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仑：活着都难。
来源｜冯仑风牛马（ID: fengluntalk） 作者｜冯仑
我 1989 年开始从商，就是受到这样的大事件影响，那年中国社会发生了一些特别的变化，有相当多的人离开体制，没了饭碗，要靠自己养活，先是给别人打工，后来成立自己的公司，给自己打工。
创办公司的时候，最难的是谁都不拿你当回事，你什么也办不成。1991 年那会儿，我们都很年轻，6 个创始人的平均年龄才 25.7 岁，我是 32 岁，年轻的才二十三四岁。就算是在今天，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去求一个科长出来见个面，人家肯定不理你。
当时虽然难，但是我并不觉得苦，难和苦是两回事。你做了别人都不做的事，能不难吗？
活着都难。人家混日子，你也混日子，那倒不难了，但结果就是到今天你还在混。难是所有年轻人、创业者、刚入社会的人共同面对的问题，不难的话，倒说明社会有点不对。你停留在难上，它就永远是难事，所以光说难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你怎么突破。
我们当时注册公司就很难，因为要 1000 万的注册资金，不像现在，1 块钱能注册，那时候要验资。所以我们借了 1000 万，求人半天，拿了进帐单，去会计事务所做了一个验资报告，然后交给工商局，一天办完了，第二天马上就把钱还了。
那时候每件事都很难，但是大家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一起去做，其实很开心。那时候大家每天想睡哪就睡哪，因为没房子，找一个朋友就上他家睡，人家睡床上我们睡地上、沙发上，二十多岁的年纪，哪都能睡。
几个年轻人，每个人都只有一点点的力量，但合起来就大了。举个例子，我们当时注册公司的时候要到北京盖一个章，北京不给盖，然后我们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伙伴，才 23 岁，刚上班，背着我们把他朋友的录像机拿去当，当了 2000 块钱，他就想去把事给办成。
我记得当时的机票是 800 块，还得通过关系买，结果他第一次买的机票被人给骗了，所以他走不了了，回来的时候哭了，说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觉得辜负了大家。等到他终于去成了，走的时候说，「如果这事没办好，我就不回来了。」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精神，能力虽然不大，但是劲头足。所以创业初期虽然难，但我们能冲破瓶颈期，赚到第一笔钱。
冲破瓶颈期之后进入了高速成长期。组织、人员、观念、业务都开始膨胀，这个时期也很危险。之后会遇到一个槛，进入一个调整期，调整好了就进入稳定健康发展期，这个过程大概持续 7 到 10 年，经历过这以后，公司一般死不了。
刚突破瓶颈的时候，觉得自己牛，什么都敢干，我们那个时候也是。6 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而且都能配合得比较好，多牛。
不过后来也开始产生分歧，观念上、细节上都有差距，然后我们又分散在不同的地区，有的在深圳，有的在海南，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有的在长春。那时候也没有微信，就只能拿着个大哥大打电话，每天都打，也不知道彼此都在干什么。
最后我们决定分家，我们没按村里的办法，而是听了周其仁教授的建议，按商人的方法有序分配，借鉴理性市场化的方法，请律师进行资产分割。那会儿是 1995 年，律师都是头一次为中国民营企业办这种事。这是我们当时做的唯一还挺聪明的选择，所以我们分家没伤和气。
▲ 「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
分手也可以很优雅，再见还是朋友
以前不用法制解决矛盾，进了城，还用村里的规则，就很失败。村里的规则就一个：打土豪分田地。跟当初的李自成一样。
李自成一开始是个驿卒，也就是邮差，相当于今天的快递小哥。他欠了某个财主的钱不还，财主就告了官，官府于是把李自成抓起来打。李自成一气之下撺掇一帮街上的无业游民和驿卒，把财主抓起来，吊起来从城墙上摔下去，摔死了。犯了这么大的事之后，他宣布起义了。
所以李自成起义是：「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因为是「打土豪分田地」。
当时还有一个企业分家的方法，就是我们说的「江湖方法」：追杀。半黑半白，把你跟我都卷进去，以把对方整死为事业。这就失去了经商本来的目的，经商不是为了寻死路，而是为了找活路。
▲ 《金枝欲孽》丨斗来斗去，也斗不过大时代
前两天我去陕西，见到一个煤老板，他那边现在就出现了问题。他要进行资产重组，但是他身边的人一个都没出过县城，大家都只知道村里的方法。但是他一年挣十几亿，最多的时候几十亿，这么复杂的、涉及上百亿的资产重组，村里的规则是解决不了，得用城里的规则，用投行那一套。
所以，我们常说要与时俱进。在村里用村里的政策，这叫「接地气」；出了村，就得用村外的政策；出了国用国外的。我们不像美国，200 年来规则变化都不大，软件程序是固定的，我们的程序是经常升级，后来有了VC、PE、IPO，规则跟村里大不同了。
规则不停地变，企业家也要不停地变，去适应新规则，用新人、新规则解决面对的问题。
冯仑：岁月凶猛
也许是命运使然，也许是世事弄人，曾经有一个星期，我碰到很多非常奇怪的巧合。
先是一个十多年没见的朋友来访。碰面以后我才知道，他居然在约莫 15 年前被卷进一个案子里，被判了 20 年刑，过了十几年才出来。这个老板曾经也是当地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的企业鼎鼎有名，无人不知。在我们分别的岁月里，他居然有十多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一天后，媒体突然报道了我的另外一个朋友，也是刚刚出来。他因为一个经济案件被判了 3 年，1 年多之后又因为另外一个经济案子，进到另外一个监狱里，而且那个监狱居然还不在国内。
这之后，我又在媒体上看到一个朋友，他之前坐了将近 17 年的牢，也马上要出来了。周边的朋友都在为迎接他做准备，要与他共同见证这个崭新的命运转折点。
▲ 《监狱风云》｜相聚和别离，是不断交替的人生故事
在一周中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反复地思考一件事情：这二三十年以来，民营企业在制度转型和市场争夺这两件事情上，既挑战了人性，又挑战了商业技能，同时也挑战了企业家对制度转型当中一些法规政策的理解和把握能力。
岁月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把你从一个肉团团的婴儿，变得挺拔，变得亭亭玉立；当然，它也可以让你变得弯腰驼背，最后像枯枝败叶一样，在箫瑟的秋风中，颓然倒下。
人们常说「岁月是把杀猪刀」。现在，已经年过半百的我，再度回望身边的人和事，很想知道这把「杀猪刀」究竟把人的哪些部位剔掉了？是剔掉了骨头，还是割去了肉、伤到了皮、挑断了筋？它荡涤了我们身上哪些污泥，又伤及到我们哪些柔软的、善良的、美好的部分？
▲ 《九回时间旅行》｜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做什么？
我用心审度这些走过岁月的人，发现他们心底里已经不再计较是非。我看到，一个人经历了无数的蹂躏和摧残、或者从一段孤独痛苦的监狱生活走出来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淡然、冷静，而不是愤怒、激昂。
人一旦经过了磨难，更能体会什么是「是非成败转头空」，更能看淡是非的绝对性，而对是非的相对性会有更深切的体会——「是」不一定就是，「非」也不一定就非，昨是今非，今是昨非，随着时间的推移，是非不再决然对立，有时候还可以划上等号。
时间还可以改变人的角色，甚至剥夺人的角色。在出社会之前，每个人都是自然人，唯一的符号是家庭、父母和祖宗烙在身上的印记。进入社会以后，无论是教授、将军、书记，还是明星、运动员，每个人都拼命奋斗，其实都只是为了扮演好社会规定的某个角色。
▲ 《驴得水》｜你凭什么拿你的道德标准，来绑架我的利益？
人在青年、中年的时候，最渴望的是把某个角色演到极致，可以在自己的角色前面冠上「牛逼」两个字。但是当年纪大了之后，就慢慢退出社会，一代人逐渐凋零、谢幕。那时候就算你还在场上，周围跟你有相同经历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你能够跟社会产生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最终你还是会淡出社会。
我的干爹就从来不去参加什么追悼会，因为他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一批一批地死去，这让他的角色慢慢被人淡忘，回到一个自然人状态。曾经的牛逼不再被认为是牛逼的，曾经的光芒也照耀不到现在，更别谈照耀未来了。80 岁的人去跟 20 岁的人讲当年的辉煌，在我干爹看来，无异于是痴人说梦，会让人觉得怪异；普通的人不一定会尊重你，反而还会觉得你很落伍。
人一旦年纪大了、心里没有是非之后，他可能也不想要有一个固定的角色。因为角色的副产品是「是非」，而这个副产品会强化这个角色。如果不想继续扮演这个角色，其中一个方法就是遁入空门，吃斋念佛去修行，使自己变成「空」，就像一滴墨水掉入水中慢慢地晕开，让这个角色浅浅地渗入社会，最后归于无形。
▲ 《炉香赞佛》｜「空」不是没有，而是一种存在
有一个词叫「褪魅」，褪去魅力。如果说年轻时候的奋斗都是在「增魅」的话，那么岁月会不可抗拒地使你褪去魅力。
除了角色之外，岁月还会消除人的性别。人的性别意识从青春期以后才开始强化，于是产生了男女交往的固定模式，有了相对准确和公认的是非概念，然后就开始扮演性别角色。而上了年纪之后，当胸脯已经变平，当身上所有的肉都松垂下来、只剩一张皮囊裹着一副骨架，当身体越来越佝偻、走路也越来越困难的时候，人就已经忘了性别，也不会去关注性别——没有了性冲动，性别还有意义吗？
岁月像一个磨刀师，除了样貌之外，它还会一层一层地磨削你的心。有时会把你心里的老茧磨掉，露出鲜嫩的新肉，让你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富有激情，能更有活力地面对未来——但这样的概率很低。更多时候，这个磨刀师会磨掉你身上的棱角、毛刺，磨掉所有那些与外界相冲突的部分，最后让你的内心变得圆润、不扎手，让你的潜意识也能与社会相融。
如果你愣是融不进去，那么还有监狱等着你。把你放在监狱里，让与世隔绝的生活伙同岁月一起来打磨你，最后你要么屈服、要么死亡。
▲ 《奇异博士》｜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也不会迁就任何人
岁月像一趟慢慢开往前方的列车，人生的经历、角色、故事、成败则像路两边的风景；列车把我们带到越来越遥远的地方，而风景在我们的身后远去，它们最终将无影无踪。
也许我们也会看见些新的风景，但真正能够触摸并融入到新风景里的人，是下一代。我们只能在车上想象，未来与我们越来越无缘。这种想象大概就是岁月送给我们仅有的礼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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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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