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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前,“温州八大王”为何被抓捕?

2017-02-26 时史洞见



(本文作者: 胡宏伟(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


我曾经怀疑在所谓吴亦凡“约炮事件”赚足眼球的当下,又有谁会对34年前8位温州“土豪”的跌宕命运感兴趣。


但我决定还是要不合时宜地说一说他们的故事。因为,他们的故事与民营经济的命运有关,与民间投资的大起大落有关。


1990年代初期“民营经济”的概念(1980年代被称作个体私营经济和半公有制色彩的乡镇集体企业)横空出世后,就没有谁为与之对应的民间投资究竟是多了或少了担忧过,两位数的高增长是真正的常态。



麻烦的浮现竟是如此突兀且触目惊心:最新披露的公开数据显示,今年1-5月全国民间固定资产投资同比增速降至3.9%,5月份当月同比增速仅0.98%,创历史新低。无疑,这是从未有过的“断崖式下跌”。投资骤降对经济拉动的严重性不言而喻,国务院即刻派出9个督查组,赶赴18省市区实地督查。


我对温州做了持续至今已30多年的样本追踪观察,记忆中,这一中国民营经济“第一模范样本”的发展史上,有过两次民间投资断崖式下跌。第一次出现在1982年前后,恰恰因这8位温州“土豪”的被抓捕而起,又因其被彻底平反而息。史称“八大王事件”。



温州“八大王事件”源于1982年1月11日来自北京的一则《紧急通知》。同年4月13日,又传来《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要求坚决打击“走私贩私、贪污受贿、投机诈骗、盗窃国家和集体财产等严重犯罪活动”。




这类犯罪活动如何处理?文件的语气十分严厉:“对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属于哪个单位,不论他的职务高低,都要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允许有丝毫例外,更不允许任何人袒护、说情、包庇。如有违反,一律要追究责任”。


文件出台的背景是,改革开放伊始,严守多年的管制出现松动,社队企业开始与国有经济抢资源、抢市场,个体私营企业四处出击“挖墙脚”,民间贩运异常活跃。


担心、忧虑、指责,天平又开始向另一端倾斜。


显然,政策收紧了。刚刚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浙江商人们心拎起来了,他们警惕地观望,成为张惶失措的惊弓之鸟。




急风暴雨般的经济整肃持续了差不多一年。据官方统计,到1982年底,全国立案各类经济犯罪16.4万件,结案8.6万件,判刑3万人,追缴款项3.2亿元。民营经济最早萌动的浙江无疑成为重点严查的省份之一。


当时刚刚从浙江省委常委、分管农业的副省长调任温州市委书记的袁芳烈回忆,浙江省将温州列为“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的重点,温州的重点是乐清县,乐清的重点是后来因假冒伪劣闻名全国的柳市镇。整治的速度很快,4月间省委工作组就进驻乐清。其结果,便是对“八大王”以投机倒把等罪名的抓捕。


原温州市委书记袁芳烈。


市场经济春情初发时,三教九流人欢鱼跃,成功者往往被尊奉为“大王”。


温州乐清县柳市镇的“八大王”正是这样一拨流通领域的出类拔萃者。他们经营的无非是螺丝、矿灯、线圈、小五金等商品经济的“针头线脑”,但他们更有眼光、更有手腕,更善于发现市场流通中的最大落差。他们率先富起来了。


对“八大王”的调查1981年底就已开始。随着省委工作组的到来,乐清县委立即将“八大王”列为大案要案加紧查处。“大王”们此刻发现,瞄上自己的不仅有羡慕的目光,还有黑洞洞的枪口。



在我当年的同事、新华社驻温州记者陈坚发的《温州大爆发》一书中,我们读到了“八大王”之首、“电器大王”胡金林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胡金林


1982年7月,酷暑笼罩着浙南大地。


闷热难熬。男人和孩子光着背,只穿裤衩,女人门则不停地摇着扇子。街角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但到了午后,天空便往往迅速聚集起乌云。黄昏,电闪雷鸣,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雨降临。


这些日子,对胡金林来说,同样是炎热难熬和雷电交加的辰光。


阴云的聚集早有征兆。工作组进驻柳市,了解他是否补了税。胡金林赶紧补交了17个月的税款6万余元。1982年3月,他看苗头不对,放下手头的电器生意,携妻子去全国各地旅游,想避避风头。谁知返回柳市后,发现事态仍在升温。


税务部门规定的营业税最初是按0.35%征收,后来连补代罚增加到6%。一些知情人透露,还要再罚一两倍。有关部门已开始整理材料,通知他不得外出,必须随叫随到,等候处理。


胡金林被称为“大王”是当之无愧的,他在电器购销中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他像注意市场行情那样,紧张地注视着当地政治“气候”的变化。


他的“关系网”发挥了作用。有人通知他:被工作组找去谈话的几个“大王”都被扣住了,没有回家。胡金林坐如针毡。黄昏,又有人奔来跟他说:“不行啦,要下大雨啦!”


带着500斤粮票、2000元现金和早已准备好的各种证件,他匆匆出逃。


当夜12点,警车呼啸而至。扑了个空。


胡金林从此亡命天涯。乐清县公安局的通缉令,两次发往全国各地。


胡金林当年的刑事侦查案卷。


上海、哈尔滨、长春、山海关……胡金林转辗于关内关外。在东北的一个城市,他遇到了几位同乡。他们拉他去饭馆喝酒,三两杯落肚,同乡嫌菜不好,和服务员吵了起来。胡金林慌了神,赶忙劝止。闹出事来就要命了,自己可是在逃的通缉犯呐。


第二天,胡金林便仓皇离开。不能再和老乡搅在一起了,他躲进了夹皮沟,这正是《林海雪原》描述过的那条东北大山中的山沟……


胡金林出逃后,他家几个兄弟也陆续逃出去避风。16岁的小弟弟胡荣林在上海码头被抓获,押回温州。汽车从温州到乐清的路上,经过白象镇,恰逢集市,车被堵。胡荣林趁人不备,跳窗逃命。


屋外,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在这焦虑的令人沮丧的日夜,胡金林不止一遍地审视自己:变国有企业的积压产品为畅销货,为国家挽回不少损失,怎么倒成了犯罪?没有杀人抢劫,没有贪污诈骗,就算不上犯罪!


后来,悄悄潜回老家过春节的胡金林终于被捕并关进了监狱。


当天,乐清县广播站向全县广播了这一消息:“全国经济要犯、‘八大王’之首胡金林抓获归案……”


66天的监狱生活,胡金林没齿难忘。


《温州大爆发》没有记录的柳市其他7个同样被定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的“大王”的命运,并不比胡金林好多少。


“矿灯大王”程步青,1982年遭逮捕时仅22岁。几天后,县里召开公审大会,他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判了4年徒刑,成为“大王”中量刑最重的一位。




“螺丝大王”刘大源是最侥幸的。


1982年夏的一天早晨,他穿着背心短裤到街上转悠。街上一夜之间贴满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暗藏杀机的标语。刘大源心惊肉跳,一回头,猛地发现有两人在盯梢,他偏身一脚跨进街边的供销社。瞅个空当,又钻进了小巷。回到家取了7万多元钱后去了河边,穿着背心短裤就跳上机动小木船,直奔县城。当地朋友给他衣服,为他买了车票。3天后,刘大源流着泪远走异乡。凭着多年跑码头的经验,他东躲西藏,成了唯一未坐牢的“大王”。



抓捕“八大王”,没有带来预想中发展秩序的清朗,而是经济的急速滑坡与衰退。


1980年,温州市工业的增速已高达31.5%,到1982年陡然下滑为-1.7%。抓了“八大王”后的柳市镇当年工业生产竟暴跌57%。


袁芳烈心急如焚。他清楚地知道,在“八大王事件”冲击下已成惊弓之鸟的老板们如果没有了信心,没有了对未来的预期,将意味着什么。


1982年底,经袁芳烈强力提议,温州市委、市政府决定隆重召开全市农村专业户重点户代表表彰大会,试图以此消除极度沉闷的思想顾虑。


但结果大出意料,会议通知下发后,许多“两户”代表压根不敢来出席:“刚刚把柳市‘八大王’请进去,这又是哪一出‘鸿门宴’?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啊?”


市委立即再发通知,要求各级干部亲自登门动员,市区机关、厂矿商店、大街小巷铺天盖地挂满大幅标语,“热烈欢迎‘两户’代表!”


1200多位“两户”代表忐忑不安地来了,不少人手里提上网线兜,里面装着脸盆、热水瓶、牙膏牙刷和换洗衣物,“万一十天半月回不去,也就只好在学习班呆着吧。”




然后,就是他们大出意料了:70多位“两户”先进代表被请上台披红戴花,市委、市政府又在大会上宣布了“五个允许”、“五个支持”等倡导劳动致富、鼓励经商办厂的政策措施。


但尴尬的笑容并不灿烂。在全市上下大力传达贯彻“两户”会议精神时,听到最多的声音仍然是:“鼓励表彰、发发文件做个姿态容易,可‘八大王’不是还在牢里吗?”


1983年春节刚过,袁芳烈再下柳市调研。回到市里的当天,他就找来温州市中级法院院长孙沧:“共产党人做事光明磊落,要实事求是,错了就要改!”他建议对“八大王”逐一复查。


几个月后,市中院对全部案卷再三复查取证的结论是:除一些轻微的偷漏税,“八大王”的所作所为基本符合中央精神。因此,依据事实与有关法律作出改判,“八大王”被宣告无罪,发还其罚没财物。但拖了一截尾巴:宣告无罪却并没有给他们平反。


社会反响仍是观望。


1984年,中央下发一号文件,强调要疏通流通渠道,扶持发展商业生产。袁芳烈借此东风,在省委常委电话会议上疾呼要给“八大王”平反,获得一致同意。在当年春召开的全市乡镇书记以上干部大会上,温州市委公开宣布为“八大王”彻底平反,袁芳烈作了“认真吸取‘八大王’事件教训”的重要讲话。


1984年的浙江省高院《法院工作简报》。


“十个纸上的文件,也抵不过‘八个大王’的王者归来”。消息不胫而走,云开雾散。几十年后,温州最大的老板、浙江省工商联主席、中国正泰集团董事长南存辉告诉袁芳烈:“‘八大王’平反了,我才砸下所有家底申办求精开关厂。否则,我真不敢。”


1984年~1986年,温州进入了民间投资最大、经济增长最快的第一个发展黄金期:主城鹿城区工业生产总值连续两年翻一番,从3000万元猛增至14000万元;1985年5月12日,《解放日报》头版头条刊发题为《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的长篇报道,并配发评论员文章《温州的启示》,第一次提出“广大农村走富裕之路的又一模式——‘温州模式’”;到1986年底,当时人口约600余万的温州共有120万人从传统农业转入工商业,家庭工业已飞涨为14.65万户,470多个专业市场活力勃发,10万农民购销员驰骋大江南北。1986年也成为掀起席卷全国参观考察热潮的“温州年”,仅副省级以上前往温州考察的官员就达93人次。


1985年5月12日的《解放日报》首提“温州模式”。



就在“八大王”被平反的那一年,温州向北数百公里外的安徽芜湖,“傻子”年广久惊动了邓小平。


年广久其实一点不傻,据说在改革开放前的1976年,他靠炒制贩卖瓜子就挣下了100万元,人称“中国第一商贩”。生意大了,雇工超过了百人,于是“年广久是资本家复辟、是剥削”的质疑四起。安徽省委紧张了,派专人到芜湖调查,并写了报告报中央。


“抓,还是不抓”?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十分重视,将此事向邓小平汇报。


年广久


1984年10月22日,邓小平在中央顾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明确表态:“我的意思是放两年再看。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伤害了社会主义了吗?”


邓小平点名保护傻子年广久!“傻子都不用怕,我们怕啥?”心有余悸的“年广久们”兴奋不已。


但年广久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牢狱之灾。1987年底,芜湖市对年广久所谓的“经济问题”立案侦察。1991年5月,芜湖中院对年广久案进行公开审理,一审判处有期徒刑3年,罪名是流氓罪。


拯救年广久的还是邓小平。1992年春,邓小平在著名的“南巡讲话”中再次提及年广久:“农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个‘傻子瓜子’问题。当时许多人不舒服,说他赚了一百万,主张动他。我说不能动,一动人们就说政策变了,得不偿失。”


几个月后,已经在监狱里蹲了2年多的年广久因经济罪不成立而获释。


与年广久的两次命运转折相对应的,是1980年代中后期、1992年后中国民营经济的两轮爆发式生长。


事实上,年广久也好“八大王”也罢,都只是乘改革大潮崛起于草根的小人物,在浩浩荡荡创业致富的大河奔流中,你甚至可以忽略他们的个体存在。他们真正的意义和价值,在于折射并承载了其身后更为庞大的“年广久们”与“‘八大王’们”的群体命运。




纵观38年中国改革史,我们会发现,“年广久们”与“‘八大王’们”从来不是依靠政策与扶持喂养大的,他们如杂草般在野地里倔强滋生,他们在市场经济的跌宕沉浮间自由搏击,他们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亦由此喷薄而出。


在民营经济不同的成长周期,他们必定会遭遇不同的技术型发展困惑、挑战与瓶颈,但为之担忧大可不必,因为他们坚信:不找市长找市场!他们始终为之焦虑和关切的本质命题是:“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生存?我们该如何生存?”他们不是从文件里,而是更愿意从年广久与“八大王”的鲜活命运中,找寻与自己生死攸关的讯息或者宿命。就恰如苍茫大海中的一艘船,他们需要的是一盏闪亮的灯,一个清晰的方向,一颗强大到足以让自己放手一搏的勇敢的心。


本文选自【史海钩沉】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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