的身体中长成的(但鸡不一定要从鸡蛋中孵化出来)」这个概念主张。可是我(以及其他许多人)就并不共享这种不对称的直觉、并不认为「如果某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造出一个与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拒绝称其为鸡蛋」呀,那么面对这种直觉分歧,翟教授将如何为他本人的直觉辩护呢?——事实上,他也确实未能给出任何进一步的辩护。
反过来,对于否定「如果某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造出一个与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拒绝称其为鸡蛋」这个直觉,我们倒是可以给出进一步的辩护。
比如我们可以注意到,翟教授在表述两个思想实验时,详略程度颇有不同:对前者,只说「在实验室造出一个与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对后者,则说「在实验室里用某种遗传工程技术绕过蛋的阶段培养出一只各方面都与一般的鸡不可分别的东西」。
这时我们便可以追问:翟教授被两个思想实验「泵出」的直觉有异,是否源于他自己在细节表述上的差异造成的「框架效应(framing effect)」?如果我们把前者也表述成「在实验室里用某种遗传工程技术绕过『已孵化的鸡』的阶段培养出一只各方面都与一般的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翟教授还会坚持拒绝称其为鸡蛋吗?
为什么细节表述会造成这样的直觉差异呢?因为「用某种遗传工程技术绕过……的阶段」、「各方面都与……不可分别」这些表述,会促使思想实验的受众注意到:这里的「造出」并非(类似于生产人造黄油那样的)无机合成、而是与鸡这个物种及其生命周期有着深刻的渊源;这里的「不可分别」也并不仅仅是表观上的不可分别,而是在基因、细胞结构等微观层面上同样不可分别。这些考量,都有助于打消受众对这个「与鸡蛋不可分别的东西」的顾虑、促使受众接受将其称为鸡蛋,进而摧毁了翟教授「鸡蛋一定是要在鸡的身体中长成的」这一概念主张的效力。
同时,经过这番辨析,我们还可以发现,其实「鸡蛋必然由(已孵化的)鸡生下」和「(已孵化的)鸡必然由鸡蛋中孵出」这两条直觉都不成立——前面设想的科幻场景已经告诉我们,两件事在逻辑上都不必然。如此釜底抽薪之后,「鸡先蛋先」问题已经不再包含悖论,也就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哲学意义。
但有人可能还会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么到底是先有(已孵化的)鸡还是先有(鸡)蛋啊?——由于悖论已经消除,此时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基本可以化约为事实层面对「物种起源」的追问;一旦物种起源问题得到解决(或者被以为得到解决),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据记载,古希腊时就有一些哲学家对「鸡先蛋先」问题感到困惑;但这个问题重新在欧洲引起兴趣,却要等到启蒙运动时代。原因很简单:对基督教的神创论者来说,「鸡先蛋先」根本不成为问题——假如上帝先创造了鸡,那就是先有鸡,假如上帝先创造了蛋,那就是先有蛋,有什么好讨论的?
反过来,从当代生物学的角度看,「鸡先蛋先」在事实层面同样不存在任何争议:蛋先。
在鸡这个物种(及其邻近的始祖物种)中,个体生命周期从受精卵开始,「鸡蛋」(或者更确切地说,鸡蛋中的鸡胚胎、以及后来待破壳的小鸡)这个形态阶段总是先于「已孵出的鸡」这个形态阶段;遗传变异(导致新物种形成)的节点同样是在受精时以及稍后。当演化史上出现第一只根据后来标准应当被称为「鸡」的生物个体时,这个个体必然是首先以「鸡蛋」形态出现的,而生下这枚「鸡蛋」的亲代却仍旧属于鸡的始祖物种。
当然,上述说法是对演化史的高度简化,物种形成绝非单个个体一蹴而就的过程。有人可能会因此怀疑,进化论是否能令我们得出「蛋先」的结论:毕竟进化论是反本质主义的,物种之间的边界并非总是清晰可辨,「演化史上第一只根据后来标准应当被称为『鸡』的生物个体」这种说法真的有意义吗?
然而反物种本质主义其实并不影响「鸡先蛋先」问题的答案,因为只要我们确定了单个个体遗传变异的节点,无论我们采取哪种方式(特征表型也好、特征基因也好、生殖隔离也好)来规定物种,对该物种的任何个体成员的资格认定,都会自动涵盖其在遗传变异节点之后生命周期的所有阶段。换句话说,在当代生物学的框架内,不论如何规定物种,「(鸡)蛋」都在事实上先于「(已孵化的)鸡」。
最后,既然进化论是对的,神创论是错的,那么毫无疑问:蛋先。
关于进化论,参见《为什么教科书把进化论说得跟真理一样》、《进化论有什么哲学意义》、《综合进化论与达尔文进化论的区别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