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艺术作品，基本都克制
影评
film review
这个题目貌似容易推翻，因为还有库斯图里卡和费里尼。
库斯图里卡与费里尼
但是在更大范围中去甄选让人心碎的作品，它们的共同特点基本都是：克制。因为克制反而能够更加激起观众内心的波涛，这种效果源自某种“人类要恢复认知和情绪的平衡”的心理机制，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内核的力量、人物的深度，被导演压制住了，但观众反而会用更加激动的状态去迎接它，以便归还作品应有的反馈。
克制的音乐、戏剧、小说和电影，尤其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情感印象，这是有读者自行补充完成的。一切的欲言又止、澎湃的情感都内化成为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背影，仿佛火山即将喷发的那个瞬间突然停顿。演员忍住了，但我们忍不住了。
《羞耻》海报
上个星期看了《羞耻》，由于是带着羞羞哒的心态去看的，没想到被沉重打击。法斯宾德和穆里根演绎的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兄妹乱伦的故事，而不是什么都市人的现代病：能性却不能爱。
大家可以注意一个细节：妹妹找到哥哥之后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起等地铁，哥哥问妹妹帽子哪里搞的，她说是vintage；后来哥哥想要和黑人女同事滚床单，他问了一句你这个东西是vintage吗？然后他就软了，无法进行下去。
还有大量的细节，在看第二次的时候全都可以找到相关线索。这是一个隐而不宣的“邪恶故事”，由于羞耻，一切都在一个仿佛有点看不明白的都市故事当中欲言又止着。这个电影，我看完第一遍之后，立刻就看了第二遍。
第二遍的时候更好看了，因为一切第一遍没有理解的小动作和台词，全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揉碎了人的心。
有一类优秀的艺术作品是这样的：你不仅要关注它讲了什么，还要关注和了解它没讲的是什么。这是我在读小说杰作时候的一种困难，也是重读时候的巨大乐趣所在。大师和庸才的作品区别就在于，前者经得起细想，越想越有意思，越琢磨越深刻、越完整，而后者经不起细想，一想就散架。
我喜欢《羞耻》,因为它让我想去跪求编剧“请给我看看你写作的这两个人物的背景小传吧！”
迈克尔·法斯宾德与凯瑞·穆里根
故事发生在纽约，一对背景成疑的兄妹明显有乱伦经历，而且二者有深厚的情感基础，以至于这不仅仅是遗忘和救赎的问题，这两个人的情感和身体，注定一辈子只要活着，就无法脱离对方，他们才是能够羞耻地完整彼此的人。
这是何等沉重的情感？简直让人窒息。以至于我难以想象，如果不是由足够表演才华的人来承载，它会多么让人无法接受。让我们来回顾一下一本小说，它叫《洛丽塔》。
《洛丽塔》 作者：纳博科夫
《洛丽塔》讲述的是一个有恋童癖行为的文学教授，他对一个女童着魔，这是一桩丑闻，不仅如此，人人深恶痛绝，简直是邪恶的概念本身。但是如果这本书仅仅如此，它是不会进入到20世纪百大小说第四名的。其背后的原因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明知道韩教授是个禽兽，但由于纳博科夫狡诈的写法，几乎人人都对这个教授的迷恋产生了某种认同，至少认同一件事：他是真心爱洛丽塔的，他迷恋一个错误的对象，导致了两个人的毁灭。
电影《洛丽塔》导演：库布里克 （1962年）
尤其是最后韩教授去见洛丽塔，她想拥抱一下他，他立刻拒绝，说“你不要碰我，你一碰我就会死。”这一刻，让多少读者彻底心碎，因为我们相信了他的炽热爱意，他强杀了奎迪，他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我们因为在纳博科夫的书写中，认同了一个邪恶的人，这使很多读者产生了迷惑和厌恶自己的情绪——而不仅仅是恋童癖本身。所以这是一部杰作，还有高超的叙事技巧被大量的作家用来学习和模仿。韩教授的呓语，也成了爱情中诚恳的疯癫。
《羞耻》也有一样的效果。我被法鲨和穆里根的表演震慑住了——甚至我觉得这个影片被低估了，因为它不可被展开讨论，一切尽在不言中。法鲨因为这个表演在威尼斯获奖，威尼斯喜欢蔡明亮，当然不可能忽略法鲨。
穆里根也是一个让人特别放心的演员，她不是光芒万丈的钻石，而是温润的珍珠。她和法鲨在这个电影里的对手戏，如果你看第二次，就会发现每一场戏都散发着苦涩。而且有两人同框的镜头，更要来回看两遍，看前景、看后景。
例如他俩第一次在浴室见面。法鲨从上电梯开始，每一秒钟都有情绪的变化（这段小长镜头意味深长），穆里根全裸被吓了一跳，他扔了浴巾后出门，两个人的表情其实都有些快乐；两人在沙发上，法鲨裹着的浴巾掉下来了，他掐着穆里根的脖子大吼，两个人都是那么的痛苦，却又那么克制；
当然我觉得最惊艳的，是法鲨睡黑人同事那一场，他最后拿出了常用的抖腿，看到这个瞬间，我的大脑里只剩下一条电流声。真的，被电到了，堪称奇观。
法鲨长得很好，表演从不炫技，唯一的问题是控场能力实在偏弱。例如说，如果电影只有他（或者两个他，像《异形：契约》）一个男主角，他就光芒万丈；可是只要有另一个男演员戏份也重，例如X教授，例如《song to song》里的高司令，法鲨就好像就自动消失了。
第二遍看《羞耻》的时候尤其澎湃，那是被虚晃过去的深刻痛苦才露出水面，将角色和观众的灵魂一同钉上十字架。对于我而言，《海边的曼切斯特》也不具有这种力量，因为《羞耻》中的痛苦不是来自丧失，而来自本源，永无平复的可能，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一辈子都活在窒息之中。
这样一个可怕的故事，放在了导演和两位主演身上之后，“可怕”变形了：它不再是我们谴责的对象，而是一个能活生生共情的地狱，他们那样孤独、饱受煎熬，那里不是任何我们经验过的世界，我们是纯粹的旁观者，除了写故事的人和这两个演员，我们谁都无法知道更多。
法鲨有点木讷，他不完美，他的存在感甚至需要两个他同时处于一个银幕里（《异形：契约》）才会有超新星爆发的惊艳，但我非常、非常爱他。曾经开玩笑说，法鲨是蓝领工人的完美型，就像X-Men里他在波兰当炼钢工人的那样。现在，我正式宣布：最爱马达，第二法鲨。
读书笔记
reading notes
相比肉体的健身，我更需要读书，读书使我快乐。
----尹珊珊
《单向度的人》（上）
赫伯特·马尔库塞 译者：刘继
上海译文出版社
Intro：马尔库塞的作品都有个特点——容易烂尾。《单向度的人》一书也是如此，前面部分精彩绝伦，后面一半就比较无聊乏味，所以本篇读书笔记精选了本书最好的前半部分进行记录。
马尔库塞，法兰克福学派最知名的激进分子，1934年流亡美国，接受过海德格尔和胡塞尔的指导。
单向度dimension：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人，这样的人不再有能力去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是发达工业社会集权主义特征的集中表现。极权主义的共同特征不是恐怖和暴力，而是表现为是否“本质上”允许对立派别、对立意见、对立向度的存在。
Abstract
马尔库塞说当代工业社会是一个极权主义社会，是从各个不同领域逐个论证。
从政治领域来说，成功实现了政治对立面的一体化，消除了危害社会继续存在的政治派别。反对派和共产党放弃暴力夺取政权的主张，无产阶级随着劳动强度的降低，逐步丧失其否定性和革命性，并与往日敌手联合起来；
生活领域方面，发达的工业社会是人的生活方式同化，大家都能够“分享制度的好处”，抗议的基础不再存在；
文化领域方面：高层文化和现实之间的间距被克服，文化中心成为商业中心，反叛角色已经被征服，成为了同一种生活方式的不同类型或者畸形。
思想领域方面，实证主义和分析哲学的流行，标志着单向度的思考方式，是单向度哲学的胜利。因为实证主义和分析哲学，把语言的意义同经验事实和具体的操作等同起来，把既定现实毫无批判地接受下来，从而把多向度的语言清洗成单向度语言，反对哲学家去干预日常语言的使用。但是，既定的事实，不一定是应该接受的事实。最重要的是，“推翻事实”是哲学的重要任务。如果我们不能超越日常语言环境去探讨社会，而社会又只讲自己的语言，那么我们就只能顺从。所以分析哲学的胜利，就是表明了“肯定性思维方式”的胜利，对语言的清洗，就是对大脑的清洗。
简而言之，发达工业社会虽然是一个不自由的社会，却是一个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社会；虽然是一个更有效控制人的极权社会，但是一个让人安然自得的极权社会，这就是他的新颖之处。要从这种社会中解放出来，前景是很暗淡的，最少分享到制度好处的人群，才是有可能真正提出抗议的人。
导言：
发达工业社会使得某些危险变得永恒，同时，也变得更加富裕、庞大、美好。人们生活得更加舒适，人类对自然的控制扩大了，我们的大众传播工具很方便地把特殊利益当做正常人的利益来兜售。
社会作为总体是非理性的。
一种新的压抑。社会对个人的统治范围大于以往，力度更大，潜移默化。
社会批判理论暗含着以下两点价值判断：1、人类的生活是值得过的，而且应当是值得过的；2.在一个既定社会中，存在着种种改善人类生活的特殊可能性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特殊方式和手段。
目前社会这种遏制变化的能力，是发达工业社会最为突出的成就，就是能够将对立面全部一体化。
绝大多数人接受、并被迫接受这个社会，这一事实并不能减少这个社会的不合理性，使他天然就该少受指责；要注意真意识和假意识的区别，要注意真实利益和眼前利益的区别。
技术的“中立性”不再能够维持。
第一章：控制的新形式
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所以出现了以下情况：1.人的个性受到压制；2.个体企业集中为更大的公司；3.削减各种特权和国家主权；4.技术秩序包含着政治和知识上的协调，是一种可悲而又有前途的发展
目前，人类的生存结构本身已经发生改变。极权主义不仅是社会的一种恐怖的政治协作，而且也是一种非恐怖的经济技术协作。
经济自由，意味着摆脱经济的自由，免于日常的生存斗争、谋生的自由；政治自由，意味着个人从他们无法有效控制的政治中解放出来。
反对解放的最有效、最持久的斗争形式，是灌输一种物质需要和一种精神需要，使得人们相信，他们为生存所做的斗争已经过时了，而且已经彻底过时了。
抑制性发展：即有限的发展，而不是彻底的发展。
现行的大部分需要：休息、娱乐、按照广告宣传的那样处事和消费、爱人之所爱、恨人之所恨——这些都属于虚假的需要，也是抑制性的需要，这些需要，是人们在无知和失望中所接受的事实。
这类似于一种家长对小孩的骗局：你可以吃这个面条，或者不吃任何东西。这就是一种虚假的自由，孩子以为自己有权利选择，但是这是来自家长的引导，家长只是不希望孩子吃朱古力。
发达工业社会的显著特征是，它有效的窒息了那些要求自由的需要，同时它容忍、宽恕富裕社会的破坏力量和抑制功能，那就是“对于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的压倒性的需要”。
自由是垄断价格中的自由竞争，审查制度下的自由出版，以及商标和圈套之间的自由选择。在抑制性的统治之下，自由可以成为一个强有力的统治工具。决定人类自由程度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可供个人选择的范围。
我们貌似有平权，例如你可以穿和雇主一样的衣服，喝一样的可乐，阅读相同的报纸，但事实上这一切，并不意味着阶级的消失，只是说明了，在现在的制度下，各种人在何种程度上分享着“用来维持这种制度”的需求和满足。
发达工业文明最令人烦恼的方面，就在于他不合理中的合理性。
现行的社会控制形式，在新的意义上，体现为技术的形式，到了今天，则是数据的形式。
我们应该思考，今天真实的“私人空间”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有什么缺失？
目前的私人空间已经被技术现实所侵占和削弱。大量生产和大量分配占据着人的全部身心。
关于异化：就是将某人某事物，变成另外的样子。目前是异化更加高级的阶段。异化了的主体，被其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这里存在的只是一种向度，而且无处不在、形式多样。
思想灌输不再是宣传，而是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但作为一种“好”的生活方式，它阻碍着质的变化，由此便出现了一种单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
人们的抗议和越轨的方式不再同现状真正相矛盾，也不再是真正否定的，而是一种无害的否定可以被当做健康养料的一部分而被现状所迅速地消化。
令人昏昏欲睡的定义和命令
第二章：政治领域的封闭
总体动员的社会，形成于工业文明最发达的地区，他把福利国家和战争国家的特征有效的结合在生产联盟中，从这点意义来说，他的确是个“新社会”。
对社会变革的遏制：机器的生产率正在大幅度提高，大面积代替工人进行重复性的劳作。机器似乎在给操作者灌输着一种使人昏昏沉沉的节奏。“总而言之，我们和事物共同摇摆……”
技术变化趋于废除作为个体的生产工具，自动化事实上意味着工作计量的终结，因此，工人也不再有强力的否定权，不再具有过去的议价能力。工人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工具、一种物存在的，这是奴役状态的纯粹形式。
总之，人的劳动力在生产过程中所占比重的减少，意味着反对派政治力量的减弱。
发达工业社会确实是一个各种对抗力量共存的系统，但是这些力量在一个利益共同体中间，最终会相互抵消。
当资本主义对抗共产主义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他们的生产力可以得到惊人的发展；当共产主义对抗资本主义的时候，他也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惊人的舒适、自由以及生活负担的减轻。而且在这种两种制度下，理由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为反对那种可能瓦解统治基础的生活方式而斗争
发达工业社会政治的一体化，就是由不断增长的技术生产力，和对人和自然不断扩张的征服，而获得的一种成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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