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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薄人世中 那一杯暖酒

2016-10-12 时史洞见


责任编辑:李彤





1


家父一生刚烈过人,脾气暴燥,但却与酒无缘。但是我没见过的祖父,却是开过酒坊的。也因为自家酿酒卖酒,略有薄利,日积月累,竟置地数十亩,最后为这些土地而被迫害致死。于是家父视酒为敌,不与相亲。很显然,我的嗜酒和豪饮,是缺乏家族传统的,因而在亲人中屡遭诟病。


但我很小便从邻居开福伯的身上,看到酒的魅力。每当他骑着一匹骡子,飘然归来叩响小镇的黄昏;或者在一豆青灯下,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烟熏鼠干,开始讲他的鬼怪故事时,我便约略领会了酒的精神——它能使贫困忧郁的人们,片刻淡忘生活的重负。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酒味如何。


那时,物资匮乏,举国实行的是战时经济供给制。一切凭票证购买,包含火柴、酒、肥皂、布匹等。酒乃粮食所造,自然更为紧张。


我大约五岁那年的某天,去小镇赶集,一农民家中估计有什么要事,忍痛买了一斤散酒,寄存在我家房东熊姐家,然后先去忙别的事。熊姐的弟弟与我同龄,我们一看大人不在,好奇地拔去瓶口纸塞,闻出了这就是大人们喝的那尤物,顿起贼心。


我们两个小毛头互相望望,彼此壮胆地说尝尝吧,别喝多了,让他看不出来。那种偷吃禁果的欲望使我们肆无忌惮,我先抿了一口,觉得只有点辣味,并不好喝。但为了让他也分担责任,便说好喝,你也来一口吧!他仰脖一大口,哽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们觉得开心极了,又望望瓶子,似乎酒还在瓶颈口,不易察觉。


酒虽不好喝,但这种冒险的乐趣却胜过一切,于是又互相劝将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不自觉已喝了五分之一。只觉得喉咙辛辣,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头昏眼花。他说不喝了,我说那就兑点水进去吧,免得农民发现少了要扯皮。




我们正打算厨房一人握瓶,一人用瓢灌水,只听见前屋传来脚步声,以及那农民和熊姐打招呼的声音。我们惊慌失措,立即丢下酒瓶就跑。谁知瓶未放稳,轰然倒地,酒汩汩而泻,香飘满屋。我们自知惹祸,跑到屋后菜园边紧张万分地躲藏。接着便听见前屋传来那农民绝望的哀叫——啊,我的酒完了,谁把我的酒倒地上了啊!我们忍不住放声大笑,这时酒劲开始发作,两个小孩像吃了蒙汗药一般相继倒地,就在阶石上纳头睡去。


醒来之时,已在黄昏的床上。但见母亲一脸怒气,两个姐姐在一旁怪笑。外婆和气地问——“又做了坏事吧?”


我已想不起日间之事,懵懵懂懂,似醒非醒。母亲见我睁眼,拖起来就是一顿巴掌,边打边控诉。原来案子早已告破,那农人追到菜园边,看见两个小醉鬼的丑态,迅速便告之两家家长,必须索赔。熊姐家穷,我母亲只好借来一张酒票,并赔偿八毛现金——这便是我初饮的代价。



2


文革初期,父亲在矿山被打倒,真正敌视他的人,还是那些希望借时代潮流向上攀援的中年人。大多数老工人对这种运动漠然处之,无动于衷。既不想冲锋陷阵,也不敢公然反对,便在私下一些机会里,对我们表示一分同情和关心。


徐老伯是矿山的元老,解放前就挖煤,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文革前父亲照顾他去看守炸药仓库,这是一项清闲舒适的工作。他对此心存感激,却无法言喻。多年的井下工作,使他患了严重的风湿。他又是老劳模,平生唯一嗜好就是喝酒;所以矿山特经请示,批给他每月十斤酒票。他一日三餐总要喝一点,没有菜时,便把干辣椒在火上烤焦佐酒。七八个辣椒便就了一餐酒,这种功夫确让人惊叹不已。


文革中有一阵子,原是非常残酷的。父亲有些同僚自杀,母亲也担心他想不开,便把我派到他身边。意思是想,让他看着儿子,以随时唤起父亲的责任心。


某个下午,父亲突然被叫到另一小矿老林口去了;八岁的我,饥饿地在宿舍区晃荡如一匹老鼠。当我经过徐老伯的小屋门口时,看见他正在自斟自饮。他挥手招我进去,问我吃了没有,我装着说吃了。他说那就陪你伯伯喝酒吧,今天刚好有一点好菜。


他用筷子指指面前的另一大瓷缸子,我看见包菜炒腊肉,饥饿感使我难以拒绝他的邀请。他给我一双筷子,又把酒杯添满。徐老伯是文盲,多年的孤独生活使他没有什么语言。他完全忽略了我还是一个孩子,只是时不时地劝道你喝呀喝呀。为了混吃他的肉菜,我只好一口接着一口喝酒。




他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着他对我父亲的感情。我又处在尚不知酒性的年龄,只觉得情不可却,便模仿着大人的样子,与他不时碰杯。在矿山的黄昏里,我们老少像生死契阔的朋友一样,不借助语言便沟通了全部心灵,且心照不宣地陶醉在那一时刻。


我至今仍记不起我是怎样离开他的小屋的。次日醒来,我躺在父亲那间小屋的地上,呕吐物涂满全身,空气中犹洋溢着刺鼻的怪味。父亲尚未归来,我渐渐回想起昨日晚餐的情景,我褪下衣服泡在盆里,披上父亲的工装,边洗边哭。我只知道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哀伤,但究竟为什么要流泪,当时却不得而知。


现在回想,也许那一夜,一个孤独无依的少年,忽然在酒中体会到了人世的寒温。也在那辛辣苦涩的余味里,发现了通向成年的一条秘径。



3


有了这两次醉酒的经验,至少消除了对酒的恐惧。而兼之生活在一群矿工之间,特别欣赏那种大碗筛酒的粗犷豪迈。而那些大大咧咧的矿工,是习惯鼓励任何人喝酒的,我便在有可能得到一些邀请之时,也去干上两杯。我渐渐领略了酒后微醺时的飘然,甚至开始迷上这种特别写意的状态,变得有些爱此尤物了。


但真正可以开怀畅饮而使酒量剧增,那是在1975年。其时,母亲调到县酒厂工作,我们一家就搬进了县城的酒厂。而酒厂的习俗是本单位的人准喝不准带,也就是说可以在酒缸边去放量而饮,但不允许带菜去下酒,也不许将酒带回家喝。


我注意到那些工人整天寡言少语,拼命干活,随时到酒缸边,打出热腾腾的酒来,饮茶一般鲸吞下去。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车间的大门。他们每当出酒的时候,都有一种兴奋,愿意去与人分享,因此很乐意叫我也去饮几提热酒。




那时的酒厂,还没有洗澡堂。但酒是分头锅二锅和尾酒的,尾酒酒精度只有十几度,温度还是有三十几度。厂里不要,就直接放进很大的酒缸,供大家在其中洗澡。我也长年喜欢在酒缸中沐浴,身体渐渐融入酒香。每天上学,同桌的女同学也能敏感其味;似乎十五岁之前,我就成了著名的少年酒坛。


父母显然也知道我在偷偷饮酒,偶尔也会训斥几句。但他们似乎也深知,生活在这些工人阶级之间,耳濡目染,想要禁酒实在太难。那时外婆时常能闻出我的酒味,只是劝勉我——男孩子喝一点酒无妨,但是不要失态,更不要乱性。


我在酒厂一直长到1978年上大学,成天呼吸的都是酒糟的气味。也许我属于那种天生好学杂家的孩子,对于人世间的各种滥知识,皆有尝试的欲望。课余时间,我喜欢去看那些工人怎样做酒曲,怎样发酵玉米,怎样蒸馏出酒。小小年纪,就已经比同辈懂酒,并能分辨各种香型和度数。当时实未想到,这些经验竟然会在我未来的一些特殊日子里,发挥奇特的作用。



4


我的整个青春年代,几乎都是伴随着白酒度过的。无数精彩惊险的故事,这里只能按下不表。


一晃就到了三十岁的而立之年,而立不仅未立,反而住进了班房。监狱从来都是严禁喝酒的,因为担心这些年轻力壮无处发泄的男人酒后发狂。但凡犯人,多半都是人精,尤其刑事犯,大多更是酒肉猖狂之徒。忽然圈禁在一处,要过一种清汤寡水的生活,那该是怎样的煎熬难耐啊。可以说,色心之外,那就是酒瘾撩人了。



也因此,在狱中,谁能搞到酒,谁就是有本事有面子有话份的人。各个中队的牢头狱霸,有一个基本共同的特点就是——他能钻天打洞,悄悄搬出酒来。但弄酒的本事,在我之前,他们秘密行使的手段也就几种。首先是要设法弄来并藏下现金,因为监狱是绝不允许犯人手上有现金的,怕他们越狱之后还有花销和路费。其次是想方设法结交讨好武警,犯人叫他们为枪兵。然后是贿赂枪兵,请他们帮忙买酒并悄悄带进来。


这几种手段都很麻烦,也很容易暴露,最后受到严惩。我乃好酒之人,又很快在队里起板成为老大。如果我不能保证自己和几个铁杆喝到酒,似乎就有失身份。我想起我小时候学过的酿酒知识,于是决定在狱中造酒。


其实,造酒并不复杂,只需要解决一个可以蒸馏的锅即可。我们中队有个电器小组,是生产电动机保护器的,各种工具乃至电焊之类齐全。我找来一个烧开水的炊壶,请那些手工精良的犯人进行改造,把壶嘴重新焊接朝下,壶盖也翻盖朝下形成一个锥形。去掉那个塑料顶子,焊死那个小螺丝口。再从壶嘴内部接一个管槽,对准那个反扣的盖子锥顶。另外在壶的半腰焊上一层细密的铁丝网,下面有空间装水烧水便好。




然后请亲友探监的时候,悄悄的买来做米酒的酒麯丸。将吃不完的剩饭,拌上酒麯密封,用棉被包裹发酵。几天后出来的汁水已经甜香,但这只是通常所谓的醪糟,度数很低。再将这些干醪糟放到改装炊壶的丝网上,反扣的壶盖装上冷水,壶底再烧水。水蒸气穿越醪糟向上,遇见冰冷的壶盖便凝结为蒸馏水,这些水汇聚到锥顶,便滴落到管槽里,通过朝下的壶嘴流出来——这就产出了较高度数的酒。全世界的高度酒,都是通过这种蒸馏提纯的方式,诞生出来的。


自从有了这个小小发明,就像拥有了一个地下兵工厂,酒便滋润着我的囚徒生活。我是可以随时值夜班的人,在那些苦闷无聊的夜里,即可偷偷炼制自己的琼浆,自斟自饮,聊以打发那些漫长寒冷的黑暗。老犯人常说——酒是穿肠的毒药,但无酒心灰意冷;色是刮骨的钢刀,但无色路断人稀。这意思是说酒色固然不好,但没有更是无趣无聊。


呼啦啦大半生已过,细想在这个无奈乏趣的时代,终是与这杯酒结下的殊胜缘分,让我抵消了许多凉薄。老家有句谚语形容:鸭子死了变鹅——乃因放不下这口水……






本文作者:土家野夫



(土家野夫又名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 )出生于湖北省利川市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


2006年获”第三代诗人回顾展”之“杰出贡献奖”,2009年获“2009当代汉语贡献奖”,2010年1月,《江上的母亲》获 2010年获台北国际书展非虚构类图书大奖,是中国大陆首位作家获得此奖项。2013年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提名。曾做了几年出版,野夫又进入了编剧的行当,先是担当了电影《玉观音》的制片策划,纪录片《关注末代匠人——正在消失的职业》总制片人等,接着又亲自担当《父亲的战争》编剧。现在在云南生活、写作。)



再奉上一篇


文革中的底层之恶


外婆吊脚楼里的童年


我的故乡利川,是偏居湖北西南角上的一个县,“巴东”这一地名,也许是鄂西最古老的标注。《水经注》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由此看来,这里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伤心之地。


利川就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偏僻、贫穷而美丽。我出生在汪营镇西流水村,当年有很多边民来镇上赶集,就形成了一条用作集市的古街,大约一里长,铺着青石板路。街边有一条河流,沿河建着许多土家族的吊脚楼。我的童年记忆,就从宁静温馨的吊脚楼开始。


当时父亲奉组织安排去领导一家煤矿,母亲在区供销社上班,我家姐弟三人,就由外婆抚育在古街成长。那个年月是没有电的,吊脚楼上的油灯,摇曳着唐诗般的韵味。每个夜晚我都紧抱着外婆皴裂弯曲的小脚,在她讲故事的声音中入梦。外婆爱讲《二十四孝》,讲着讲着就泣不成声。日后我方才知晓,一个“孝”字,蕴含着外婆终生难解的痛楚。


外婆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幼时读过私塾。民国初年,曾外祖父东渡日本,在早稻田大学修习法科八年,回国后任职甘肃高等法院院长。赴任之前,他把外婆许配给天门望族刘家的三少爷。刘三少爷,也就是我外公,当时是黄埔八期的士官生。战乱年代,外婆就这样成了军人的妻子,茫然走向孤独的命运。



关于外公,我只知道他做过蒋介石的侍卫官,抗战爆发后,他随蒋公撤退西南。刘家大宅日渐凋敝,外婆带着我母亲东躲西藏,靠捡棉花纺纱度日,饱受乱离之苦。终于等到日本投降,外公衣锦还乡,以少将军衔驻守武汉。本该阖家团圆,谁料外公早已重新娶妻生子,不认我的母亲,还逼迫外婆离婚。母亲性格刚烈,坚决改名换姓,以示与外公恩断义绝。而善良温婉的外婆,为成全外公的功名家庭,放弃钱财补偿,在按完离契指印后哭昏过去。


刘家族人皆知外婆贤德,因而挽留被弃的外婆住在破败的老宅,寡居的外婆,依旧恪守着刘家媳妇的孝道。1948年,外公奉命移师恩施,中途遭遇伏击身亡。灵柩运回武汉,外婆亲往扶柩。她没有一丝怨恨,默默将外公埋进了刘家祖坟。


这些悲苦往事,幼年的我哪里会懂,只有外婆慈爱的目光印入心底。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深入骨髓的品质,她永远对人恭谨热情,街坊无不称道。古街上住的几乎全是弱势群体,家家都有断炊的时候,外婆看到街上的小乞丐,都让我拿点饭送过去。结果幼小的我也学会了乐善好施,看见乞丐就往家里拉,并不知道自家日子其实也很窘迫。有时母亲看不过去,说我两句,外婆依旧维护着我小小的自尊。她常对我说,要做一个明理的人,她相信有个叫做“理”的东西在维系着世间的共和。其实外婆骨子里是个读书人,如果不是旧式家庭不看重女儿家的教育,她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才女。我看见外婆裁剪衣服很有趣,也拿她的剪刀比划,缠着她教我。印象中,那是外婆第一次神情严肃起来,她对我说,男人不该来学这些女人活儿。我问,那以后学什么好呢?外婆说,可以去学法律———她未必真正理解她父亲在日本学的法律为何物,却相信这个世界需要法律来主持公道。


可惜公道难求,“文革”的暴风骤雨,打破了古街的宁静。我的童年,在四岁时戛然而止。


噩梦 革命好像惊悚剧



1966年的那幕情景我永生难忘:我在古街上玩,忽然远远看见一大队工人,踏着青石板路而来。他们背着大刀、红缨枪,还有步枪和机关枪,昂首阔步,神气十足。队伍的最前面,走着我的父亲,还有他的一些同僚。父亲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还有个用草绳编的辫子垂下来———在四岁孩子的眼中,这是一个滑稽的扮相,我以为是父亲在率领着这支队伍,于是兴冲冲地跑回家报信:外婆,赶快上街看呀,太好玩啦!


但是,我看到了外婆和母亲的泪水。外婆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懵懂地意识到,原来这并不好玩,灾难降临了。


父亲只是一个小煤矿的矿长,在1966年夏天的烈日下,他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牌,弯腰跪在批斗台上。所谓批斗台,是在街上新修的石阶,模仿延安宝塔的造型,上面写着“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父亲汗如雨下,母亲用玻璃瓶装上凉茶,让我给父亲送去。我从大人们的脚缝中奋力钻过,终于接近父亲,却被押着父亲的人一把夺去瓶子,摔碎在石阶上。



我家理所当然地被抄了。外婆的缝纫机被搬走,辱骂母亲的大字报贴满门窗,两个姐姐失学,还有人把机枪架在我家门口恐吓。现在我说自己的童年结束在四岁,是因为在那以后,我不再天真快乐,耳闻目睹的太多恶行,让我变得沉默寡言。


原本我们会认为,越是在民风淳朴的底层社会,人与人之间越是充满关爱。问题是,在当年那样的政治环境下,对“阶级敌人”的友善,会给自身带来危险。你必须表现出人性中的恶,否则自身难保。原本常受外婆接济、对我家感恩戴德的乡邻们,突然都横眉立目。我看见街上的泥瓦匠每天在擦手枪,铁匠天天在打造梭镖和大刀,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乡民,一夜间都变成唱戏的:他们粉墨登场,戴着红袖章,扎着武装带,斜挎着盒子炮,在街上巡回来去,像是在彩排一出惊悚剧。


可是敌人在哪里呢?镇上流言纷飞,某天传说四川万县的造反派要来血洗利川,人们就架起了铁丝网和机枪,还在国道上埋下地雷。某天又是警报尖叫,说苏修的坦克已开到邻县,要我们全体钻山洞备战。还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一群饥饿的知青,洗劫了镇上仅有的一家饭馆的馒头。于是全镇老少大打巷战,像追杀日本鬼子一样,把几十个知青全都打倒在街头。


还是说回我自己吧。念小学时,我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可是生性调皮,班主任不喜欢我。于是到小学毕业,学校就不让我继续上初中。没办法,我只好上山打柴。1990年我发表过一个中篇《少年樵夫》,说的就是这段生活。你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人,为何要与一个小孩子为难,我差点就变成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社会混混。母亲一生不低头,唯独为了我去求文教站的站长。是母亲屈辱的泪水,使我重返课堂。


父亲 罪恶也可以原谅


从小就目睹这么多暴行,我为什么没有变成一个恶人?今天我常常反省自己的成长道路,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侥幸。“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是千古争论的话题,我倾向于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善也有恶,一切取决于家庭和社会的教化。在非常年代,即使我们那种偏远的小镇,也会变成血腥的杀场;即使我还是一个幼稚的少年,也险些变成内心充满仇恨的暴徒。



镇上被斗的不是只有我家,当时镇长姓段,他儿子是我同学,所以我知道他家的一些遭遇。有一天早晨,镇长正在扫地,一个造反派端着步枪闯入他家。


大约是喝醉了,造反派喊:“抬起头来!”镇长就抬起头。“砰”,枪响了。


两人无冤无仇,事情就是这样,没有王法,没有理由。镇长无端被打了一枪,所幸没死,后来抢救活了。开枪的人也不是没事,后来判了几年刑,刑满也就放回来了。可是这件事启发了我:原来开枪可以肆无忌惮。


我想起自己也有枪,一把玩具枪。


这把枪是父亲给我买的。上世纪60年代,孩子的玩具枪还很简陋,只是一种有弹簧、可以发射黄豆或小石子的简易装置,也就三五米射程,杀伤力没有,顶多也就把你打疼一点。可是我拿着这把枪干了件大事———我往枪管里装的不是黄豆或石子,而是满满一管石灰。


当时镇上有个“孩子王”,他父亲是革委会主任。这个革委会主任是斗过我父亲的,他的儿子也经常在街上欺负我,见到我就骂我是地主的孩子,高喊打倒我父亲的口号。于是那天我往玩具枪里装满石灰之后,就像古典小说里写的那样,“手有利器,心生杀机。”


我找到那个孩子,对他喊:“抬起头来!”他应声抬头,我扣动扳机,“砰”。


一枪管石灰,近距离打在他眼睛上,就只听一声惨叫,继而是痛苦的大哭。大人们蜂拥而出,把那个孩子弄到医院去清洗。我看着袅袅冒烟的手枪,呆立原地。


最后总算是没有瞎掉,如果他瞎掉的话我还不知会怎样。回家后母亲将我一顿暴打,打完丢下一句话:“等你父亲回来再收拾你。”



父亲还在矿上,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我整个月都像等死一样,因为知道父亲打人是很厉害的。到父亲回来那天,我老老实实吃完饭,站到父亲面前,准备挨打。


父亲脸色铁青,问我:“为什么要打人家眼睛?”


我说:“因为他见到我就喊口号,要打倒你。”


我等待中的一场暴打竟没有发生。父亲沉默了。也许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儿子的心情。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儿子由于父亲的原因受到侮辱,他却没有能力保护。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去睡吧。”


那也是我对父亲的第一次理解。多数做父亲的人,见到儿子闯这么大祸,肯定要打。可是父亲没有打我,那一刻我可以感受到,父亲内心充满了对我的怜爱,还有歉疚。在某种意义上,罪恶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复仇数风流人物,沦为炮灰


开枪事件就这样过去了。我没有受到父亲的责罚,但是可以想见,他和母亲背后一定替我承担了很多,比如赔偿,比如挨骂,比如低声下气地道歉,一切都不得而知。不过后来我发现,古街上的形势发生了变化:由于我一枪打倒了街上的孩子王,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新的孩子王。一直到“文革”结束,我考上大学,依旧是打群架的好手,挥手就能招来几十个小弟。而且那时候我们打群架,已经开始动刀子了,我身上现在还留有当年的刀疤。在1983年“严打”之前,社会上确实常见打架斗殴,整整一代年轻人在“文革”中成长起来,骨子里积淀了太多的恶,就会出现群体性的释放。


不过我使用暴力有个前提,就是绝不欺负人。我打群架都是因为某个弟兄被人家欺负了,我才会带着人去找他们算账。纯粹使用暴力是不行的,还必须有头脑,有是非观,才能赢得尊重,中国底层社会的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不得不承认,众生有差异,平等只在精神层面上存在,现实中每个人生下来就有血统、性格、环境、文化的差异,我们都站在不同的起跑线上。一些人跑得快些,就在宗族中掌握权力和财富,享有威望,同时承担责任,维持基层秩序,这就是几千年来的乡绅自治。而一场“文革”,用血腥暴力的方式重新洗牌,把所有人打回原点,乡绅阶层被作为“阶级敌人”消灭了,一切秩序重归混沌。



20岁那年我成为一名中学教师,在某个黄昏醉醺醺地穿过古老的街巷。1982年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佝偻苍老的男人,我认出他是童年的仇人。五岁,对,五岁我就记住了他凶神恶煞的面孔。这人是个造反派头目,打过我父亲,还曾经弄个歪把子机枪架在我家门口。幼年的我只能躲在外婆膝下瑟瑟发抖,害怕那像喇叭花一样的枪口突然喷射火焰。现在,我长大了,身强力壮,而他已走向暮年。酒精点燃了我的双眼,我发疯般地扑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拳脚相加。


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着,直到耗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头破血流。


但是翌日酒醒之后,我感到内疚,于是开始暗中观察他的人生,我才发现这个仇人其实可怜至极。他姓周,本是我父亲所在煤矿的普通工人,出身贫苦,没有文化,家庭负担沉重工人阶级虽然号称领导“文革”,但他还是必须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的地狱。这样的人积怨已久,当领袖号召他们去夺权造反,必然敢于摧毁一切。



不幸的是,当疯狂的时代终结,像他这样的“风流人物”只能沦为炮灰。他被煤矿开除,成了拉板车运石头的苦力。一次下坡刹不住脚,他被装满石头的板车轧断腿,从此残废。乡村里一个男人变成残废,就意味着整个家庭垮掉,以至于他的女儿不得不去卖淫。他抱着誓死捍卫毛主席的决心投身革命,却换来无尽的苦难。这个国家愚弄了自己的子民,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现在还有没有可能,把被打碎的民间传统找回来,重新建立基层的秩序?我相信可能,但是一定需要若干年的努力。历史的进化不可逆转,只是具体时机出自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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