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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2018-05-30

十年前的今天,距离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24小时。媒体的先头部队翻山越岭,抵达震中映秀。


好像老天已经把这座城市翻过来,又拍下去。挣扎和叫喊填满了废墟间的空隙。


这是真正的大地震。和时间的赛跑也才刚刚开始。


几乎每一个在现场的记者,都经历了震撼、不知所措、强制冷静和无言以对。很多时候,他们身处在巨大混乱中前行、报道。他们最终成为汶川地震现场的一部分,成为报道者镜头中的另一些报道者。


有些人回来后,接受长达数年的心理治疗;有些人甚至离开媒体行业。


汶川的采访成了一些媒体人职业生涯的绝唱;而地震所引发的故事,也成就了另一些报道和记者。


但关于呈现一场灾难,我们宁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身处2008年的汶川地震现场,这几乎是传统媒体,特别是纪实特稿写作的制高点。


在那一个时期,媒体完成了围绕一个现场极尽所能的所有报道方式,并在其后对这一过程进行了深刻全面的反思。


可以说,汶川地震完成了媒体报道中,发现、报道、思考、反省直至重塑的一个闭环。


这一点,对后来的中国新闻业有着深远的影响。且后无来者。


在十年后的2018年,我们选择了这十年里颇有影响的七篇特稿,并呈现其中的经典段落。


我们并不希望你把这些特稿全部看完,因为深陷的回忆缺乏温暖。


这些稿子里,有关于灾后重建的报道。这包含了物理和心理上的重塑;也有一些隐隐的,生与死之间的探讨。唯一的答案是,活下来仅仅是另一场挣扎的开始。


有的报道从没被当年的媒体刊登出来。它流传在网上,以另一种方式纪念地震中消失的那部分。就连报道者也查无此人,仅仅是一个名字,像是废墟一样,慢慢蒸发掉在人间的踪迹。


而那些报道中所描摹的景象,在这些年里,也从未被希望替代。




1、地震孤岛遇险记(遇险最后孤岛 空降兵撕碎遗书)

作者:崔木杨 陈杰

刊登媒体:《新京报》

刊登时间:2008年5月19日


片段节选:


“余震,让与汶川几乎处在同一经纬度的三江村不停颤抖。睡觉时被震醒的战士说,他感觉自己好像睡在蹦床上。

“担心地震让本能走出三江村的小道受阻。”戴志强说“我更担心的是,余震会引起山体滑坡或山崩。”

“咔隆隆!”


闷响过后,担心在凌晨3时转化为现实,原本小规模塌方的李家山山崩了,夜色里滑落的巨石,与山体之间不断蹭出银色的火花。


凌晨5时,志愿者陈强起床后发现,李家山少了一半,整个山峰宛若被人用刀切过一般。


山石滚落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村民感觉到土地晃动时看见,滑落的巨石夹着丝带一般的长长烟尘,不断从李家山主峰飞落。

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山崩,让恐慌在村内蔓延。”





2、回家

作者:林天宏

刊登媒体:《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

刊登时间:2008年5月28日


片段节选:


“正在长身体的程磊,身高1.65米,已经比父亲高出了2厘米。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双脚不时摩擦着地面,每走几步,程林祥就要停下来,把儿子往上掂一掂。刘志珍在丈夫身后,托着儿子的身体,帮助他分担一些重量。


程林祥把儿子的双手绕过脖子,轻放在自己的身前。一边走,程林祥一边和儿子说话:“幺儿,爸爸带你回家了。你趴稳了,莫动弹啊。”


儿子的身体在背上起伏着,带出的一丝丝风响,像是一声声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颈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儿子还活着,还像小时候那样,骑在爸爸的身上,搂着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气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别人一次能背二十块砖头,可他只能背十多块。可此时,他似乎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儿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3、灾后北川残酷一面

作者:李海鹏 陈江

刊登媒体:《南方周末》

刊登时间:2008年5月22日 


片段节选:


“从13日早晨8时开始,武警战士们援救一个半边身体被压住的男生,当时他甚至可以伸出右臂接受点滴。县城内仅有2辆起吊设备,先后调来,始终无法吊起压在他身上的重物。当地施工人员猜测,孩子是被支撑整个教学楼的最重的那根十字梁压住了。下午开始下雨,男孩的母亲站在废墟上,给儿子撑着伞。另一个男孩被卡住了,多次营救不成之后,他主动要求截肢逃生。可是医生们没有必要的药物和设备,无法实施手术。下午,男孩开始休克,伏下头和双臂,在武警战士们面前死掉了。


晚上7时,医生诊断说,第一个男孩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救援宣告放弃。他的母亲坐在那儿,扔掉了伞。“也没哭,就是坐在那,看着她儿子。”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贺一民大校说。倒是该部队的何政委受不了,哭了。


救援者们在废墟下看到了人们的截然不同的反应。两个男孩被压在北川中学的废墟的同一个空隙里,一个消极地等待着,另一个则不断鼓动人们先救他。“先救我吧,叔叔,我是班上的第一名,”他说,“我以后一定考军校。”当他弄清楚站在外面的是武警之后,他改口说:“我以后考警校。”




4、地狱七十二小时(未刊发)

作者:周雅婷

刊登媒体:《生活》杂志

刊登时间:2008年05月20日


片段节选:


棚子里的每个人都在哭。一个侏儒蹲在火盆边烧纸。她的脸几乎趴到了火里。她女儿的尸体就在旁边的一扇白门上,包裹的被子一角漏出一根淤青的手指。我想象这样的一个母亲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像常人一样怀胎十月,更不要说抚养孩子到长大。如今,她这些年的付出,只换回了棉絮里一个冰冷的尸体。她前后晃着短小的手臂,喊道:“我的孩子啊,你是好孩子啊,不应该啊……”


我正揪心地看着她,一个爆竹的碎屑炸在我身上,右腿被灼烧得炙热,但是我一动没动,面对如此多的死亡,我还能为什么所动呢?炸在我身上的爆竹叫升天炮,预示死去的人将升上天堂。如果他们真的升上天堂,活着的人正在经历地狱。


一个披头散发的母亲正在雨里追赶一辆黑色的SUV。她穿着拖鞋,溅起高高的泥浆。她拦住车,大喊:“我们要火化!带我们去火化场!”车主拒绝了,他的车上已经躺了3具尸体。母亲两眼通红,继续叫嚷:“我们要火化!”到SUV开走,她还是那句话“带我们去火化……”





5、汶川地震幸存者:“活着”

作者:林环 杜鹏燕

刊登媒体:《解放日报》

刊登时间:2013年5月13日


片段节选:


(他)再不像以前那样大咧咧、无所畏惧了。  


这一点,许多普通人同样无法理解——你是地震中的幸存者,你比那么多人都幸运了,应该活得很好、珍惜生命才对。  


是的,和成千上万的死难者相比,我的确很幸运。可是,我的恐惧无法消除,我总在否定自己。李西闽说,如今他特别理解自杀的人,包括灾区那些自杀的幸存者。  


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觉得活着比死,更艰难。  


有网友在微博上向他倾诉得了抑郁症,他没劝世界多美好之类的话,只回应一个流泪的表情。他想,网友会明白他是懂得的。  


他告诉记者:“没有感同身受的东西,永远没办法对等交流。”




6、不废之墟

作者:张良

刊登媒体:界面•正午故事

刊登时间:2015年5月11日


片段节选:


18号下午6点,映秀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手术正式开始。


杨欣建首先进入小洞,洞里十分狭窄,只能半蹲着。被横七竖八的建筑残骸卡在中间的虞锦华披头散发,脸色吓人。她在比杨欣建更高的地方,就在这个尸体包围着的空间里俯视着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杨欣建被这一幕吓蒙了,他要仰面举手向上操作,不禁心想:“她会不会难以忍受疼痛,扑下来抓我呢?”小洞里苍蝇乱飞,空气污浊而稀薄,他感觉无法呼吸。两天前的李科手术现场,他还无法理解手术医生的异常表现,为什么爬了几米就像跑了几公里一样,脸色苍白,大口喘气。现在,他知道了,仅仅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就足以让人极度紧张,身体也随之做出反应。


这个手术方案的制定者不敢再看,想退出去。其实,虞锦华无法看清头灯下的杨欣建,她问:“是医生吗?”被唤醒的医生职责让杨欣建留了下来,他渐渐稳定情绪。在准备过程中,两个人拉起了家常,这是所有废墟下孤独面对的救援者和幸存者都自然而然要做的事。剪开裤子、在膝盖附近注射4管麻药后,杨欣建开始离断压在上面的左腿膝盖。虞锦华听到了“剪刀剪肉的声音”,“咔嚓咔嚓”响,她也记得手术如何结束,但中间有一段失去了知觉。


剧痛一度让她大声喊叫,杨欣建又注射了止痛的杜冷丁,还给她一块布让她咬住,但这个黑暗的狭小世界仍然充满惨烈的嘶喊。通道里的消防员都焦急万分,他们不断大喊:“虞姐,坚持住!”马元江听到了这些异常清晰的声音,他也喊着:“一定要撑过去!撑过去就得救了!”这是在祝福虞锦华,也是在祝福自己。




7、离开汶川的羌寨

作者:萧辉

刊登媒体:《财新》

刊登时间:2017年6月19日


片段节选:


从汶川深山迁徙到邛崃后,杨贵生极少能用到他的祭祀法器。除了一年一度的羌历年演出,猴头帽、羊皮鼓大多数时候孤零零地躺在新盖的羌楼角落里,就像总是沉默着抽旱烟的杨贵生一样落寞。法器长霉点,杨贵生很是心疼,“祖师爷传下来的的东西不能弄坏”,因此在这个难得的晴天,杨贵生点燃香烛,小心翼翼请出法器,摆放在太阳下晒。


木梯村支书陈永全比平日起得早。这一天他的手机频繁响起,多是老家那边的干部和朋友发来的问候。8年前,陈永全在考察邛崃南宝山情况后,动了异地搬迁的心思,“至少南宝山交通方便,能把村民们从肩挑背驮中解放出来。”


2009年5月8日,他带着248名村民跨越高山和沟壑,在成都平原邛崃安了家。这是一次史诗般的“出埃及记”,他一心想带着羌人寻找一块安居乐业的家园。



向所有报道过灾区的记者致敬。



附:

【冰点】:回家

作者:林天宏


1


在前往地震重灾区映秀镇的山路上,我第一次遇见了程林祥。


那是5月15日下午大约2点钟的时候,距离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已近3天。大范围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摧毁了通往映秀镇的公路和通讯,没有人知道镇子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我们只能跟随着救援人员,沿山路徒步往里走。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连日的大雨,把山路变成了沼泽地,每踩一步,大半只脚都会陷进泥浆里。无数从山上滚落的磨盘大的石头,在人们面前堆成一座座小山。


救援者几乎每人都背着30斤重的救援物品,在烂泥浆和乱石堆中穿行。他们一边要躲避山上不时滚下的足球大小的碎石,一边要防止一脚踏空。在脚边十余米深的地方,就是湍急的岷江。那是雪山融化后流下的雪水,当地人说,即便是大夏天,一个人掉下去,“五分钟就冻得没救了。”


沿途,到处是成群结队从映秀镇逃出来的灾民。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多半带着惶恐和悲伤的神情。这时,我看见一个背着人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略有些卷发的男子,面部表情看上去还算平静。背上的人,身材明显要比背他的男子高大,两条腿不时拖在地面上。他头上裹一块薄毯,看不清脸,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校服。


同行的一个医生想上去帮忙,但这个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摆了摆手。“不用了。”他说,“他是我儿子,死了。”


在简短的对话中,这个男子告诉我们,他叫程林祥,家在离映秀镇大约25公里的水磨镇上。他背上的人,是他的大儿子程磊,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读高一。地震后,程林祥赶到学校,扒开废墟,找到了程磊的尸体。于是,他决定把儿子背回去,让他在家里最后过一夜。


紧跟程林祥的,是他的妻子刘志珍。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两根树干,用力地拿石头砸掉树干上的枝杈,然后往上缠布条,制造出一个简陋的担架。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候略显暴躁地骂自己的丈夫:“说什么说!快过来帮忙!”


担架整理好后,夫妻俩把程磊的遗体放了上去。可担架太沉,他们抬不上肩膀,我们赶紧上去帮忙。


“谢谢你。”她看了看我,轻声说道。原本生硬的眼神,突然间闪现出一丝柔软。


在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因为急着往映秀镇赶,我不能和他们过多交流。望着夫妻二人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离去的背影,想到这一带危机四伏的山路,我决定,从映秀镇回来后,就去找他们。



2


5月16日,我从映秀镇回到成都。从那天开始,一直到21日,每隔几小时,我就会拨一次程林祥给我留下的手机号码,但话筒那边传来的,始终是关机的信号。


5月21日上午10时,在结束了其他采访后,我和摄影记者贺延光商定,开车前往水磨镇,去找寻这对夫妻。


从都江堰前往水磨镇的那段山路,已经被救援部队清理过,勉强能够通车。但这几天,余震始终没有停止,路上又增加了几处新的塌方点,很多路段仅能容下一车通过的宽度,路旁不时可以看到被巨石砸毁的面目全非的各种车辆。去过老山前线的贺延光说,这些车就好像“被炮弹击中了一样”。


路上,我们还经过了两处很长的隧道。地震给隧道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在车灯隐约的照射下,能看到山洞顶部四处塌落,裸露在外的巨石和钢筋张牙舞爪。隧道内还有一些正在施工的大型车辆,回声隆隆,震得人耳膜发胀。


黑暗中,我突然间意识到,数天前,程林祥夫妻走的就是这条山路,抬着儿子的尸体回家。在四周一片黑暗的笼罩下,他们会是怎样一种悲伤与绝望的心情?甚至,他们俩能够安全到家吗?


到水磨镇后,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镇上的许多居民说,数天前,他们都看到过一对夫妻,抬着儿子的尸体经过这里,往山上去了。但他们不认识这对夫妻,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水磨镇派出所的一位警察说,本来,他们可以通过全国联网的户籍档案,查到程林祥的住址。但现在,镇上没有电,网络也不通,没有办法帮助我们。


程林祥没有给我们留下详细地址,但在之前简短的对话中,他曾告诉我们,他的二儿子程勇,在水磨中学上初中。


果然,水磨中学的很多老师都认识程磊和程勇。他们告诉我们,程林祥的家,就在小镇外山上几里地的连山坡村。


和映秀镇比,地震给这个小镇带来的破坏不算太严重,两旁还有不少比较完整的房屋。前方的路已经不能通车,我和贺延光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砖块和瓦砾的街道,沿途打听前往连山坡村的道路。



3


下午3时许,在山下的一个救灾帐篷前,我们终于找到了程磊的母亲刘志珍。


刘志珍已经不太认得我们了。但当我们告诉她,那天在映秀镇的山路上,是我们帮她把担架抬上肩膀时,她原本陌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热切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开始不住地向我们道歉。因为她觉得,那天在山路上,她对我们很冷漠,“有些不够礼貌。”


这天下午,有部队把救灾的粮食运到镇上,她和程林祥下山去背米。老程已经先回山了,她听村子里的邻居们说,都江堰有很多孤儿,便聚在这个帐篷前,商量起收养孤儿的事情。


“这几天,我心里空荡荡的。”在带我们回家的山路上,这个刚失去爱子的母亲边走边说,“有人劝我再生一个,可我觉得,这也是浪费国家的资源。不如领养一个孤儿,然后像对程磊一样,好好对待他。”


我们都沉默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跟着她,沿着泥泞的山路往上走。


程林祥的家,在连山坡村的半山腰上,一座贴着白瓷砖简陋的三层小楼。这本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程磊96岁的曾祖母还健在,爷爷奶奶还能下地干农活。这对只有初中文化的夫妇,原本在镇上的一个建筑公司打工,他们每个月收入的一半,都要用来供养两个孩子上学。


程林祥还认得我们。“我们家盖房子,没和别人借一分钱。”他颇有点骄傲地说。而更让他骄傲的是,两个儿子都很懂事,在学校的成绩也都不错,前一阵时间,他还在和妻子商量着外出打工,为兄弟俩筹措上大学的学费。


但现在,一场大地震之后,原本洋溢在这个家庭里的圆满的快乐,永远地消失了。



4


地震发生的时候,程林祥夫妇都在镇上的工地里干活。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镇上的一些房子开始垮塌,夫妻俩冒着不断的余震,往家里跑。


家里的房子还算无恙,老人们也没受伤,没多久,在水磨中学上课的二儿子程勇也赶到家里。他告诉父母,教学楼只是晃了几下,碎了几块玻璃,同学们都没事。


夫妻俩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清楚刚刚的地震意味着什么。程林祥甚至觉得,远在映秀读书的程磊“最多就是被砖头砸了一下,能有什么大事呢”。


但从外面回来的邻居们,陆续带回了并不乐观的消息。镇上的房屋垮了一大半,通往外界的公路被山上滚下的巨石堵住了。村子活了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动静”。


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夫妻俩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13日早上7时,他们冒着大雨,前往映秀镇的漩口中学,寻找在那里读高一的大儿子程磊。


通往映秀镇的道路,已经被连夜的山体滑坡摧毁,许多救援部队正在徒步赶往这个和外界失去联系的小镇,夫妻俩跟着部队一路小跑,上午11点钟,他们赶到了映秀镇。


可呈现在这对满怀希望的夫妻面前的,却是一幅末日景象。


程磊就读的漩口中学,位于镇子的路口。此时,这座原本6层的教学楼,已经坍塌了一大半,程磊所处4层教室的那个位置,早已不存在了。


整个镇子变成一片瓦砾场。幸存下来的人们,满脸惊恐的表情,四处奔走呼喊,救人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夜徒步几十里山路,刚刚赶到的搜救部队,都来不及喝一口水,就投入到了救援中。


夫妻俩穿过人群,来到了漩口中学前。逃出来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帮助下搭建了一些简陋的窝棚。他们找遍了窝棚,只遇到程磊班上的十几个同学,他们都没有看见程磊。其中一个同学告诉程林祥,地震前,他还看见程磊在教室里看书。


那一瞬间,夫妻俩觉得好像“天塌了”。


他们发疯一样地冲上了废墟,翻捡起砖块和碎水泥板,用双手挖着废墟上的土,十指鲜血淋漓,残存的楼体上坠落下的砖块,不时砸落在身边,他们却毫无感觉。




5


夜幕降临,映秀镇依旧下着大雨,什么都看不见了。


夫妻俩无法继续搜寻,和程磊班上的孩子们挤在一个窝棚里。懂事的同学们都上来安慰他们,说程磊不会有事的,他可能藏在某个地方。还有同学宽慰说,如果程磊真的不在了,“我们都是你的孩子”。


但夫妻俩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整天,他们粒米未进,一口水也没喝,只是望着棚外大雨中那片废墟发呆。


夜里的气温越来越冷,程林祥只穿了一件短袖衫,刘志珍穿了一件外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外套递给了学生们。那天晚上,这件外套传遍了窝棚里的每一个孩子。


14日早上,天刚刚亮,彻夜未眠的夫妻俩突然升起一个希望的念头:程磊有可能已经回家,他们只是在路上彼此错过去了。想到此,夫妻俩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急匆匆步行4个多小时,回到了水磨镇的家中。


可儿子并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刘志珍仍是难以入眠。凌晨三四点钟,以前从不沾酒的她,灌下一大口白酒,昏昏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昏睡中的刘志珍突然间听到一个隐约的女人声音:“你的儿子还在里面,明天去找,能找到的。”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这一夜,程林祥也做了一个梦,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儿子正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书,还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于是,天刚刚亮,夫妻俩又抱着一线希望,再往映秀镇。他们随身带了一套干净的校服,和一条布绳,想着要是儿子受伤了,就把他背回来。


但残酷的现实,瞬间打碎了夫妻俩的幻想。




6


发现程磊的时候,他的尸体,被压在一块巨大的水泥板的缝隙里。


那是15日上午10点钟左右,程林祥夫妻又站在了漩口中学的废墟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程林祥绕到了废墟的背面,走到了一块水泥板前,他把身子探进那条20公分左右的缝隙,便看到了儿子和另外两个同学的尸体。


夫妻俩顾不得哭,他们想把程磊的遗体从缝隙中拉出来,可是缝隙太小了。


夫妻俩跑下废墟,向跑来跑去的救援部队求援,刘志珍一次又一次地给经过的人们下跪,把膝盖跪得青紫,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只有一个士兵过来看了看,无奈地说:“现在我们要先救活人,实在顾不上,抱歉。”


程林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了一根铁镐,这个父亲用力地砸着那块巨大的水泥板。半个小时后,水泥板逐渐被敲成了碎块,他俯下身去,把找寻了两天的儿子,从废墟中拉了出来。


从程磊倒下的姿势,可以推测地震发生时的情形:他和两个同学从教室跑出,但楼体瞬间塌陷,顶上落下的水泥走廊,把他们压在了下面。


程磊的身上没有血迹,他的致命伤在头部和胸口。后脑上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数吨重的水泥板,把他的胸骨全部压断。


母亲想给他换上带来的新衣服,但程磊的全身已经僵硬。夫妻俩跪在他的尸体前,抚摸着他的手脚,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


几分钟后,程磊的四肢竟慢慢地变软,母亲把他身上的脏衣服扯下,为他套上了干净的校服,然后在头上裹上了带来的薄毯。


程林祥把儿子背到了背上,他停住身,掂了掂儿子身体的重量,走上了回家的路。



7


在采访中,我问了程林祥一个很无力的问题:“你想过吗?回去的路上会有多危险?”


“我要带儿子回家,不能把他丢在废墟里。”这个原本貌不惊人的男子身上,突然间散发出一种平静的力量,“我只想,我每走一步,他就离家近一步。”


可那时走过映秀镇山路的人都知道,沿途的山上,会不时滚下碎石,余震不断,路滑,脚边就是湍急的江水,正常人走路都很艰难,而程林祥的背上,还背着近一百斤的儿子。


正在长身体的程磊,身高1.65米,已经比父亲高出了2厘米。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双脚不时摩擦着地面,每走几步,程林祥就要停下来,把儿子往上掂一掂。刘志珍在丈夫身后,托着儿子的身体,帮助他分担一些重量。


程林祥把儿子的双手绕过脖子,轻放在自己的身前。一边走,程林祥一边和儿子说话:“幺儿,爸爸带你回家了。你趴稳了,莫动弹啊。”


儿子的身体在背上起伏着,带出的一丝丝风响,像是一声声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颈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儿子还活着,还像小时候那样,骑在爸爸的身上,搂着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气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别人一次能背二十块砖头,可他只能背十多块。可此时,他似乎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儿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路上,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中。但那些石头只是擦身而过,落进下面的江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知道,幺儿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我,让我们安全到家。”程林祥心中默默想着。


那天早上,在遇见我们后,刘志珍制造了一副简陋的担架。在比较平缓的路段,她就和丈夫一起抬着儿子走,当担架无法通过时,程林祥依旧把儿子背在背上,一步步爬过那些巨大的石块。


一路上,程林祥常常滑倒,程磊的遗体摔到了地上。他一边和儿子道歉,一边把他重新背起。


许多迎面而来的救援者,在遇见这对带儿子回家的夫妻后,都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有几个士兵帮助他们,把担架抬过了最危险的一个路段,还有人给了他们一瓶水,但程林祥并没有收下,他瘦弱的身躯,再也无法承受多一斤的重量。


此时,通往映秀镇的水路已经打通,人们可以坐着冲锋舟,在都江堰的紫坪铺水库和映秀镇外五公里的汶川铝厂码头来往。渡口上有很多等船的灾民,但当知道程林祥背上背的是死去的儿子时,人们默默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冲锋舟溅起的水花,不断打在程磊的身上,细心的母亲连忙为他擦去水渍,船上的人们也默默地看着他们。


晚上8点,程林祥夫妻带着儿子,终于回到了水磨镇。闻讯赶来的邻居们从他们肩上接过了担架,那一刻,夫妻俩突然间觉得身上的力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一下瘫软在地上。


他们的肩膀,已经被树干上未除干净的分岔,扎出了一个个血洞,但那时,他们察觉不出一丝的疼痛。一路上,也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8


在采访中,程林祥和刘志珍都拉开衣襟,给我看了他们的肩膀,上面划着一道道深紫色的还未愈合的伤口。


但我能察觉到,更深的伤口,其实刻在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心里。


程磊的奶奶这些天一直在后悔,程磊离开家的那天,去摘家里樱桃树上的樱桃,她怕树滑摔着,狠狠骂了程磊几句。


“我的好孙子啊,”这个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来吧,奶奶让你摘个够啊!”


程林祥的爷爷,要把自己已经预备好的棺材让给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会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满心遗憾。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来不及向棺材铺的木匠定做,他只能买到一口顶上有一处烧焦痕迹的棺材。“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怪我。”他内疚地说。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十几位邻居也陪着他们,没有人说话。中间的担架上,躺着程磊穿着干净校服的遗体。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程林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月光的抚摸下,儿子脸上的表情,如熟睡般平静。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挂鞭炮,然后和二儿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尸体轻轻放进了那口有烧焦痕迹的棺材里。


程勇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兄弟俩从小到大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即便在盖了三层的小楼后,还是不愿意分开。


这时,程勇发现,哥哥本是伸直的手指,突然间握成了一个拳头。他呼唤着哥哥的名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拉直。然后,他亲了亲哥哥的脸,把一个手电和两本书放在了哥哥的头边,慢慢合上了棺盖。


在回忆这些事时,刘志珍一直抱着一个土黄色的镜框,里面镶有许多儿子年幼时的照片。偶然间有泪水滴在上面,她赶紧用袖子擦去。


可长大后的程磊不爱照相。最新的一张照片,还是他一年前参加中考时的报名照。这些天,她一直把它放在口袋里,不时地拿出来看一看。




9

在亲人们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逐渐拼凑出程磊完整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清秀的大男孩,小时候,常有人笑话他长得像“女娃”。他的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总是很羞涩,很内向,不大爱和陌生人说话。


程磊的成绩一直不算太好,但初三那年,他突然和父亲说,自己要好好读书,以后准备考大学。初三下学期,他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去年7月,他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上学期,他的成绩是班上第一名。


因为父亲总在镇上打工,程磊和母亲呆的时间更长,性格受母亲的影响也更多一些。他常帮母亲打扫房间,洗衣服,没事的时候,爱和母亲坐在堂屋的饭桌前,细声细气地说话。母亲一直喊他“幺儿”(注:小儿子),即便有了二儿子程勇后,也没改口。


程磊的理想曾让母亲感到吃惊。今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告诉刘志珍,自己以后要当一个山村教师,“去帮助那些山里的穷孩子们”。


“当山村老师很苦的。”母亲说。


“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他脾气很好,和班上的同学们一直处得很融洽,从来不像同龄的一些男孩一样喜欢打架。他体育不好,开家长会时,老师还劝过刘志珍:“程磊老是一个人在教室看书,你要劝他出去活动活动啊。”


程磊的手很巧。在他的书架上,还摆着几件他自己制作的手工作品。他很爱护书本,从来不在书上打折或者乱写字。那些纸制的台灯、笔筒,都是他从废挂历上裁下的纸张做的。


春节时,母亲给他买了一件红黑相间的羽绒服,衣服大了,程磊有些不高兴,母亲还安慰他:“你一直在长身体,明年这个时候,衣服就能穿了。”


这几天,家里人收拾出程磊生前穿过的衣服,满满当当地放在他的床上。父亲和二弟程勇怕刘志珍睹物思人,想把这些衣服丢掉,可刘志珍坚决不同意,说是要留个念想儿。


刘志珍已经好几夜睡不着了。她只是躺在儿子的床上,摸着他的衣物,喝些白酒,才能隐约入睡。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做梦,在梦里儿子能够出现。可每天早晨醒来,等待她的,都是失望。


“幺儿,”她轻拍着程磊的坟头,小声说道,“妈妈现在只有一个念想儿,妈妈晚上做梦的时候,你来陪妈妈说说话,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程林祥一直在边上垂着头,用手拭去不断涌出的眼泪。


本来,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一直抑制着不断涌上的悲伤。因为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记者,一个旁观者,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个家庭,这个母亲失去至亲、爱子后的悲恸和痛苦。


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在知道我来震区采访后,他们那彻夜难眠的焦虑的脸庞,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10


程磊的坟,就在家后面几十米的山坡上。


这是一块几十平方米比较平缓的空地,一面朝着山下,边上有条小河,风景很好。坟边的树林里,有鸟儿在枝间跳动,发出清脆的鸣叫。


程家在这里有几亩田地,离家的前一天,程磊还在这里帮着奶奶收割油菜。小时候,他很喜欢和小伙伴在这儿玩耍,吹吹风,钓钓鱼,偶尔抓住一只小鸟,他会把鸟儿喂饱,然后放走。


但现在,这里只有一座用石头垒起的小小的新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几束已经熄灭的香。地震后,家中找不到完整的容器,父亲找到一个缺了大半个角的白瓷盘,上面放着两块芒果味的威化饼干,当作祭品。


程磊并不爱吃这些零食,但地震后,路断了,食品供应上不来,找不到他生前最爱吃的苹果和桔子。这让家人们觉得心里很不安。


“会慢慢给他补上的。”刘志珍说,“以后,我们一边种田,一边陪着他。一家人还是在一起。”


离坟不远,就是程家住的救灾帐篷。通讯中断后,他们只能通过一台小收音机,来了解外面的信息。5月19日的全国哀悼日,一家人觉得也应该做点什么。


村子里找不到旗杆,也没有国旗,他们便在帐篷边竖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块红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时28分,这户农民就在旗杆下站上一会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死难者的哀悼。


偶尔有微风吹来,这块微微抖动的红布,和天蓝色的帐篷布,构成了山坡上的一缕亮色。


这天傍晚6时半,在这根竹子制成的旗杆下,摄影记者贺延光为这个大家庭,拍下了灾后的第一张全家合影。除了被亲戚接去外地避难的二儿子程勇外,这个家庭的成员——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妇,全部在场。


程磊也没有缺席,母亲一直捧着那个土黄色的镜框。在母亲的怀里,他面对着镜头,依旧露出发黄而羞涩的微笑。


5月11日的那个上午,这个懂事的大男孩洗掉了家里所有的脏衣服。吃过午饭后,他从父亲那儿接过100元钱生活费,叮嘱正在院子里学骑摩托车的弟弟注意安全,然后挥手微笑着和母亲作别,跳上了前往学校的汽车。


一天后,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把他淹没在倒塌的教学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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