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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η

2017-11-21 lirschild 林三土

注:本文作者是北大力学系毕业的一位学姐,写于2004年“一塌糊涂BBS”(ytht.net)被关闭时。立此存照,请勿联想。


关  于  η

by lirschild@ytht


关于η

    上


关于η的一切,都在慢慢被遗忘。

 

这个字母被禁止使用,距今已经很久了。对于拥有近四百个字母的普罗文来说,少了一个字母顶多少了四百分之一,而且可能还不到这个数。因为η是一个相当生僻的字母,甚至,很多君子淑女根本不知道任何一个使用字母η的词。在旧版的字典里包含这个字母的词当中,最常用的是T%ηT,其意甚为低俗,在粗鲁的咒骂中时常可以听到。当然,现在已经很难听到了,采音天使遍布整个赤州大陆的角落。有时候你还没有意识到说了什么“不文明用语”,就听到耳后传来压低的嗓音,温柔地告诉你“对不起,XX字/词有碍公共文明。”于是你的声音就被吃掉了,过十几分钟才可恢复。时常可以看到街头有的人面红耳赤地彼此剑拔弩张,张开的嘴像离了水的鱼一样一开一合,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情景甚是可笑。

 

η的消失,对大多数人或许压根没有关系,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有点关系。并非由于鄙人言行不雅,而是纯粹出于职业关系。任何一种方言、任何一个词语、任何一个字母的产生或者消亡都跟语言学家有些许关系。就字母◎在耐尔方言敬语中的十九种应用我曾经撰写过一篇五百页的论文,而其中的精微之处,连精通本族语言的耐尔人都无法理解。

 

但是,说真的,我已经厌倦了这个职业了。更何况,我缺少作为语言学家的根本素质——谨慎。我的一位老师研究文明语言发展趋势,具体地说,他研究随着文明的发展,哪些方言、词汇会变成“不文明的”。由于他的先知先觉,自从七年之前他就已经彻底不再开口说话了。而我可不行,说话,哪怕是废话,是我人生的一大乐趣。

 

在一个冒烟的傍晚,琉璃街上充斥着湍流的人群。我在人群里散步,一边思索着关于η的一切。确保每个含有字母η的词都可以使用别的词来替代,这是我的新课题。据说有四千多语言学家都在为这个题目夜以继日、殚精竭虑。所以即使我什么也研究不出来,对于这个课题来说也顶多少了四千分之一,而这是无关紧要的。

 

我正思考着四千分之一的问题的时候,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个“捕捉者”。这是一个矮胖邋遢的中年人,头发稀少而胡子茂盛,使得他的头看起来好像放颠倒了。他的五官平平无奇,不美不丑,因此多数从他面前走过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但是我还是仔细地寻找出了一些可以辨认的特点,比如额头上皱纹的数量和走向、脸颊上麻点组成的形状,并且在心里送给他一个外号:“四星麻子”。这并非由于我对他有什么兴趣,而只是纯粹出于无聊。对了,我为什么认为他是一个“捕捉者”呢?因为他手里拿着一个捕虫网。脑子刚想到这儿,我立刻庆幸自己没有自言自语,因为“捕虫网”这个词里含有字母η。不过这也激发了我的灵感,我立刻在脑海里搜索着可以代替“捕虫网”的词。

 

“嘿,请问您,这个抄子是捕捉什么的?”

 

捕捉者看了看我,有点狭促地一笑,“什么都能捉。”

 

这句话有很大的错误,我相信这个尺寸的网捉我就够呛,不过我不打算就这个问题跟他理论。“是吗,看来不错。”

 

“◎#※,◎#×。”他的意思是“当然,当然”,这两句话是粗俗的夫巷语。我觉得他故意这么说,好像是为了表明他和我不是一路人。这反倒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我指了指他的捕虫网说。

 

“屲?η。”他清清楚楚地说,接着又说,“你真是有意思,管这个叫抄子。”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丝毫也没有失声的迹象。难道采音天使们都睡着了吗?过了半分钟之久,他吐了口气,说,“看来你不是密探。”顺便说一下,“密探”这个词也早就被禁止了。

 

“确实不是。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家伙,”他晃了晃手里的捕虫网,“它是捕捉天使的。”

 

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天使捕捉者,四星麻子。

 

诚然,捕捉天使是一种反文明、反社会的行为。我有一次问过四星麻子,他怎么不怕我告发他呢?就那么信任我吗?

 

“信任你?”麻子咧嘴笑了笑,“那倒不至于。不过我想你是不会去告发的,因为你抵抗不了诱惑。”

 

我确实抵抗不了。越是不能说的东西,就越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小的时候,老爸曾经带我去看过大夫,他说我有一种罕见的病征,病名以“神经”开头,长长的让人记不住。不过这并不严重,大不了成为碎嘴子或者哑巴——这要取决于文明的发展和采音天使的数量。他给我开了很多瓶很苦的棕色药水,并且告诉老爸,这些药也许有效,也许无效;令公子也许会成为一个言行谨慎的人,也许不会;如果好了起来,也许是药起了作用,也许是时间和年龄带来的变化;如果变成了无可救药的人,也许是药没有作用,也许是另有原因……那时我认为大夫应该先用这药医治一下自己,而他连自己都没有治好,说明这药也许根本就是骗人的。我偷偷地用那些棕色的药水浇灌了一棵百日红,它长得奇形怪状,并且开出了粪便一样的花。这也许是药水的作用,也许不是吧。

 

后来有一个牙医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在给我检查了一颗龋齿之后,用钳子敲了敲我左边的第三颗——或者第二颗臼齿,说:“就是这颗牙,它不守本分。”我不知为什么对他十分信任,虽然害怕拔牙,还是让他把那颗牙拔了下来。流了很多血。他把那颗牙还给了我,我认为他的做法十分公正。很多牙医即收钱,又收牙,使病人牙财两空地离开,真是太黑心了。之后我果然好得多,甚至于每当我失言,嘴里就充满了血的味道。

 

四星麻子跟我很快就熟络起来,因为我们好几次在另一个场所相遇。那是一家木乃伊店,当然现在已经不叫木乃伊店了,因为木乃伊这个词也含有η,而且是两个,典型的拖影族构词法。现在那里叫做“干尸珍藏”。可是不管叫什么,我很喜欢那里的气氛。整个店就像一个深深的洞穴,光线沉沉,土色飘飘,人被几具木乃伊环绕着。他们,或者她们,或者它们,介于生物和物品之间,介于人和东西之间,远远地遁入死亡,超然于世上。店里的老板总是试图劝说顾客从这张桔子似的脸上看出美貌,从那条木头似的手臂上看出健康,真是荒谬。死了,和生时还有何干系?这么做广告真是愚蠢透顶,我想谁也不会弄具木乃伊做自己的健美模特的。总之,我甚为讨厌这个老板,当然,他可能更为讨厌我,因为我只看不买。要不是我在那种灯光下看起来也有几分像木乃伊,他早就把我轰出去了。

 

有一天我在店里见到了四星麻子,像往常那样互相点了点头之后,他竟然提出要买一具木乃伊,请我帮他参考一下。我倒有点受宠若惊。

 

聒噪的老板恰好不在,只有一个从来不说话的女店员。我跟这个可爱的哑姑娘也很熟识,时常觉得她的沉默后面藏着跃动异常的火花。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样,患有那种病名长长的病征。我很想给她介绍那个牙医,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牙医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店里除了我之外,并无第二个能帮他参考的人,明白了这点之后,我发现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嗯,”我沉吟着走到了第二贵的一具木乃伊前面,“你看这具怎么样?她是多么——”

 

这时,我发现,我,一个语言学家,竟然找不出来一个形容“她”的词。我深深吸了口气,说,“她是多么美貌啊!”

 

接着,我尴尬地继续用滔滔不绝的废话推介这个“美人”,腔调简直跟那个老板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四星麻子一边听,一边点着头,好像我说的都是至理名言。末了,他价也不讨地把她买了下来。说实话,他就是想讨价也找不到对象。那个哑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连表达意思的手势也没有一个;我总不能替老板和麻子讨价还价吧。可是,看到这个美人儿被轻轻易易地买走,我还真的有点舍不得。

 

姑娘替我们包装好了这个美人儿依什琳卡,送我们到门口。四星麻子忽然把她——我是指的木乃伊——送到我怀里。“先替我收着吧,饶舌的家伙。”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家里暂时没地儿。”他丑陋而真诚地一笑,挥手告别了。

 

于是我抱着亚麻布里僵直的美人在夜风中发呆。

 

“她是Κδ。”

 

一开始我都没意识到是谁在跟我说话,原来是站在店门口的那个哑巴姑娘。声音略有僵硬,很像是好久不说话的人。

 

我又把惊讶的目光转向她。

 

“不是美貌,是ΚδYTyt。”她微笑了一下,走进了店里。

 

于是我在夜风中抱着亚麻布里ΚδYTyt的美人发呆。

 

ΚδYTyt是相当陌生的一个词,实际上,它是一个含有η的词的变体。或许应该打一个报告去让采音天使们看住这个词。

 

拖影族,是一个从大海的彼岸来的民族——至少他们自己这么认为,并且引以为豪。他们原有一种粗陋的语言,但是已经与普罗通用语融合,并给普罗语带来了字母η。在一般人的观点里,拖影人异类、肮脏、弱智、狡猾、粗鲁、下贱……很难想象一个民族有这么多相互矛盾的劣根性,可能主要原因是他们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影子。

 

很难想象为什么当一个人(有人主张拖影人根本就不是人,只不过是人形物而已),站在光明下,竟会使身后有一块称为影子的黑暗东西。人,竟然会使光明和黑暗分开,这简直是大逆不道,骇人听闻。

 

(这是我从《百科全书》文明纪元前第二版上查来的。这本书是被图书馆藏在一个特殊的罩子里的,只有我这样的专业人员才能查看,因为光明、黑暗这样的词是反文明的。)之所以插进这么一段破坏气氛的注释,是因为我发现,木乃伊店的哑女(当然,实际上不是哑巴)是个拖影人,在她转身走进店里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身后有一条黑白分明的影子。回想起来,她大概不是完全的拖影人,而是半影人。因为和她面对面的时候,并不能发现她有影子。但是当她迎着光的时候,就会投下那不可思议的玩意。


关于η

     下

不可思议的故事

开始于昨日

我从天花板看见的你

穿过窗外

那是多年前的旧事

 

歌声停下了,琴音如水般地流淌。这是一首“文明前”的老歌了,我们都知道之后的几句是什么。歌手没有唱,其他人都沉默,只有琴音仍在流淌。在别的地方,后面的几句是没法唱的。在这里,现在的沉默仅仅是为了渲染气氛。

 

“然后我陷入了一片黑暗!”歌者以全部爆发力大吼了一声,给所有人的耳膜都造成了14点的穿刺伤害。随着这声怪叫,这间乌烟瘴气的地下室好像真的成了地狱一样,无数的恶魔在狂喊。舞动的、扭曲的肢体,散乱的、五颜六色的头发,惨白的、犹如滴血的嘴唇,熏黄的、发黑的牙齿,低低呢喃的、震耳欲聋的污言秽语……

 

我从这一切当中小心翼翼地找了条路挤了出来,爬过窗户,来到了凉风打转的天井里。四星麻子也在这儿。

 

吹了会儿凉风(吹得我牙齿都打战了),我打破了沉默,说,“丌てФЭ≌℉両¢¤ī?ζ!”这一句里基本都是反文明的词汇,我最近总觉得如果不说好像就亏了似的。

 

“◎#※(当然),我知道你讨厌这个。”麻子回答,“你瞧,你又招来了一个。”他挥了挥手里的捕虫网,网子划过空气之后,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好像捕到了一颗星星似的。“只要有钱就行了。”他把网子掼到地上,踩了一脚。亮光消失了。

 

自从四星麻子把昂贵的木乃伊依什琳卡扔给我之后,我时常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把她拿回去,而他总是说不急,到了最后他干脆说送给我了。于是我们的关系就在这一问一答当中打得火热。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虽然可能是君子,麻子却显然不是,因此我早就在担心我们的交情是小人之交。果然,不久他就说,给我找到了一个挣钱的好活计——也就是加入他们的捕天使团伙。

 

总有一些有钱人偶尔想摆脱一下文明的束缚,四星麻子的团伙就为他们服务,把一个场所的天使清除。他们有三个捕手,要捉完一间厕所大小的屋子里的天使大约需要一个晚上,用的功夫和捉完一个厕所里的苍蝇差不多。所以他们的生意不可能做得很大。而我的作用就是,帮助他们吸引天使。换句话说,我就像吸引苍蝇的鱼头。在干这活儿的时候,(最好是夜里),我站在屋子中央,他们三个在旁边严阵以待。我用各种“不文明用语”胡言乱语,他们就挥动网子,把扑向我的天使一个个网住。据说,黑暗里天使们就像萤火虫似的往我身上撞。

 

总之,地下的生意一般都是十分赚钱的生意——也难怪四星麻子能买得起那么昂贵的木乃伊和我拉关系。自从他们有了我之后,由于提高了劳动效率,更是大赚而特赚。我也见识了各种反文明的人。有的只是为了怀念一下老时光(比如某个词还没禁止的时候),有的想体验一下新鲜刺激,有的门窗紧闭、神秘兮兮,有的吵闹得几条街外的天使都匆忙赶来,害的我们不得不在窗外拦截,比如今晚的这一群。

 

我一直奇怪这些捕捉者为什么能看见天使——我只能在天使被网住之后看见一个亮点——可他们个个讳莫如深。大概就像我那颗牙,或者影子一样,属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不过他们倒是给我详细地描述了天使的样子。“和你印象里的天使一点共同点也没有,看上去让人恶心。”眼镜大娘说。“一点不恶心,我倒觉得挺可爱的。”麻子吃吃傻笑着。

 

“可爱个屁,那是因为你变态。”……于是两人争论起来。为了让我有一个正确全面的认识,他们一致推选沉默寡言的第三位捕捉者来描述一下,大家公认他眼神最好。这位捕捉者没法不沉默寡言,因为他总是戴着口罩:这也是他眼神好的一个佐证,他解释说,到处飘着天使,好像在千年粪坑旁边一样,不戴口罩就不敢呼吸。

 

“那东西猛一看像只小蛾子,有翅膀,有触角,有细腿。要是在放大镜下看,就能发现它跟任何一种蛾子都不同。它有嘴。”口罩男透过口罩瓮声瓮气地说,“那张嘴,跟人的嘴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几百倍,生在了那么小的一个东西上。”

 

“原来如此,不然它怎么会说人话呢?”我恍然大悟地说。

 

口罩男阴郁地点了点头,面孔完全被他的长发挡住了。“谁知道天使是不是就是人呢?”

 

在一个阴沉的早晨,我正在写东西,有人推开门,闯入了我的狗窝。有一瞬间,我希望,来人面戴头套,手持武器,不由分说地把我架走……不过,只不过是木乃伊店的哑女而已。当然这也不错。依什琳卡在我这儿之后,她常常突然出现在我家。我不知道她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她”的。

 

于是我们问好、拥抱、谈天……我给她讲我在写的东西,那是一个故事。像我这样的语言学家有时也写些非严肃的东西卖给非严肃的刊物。“一个异世界的故事,那里一个叫做HT的小岛被政府宣布为禁地。你可知道政府?呵呵,那是我虚构出来的词,就像文明府一样。岛上的居民都被驱逐出来,死硬分子的头上还被盖了章。谁,也不准再提HT这个词。HT岛的人勇武好斗,于是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活动,而政府也不是好惹的,最终……

 

这个结尾太血腥了,恐怕会被认为反文明的!”我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一个故事,本身就有点反文明。”我又看了一遍稿子,烦躁地把它揉成一团。

 

“嗨,怎么不说话?我终于注意到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喋喋不休,而她却像依什琳卡那样一言不发。这有点不同寻常。

 

“说点什么吧,禁句也行,影族话也行,η也行。”我又说,“这屋里一只天使也没有,半个月了我从来没开过窗。这股怪味就可以证明。”

 

不管我怎么哄她也好,逗弄她也好,她只是悲哀地看着我。我一气之下拉开了窗户,随着又冷又湿的晨雾,不知有多少天使飘了进来。我靠着窗户冷冷地说,“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她像往常告别那样来吻我。这个吻不知不觉变得热烈起来。

 

之后我终于发现,她的舌头被割掉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里,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陪伴我的只有木乃伊。

 

我觉得我仿佛失去了什么,想了很久,我想起了那颗牙。我把它种在了院子里——我小时候有些种植癖。于是我拿起铲子,决定把它挖出来。对于影族来说,这样的待遇实在是稀松平常。失去舌头总比失去鼻子好得多吧?只是不知道那条舌头在哪里。被天使们吃掉了?天使需要吃东西吗?口罩男说过,他们有一张像人一样的嘴,有牙也有舌头……

 

那颗牙不在原来的地方,我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牙医说过,它不安分守己。于是我只好向旁边挖。

 

太阳越升越高了,我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可还是像中了邪似的挖、挖、挖。

 

我的思想不知不觉地跑到了我的小说上。那里的人物其实都是我认识的人。HT叛军首领就是口罩男,为了坚定军心,他引爆了两个自己人身上的炸弹。

 

可是叛军内部的叛乱还是发生了,首先发难的是四星麻子。我不知该跟随两边哪一边。还没等我决定,叛军就像癌细胞一样以惊人的速度分裂。

 

政府军像萤火虫一样扑来,每人的脸上都有且仅有一张嘴。一张和我们的一模一样的嘴。七年不说话的语言学教授高喊着口号,端着机关枪,被政府军咬成了筛子。我的嘴里也满是血的味道。

 

血的味道是实实在在的,我的那颗牙在流血。我的意思是,那颗牙被拔掉的地方在流血,而牙仍然没有找到。我的院子被我挖得一片狼藉,黑色的土壤从大地的腹腔里翻了上来,浸上了血液。血液像涓涓溪流那样从我嘴里流出来,一半被我咽下去,一半浇灌在土地上。深蓝色的天上,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在太阳和月亮之间,有一条决绝的黑色,光与影交错。在这条不可思议的玩意的那头,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见了半影人少女。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血而死。

 

“Κδηη。”她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僵硬清晰而直抵人心。这是她用来形容木乃伊依什琳卡的词。

 

“说实话,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了。”我无奈地说,文明的用语里,似乎没有一个词能完全取代它。

 

“自由的。”她回过头去,迎着光明走去。而我躺在她的影子里,看见无数亮晶晶的天使从染着血液的土地上腾空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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