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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一则:为什么黑人可以互相用N-word打招呼,其他族裔却不可以这样招呼黑人?

2017-11-19 林三土 林三土

上期问答:《问答一则:中医古书说吃异性毛发可治疗蛇咬,是遵循哪条中医理论?


为什么黑人可以互相用N-word打招呼,其他族裔却不可以这样招呼黑人?

 

将一般默认为是贬称、蔑称的词语,玩笑式地化用为特定人际关系或者特定群体内部的谑称、昵称,是生活中一种常见的语用现象。同时,我们在生活中进行这种化用时,总是「日用而不知」地遵循着某些相应的使用规范与约束,以避免化用变成滥用、亲昵变成冒犯。恰恰是这些心照不宣的规范与约束的存在,才使得这种化用得以可能、得以为人接受。


更具体地说,只有在称呼者与被称呼者之间已经建立了某些特定的关系纽带(恋情、友情、亲情、共同生活经历、族群认同等等),并对某些特定称呼的使用达成了相互的默契,足以在这段人际交往中(暂时地)消解这些称呼通常的负面含义时,这种化用才是可行和恰当的。


不妨举个例子:假设某大学宿舍同一寝室的几位女生感情极好,性情又都诙谐活泼,平时常常开玩笑地互称「小骚货」、「小贱人」、「小婊子」,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显亲密。


再假设其中一位女生某乙有位只是偶尔联系的老乡某甲(无论男女),某天来访时凑巧听到她们之间互相如此称呼,便也凑上去「小骚货」、「小贱人」、「小婊子」地一通乱叫——显然,我们会觉得某甲这种做法十分冒失甚至冒犯,活该被几位女生冷眼相待。


倘若某甲不服,反过来指责几位女生:「你们相互之间不也这样开玩笑地称呼吗?凭什么你们叫得,我叫不得?你们怎么这么玻璃心?还是说你们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恐怕在旁观者眼里,反而愈发显得某甲可笑。


这是因为,某甲与这几位女生的关系,缺乏她们相互关系中的关键元素:基于共同生活经历(同寝)而发展出的熟络、友谊或信任;以及在朝夕相处中逐渐磨合而得的、关于相互称谓的习惯与默契。(之所以强调默契,是因为即便在这几位女生之间,这种玩笑式的贬称也不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恰当的;当某位女生明确表示不希望被如此称呼——也许是出于对某事的恼怒、也许是出于特定场合的尴尬——时,这种默契就被打破或者说「悬置」了,此时其她女生便应暂停使用这些称呼。)正是这些方面的差异,使得几位女生之间可以用这些负面词汇相互戏谑,而作为「外人」的老乡某甲却不该东施效颦。


美国黑人之间可以互称N-word(「nigger」,「黑鬼」),而其它族裔则应该尽量避免使用这个词,道理与此如出一辙。


N-word在历史上与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密不可分;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受当代嘻哈音乐发展的影响),这个词逐渐在黑人亚文化中得到接受和流通,附着上了一层称兄道弟的亲昵色彩。但这种接受和流通的前提,是美国黑人群体内部共享的、围绕其在历史与现实中所遭受的共同压迫而形成的身份叙事与认同;当其它族裔的成员试图依样画葫芦来使用这个词时,在性质上便与一口一个「小骚货」、「小贱人」、「小婊子」试图跟女生寝室套近乎的某甲并无二致。


此外,对贬称的玩笑式化用具有「人际不可传递性」:假设某甲和其同乡某乙是密友,某乙和同寝室的某丙是密友,但某甲和某丙素昧平生,那么「某甲和某乙之间常用『小骚货』互开玩笑」和「某乙和某丙之间也常用『小骚货』互开玩笑」两件事加起来,并不能推出「某甲和某丙之间同样可以用『小骚货』互开玩笑」。


类似地,如果其它族裔的某位成员X有一位感情很好的黑人朋友Y,两人之间也已经形成了可以互用族群蔑称(「白垃圾」、「黑鬼」、「支豚」等等)开玩笑的默契,那么X对Y使用N-word便无可厚非;但由于这种化用具有「人际不可传递性」,因此X对N-word的使用,只能局限于和Y的私交中,而不能递进到(和X并不熟悉的)Y的其他黑人朋友,更不用说整个黑人群体(除非在某些明确消解或「反转」了词语的冒犯性、并且听众对这种消解与「反转」有明确预期的特定场景,比如旨在针砭种族主义的脱口秀表演)。


顺便一提,对贬称、蔑称的玩笑式化用,有别于对其的 「重夺」或「重占」(reappropriate/reclaim);后者指的是一个群体主动地、有意识地将原本针对自身的贬称、蔑称,在整个公共话语的场域内加以应用,最终改造成中性或正面的词汇。比如用于指称性少数群体的「queer」一词,本来带有强烈的负面含义(意近「怪胎」),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性少数群体通过主动「重夺」该词,逐渐令其「脱敏」,成为群体内部以及整个社会均接受的中性指称(「酷儿」)。类似地,美国内战之前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称「北佬」(Yankee),也经过北方人的「重夺」而失去了其本来的贬义。


「重夺」与玩笑式化用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整个群体(或群体中有代表性的成员)发起的、旨在根本上改变公共语用中相关词语意涵的运动,这种改变一旦完成,词语本身的负面含义便随之消失,其使用不再导致争议或冒犯。


与此相反,玩笑式化用并不试图改变词语负面的公共意涵,只是将这种负面性在特定人际关系中临时「悬置」,来显示言者与听者有别于常人的亲密(换句话说,「别人用这个词」的负面性和「咱俩用这个词」的亲密性恰恰互为表里)。由于相应称呼在公共语用中的负面色彩并未消失,因此其「悬置」必须依托于前面提到的特定关系纽带与默契才能达成,而不能仅仅靠单方面宣称「我并不认为『骚货』/『黑鬼』是个贬义词啊」或者「我一向主张对『骚货』/『黑鬼』这些歧视性的词语进行『重夺』啊」,便无视与听者之间的具体关系以及听者可能的反感,而贸然使用这些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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