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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华莱士谈笑风生”的幕后故事

2017-06-13 时史洞见





前言:又到了大国外交的高光时刻。


关于政治谈资,如果仅仅能聊聊主席先生的书单或第一夫人的服饰,似乎太过轻飘,但更丰富的故事此刻注定欠奉。


外事博弈总是不乏风云激荡的内情,中美之间更是如此。“人间”此刻带你回到十多年前的另一番场景,看一国元首与最难缠对手(以及背后团队)如何明里暗里掰着手腕,且“谈笑风生”。不要以为,这种场合看不到人的性情,看不到国事的秘密。



看完麦克·华莱士对江泽民的访谈,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对中国前国家主席江泽民说:“你迷倒了美国的电视观众。麦克·华莱士在我们面前都很刻薄,你却让他像小孩子一样满足地呜呜叫。”当时,克林顿和江泽民正在参加联合国千年峰会。在各国元首共进午餐前,克林顿以略开玩笑的口吻向江泽民致意。


千年峰会后,CNN在一则报道中,提到了以上细节。


克林顿之所以觉得华莱士在江泽民面前像个孩子,跟他自己在华莱士访谈中的待遇不无关系。华莱士采访过从肯尼迪到克林顿的历任美国总统,采访克林顿的时候,他的第三个问题是:你是流氓吗?你怎么会跟一个未婚的姑娘在白宫神圣的办公桌上,干那种事情?


2000年8月15日,82岁的华莱士在被美国人称为“中国戴维营”的北戴河中国国家领导人疗养基地,访问74岁的江泽民,采访从14时持续到17:57分,之前有近1个小时的寒暄、预热。



华莱士面前摊着一份四页采访提纲——比A4纸略大,正反面字迹密密麻麻。采访提纲中罗列了100个问题,实际采访中双方一问一答88个回合。


华莱士面容冷峻,他的问题简短而咄咄逼人,并且带有相当的“普适性”——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那都将是世界对中国的核心关注。


华莱士时而环抱双臂倾听,时而用右手食指指着坐在他对面的中国领导人的脸发问。他甚至会打断江泽民的回答,不客气地提醒: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简短作答,你是在向美国人民说话。始终面带微笑的江泽民回敬:是你先违反规则,我的回答大致跟你的问题一样长。


当华莱士直呼江泽民“独裁者”的时候,江泽民收起笑容:“你们对中国事务的描述像天方夜谭一样荒谬。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选出中共中央委员会,中共中央委员会设政治局,政治局里还有一个常委会,我是其中一员。除非获得政治局委员的全体同意,我们不会做出任何决定。”



江说的没错。事实上,他本人是否接受华莱士的采访就是集体讨论决定的。在获得高层充分授权的前提下,时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三局局长的任一农担任中方在访问现场的操盘手。


采访进行过半,华莱士的问题越发尖锐,在场外用专用线路“旁听”的人坐不住了:让美国人停下来!问题太过分!身兼中共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的赵启正找到任一农:后面在递纸条,要不要跟美国人说:让他们停下来?任一农回答:江主席自己说过“不限时间,不限问题”。


趁摄像师换带,下属走到江身边,转达场外的担心。江泽民回答:“他们受不了了?既然答应了‘不限时间,不限问题’,就遵守承诺。让他尽管问。”


“我们知道,当时,外交部的人已经开始和新闻办的人交涉了,但是很幸运,江泽民还是饶有兴致地继续。采访之后中方还邀请《60分》节目组共进晚餐。晚宴上江泽民忽然开始唱歌剧《我的太阳》,华莱士也一同唱了一起来。”《新闻60分》的制片人罗伯特·安德森曾向美国有线-卫星公共事务网络(C-SPAN)回忆。


采访结束后,华莱士对江泽民说:我们进行了一场智者的问答。



3年之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电视外宣策略与案例分析》将“华莱士专访江泽民”视为“中国对外宣传的一大突破”。


为了这个“突破”,双方准备了两年。


预热


1998年5月,华莱士所在的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六十分》栏目通过公关公司和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同时递交了采访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的申请。总领事馆对采访的可行性进行初步评估,把报告转交给国务院新闻办。国新办主任赵启正、第三局局长任一农负责处理此事。


美方表达的初步意向是在《新闻六十分》栏目中以半小时的篇幅播出对江的访谈,并力争在美国国会台播出更完整的一小时版。美国人甚至拟好了访谈的标题“红墙内外”。



国新办调集以往华莱士对各国元首的访问,发现除了《新闻六十分》的片头之外,从无为高端人物访谈冠以特别标题的先例。任一农向美方委婉表达了中方对这一“特殊关照”的反对意见:这个标题太泛,它并不吸引受众的眼球。美方接受。


与此同时,中方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使领馆、外交部相关司、国新办协同做舆情汇总,预测华莱士可能问到的话题。在此基础上,国新办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认为,接受华莱士的访问,中方可以实现几方面的诉求:借CBSNews的世界级发布平台,做中国领导人的权威性新闻发布;展示中国领导人的政治智慧和人格魅力,用事实告诉西方:中国人不是青面獠牙,不讲人情的怪物。


“当时我们给总书记的信心是:你已经在中国最高的岗位上,带领一个团队执政11年了。中国有什么事情你不能说?有什么事情你说不清楚?你有西方文化的积淀、有很好的英语,在沟通上没有困难,有什么话华莱士会听不懂?”任一农回忆。


在一次为华莱士的采访召开的部长级会议上,江泽民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一端,曾庆红、丁关根、李瑞环、钱其琛、罗干、朱邦造等人分列会议桌两侧。官阶最小的任一农坐在末端和江泽民面对面的位子上。


丁光根特意走过来关照任一农:总书记问,怎么好久不见你了。待会儿问你意见,你大胆讲。曾庆红则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与会者说:这一个桌子坐了这么多部长,只有任一农是专家,听他的。


任一农提出,按照美国严肃电视节目的操作惯例,耗片比是4:1,如果美方承诺1个小时的播出时长,中方应该保证4个小时的采访时间。有部长提出不同意见:1986年华莱士采访邓小平,只给了60分钟的时间,小平同志意犹未尽,讲到85分钟,笑谓:我犯规了,超时了。这次华莱士采访江泽民同志,有必要给那么长的时间吗?任一农解释:华莱士采访小平同志的时候我们没有要求美方承诺播出时长,所以他们采访了85分钟,最后播出了15分钟。现在对方已经承诺两次播出,比照1个小时的国会电视台版本,4个小时的采访是必须的。

△华莱士采访邓小平


与会者取得共识:按照美方承诺的播出待遇,给对方4小时的采访时间。

会后,国新办主任赵启正和江泽民直接沟通,江泽民做出明确授权:华莱士的采访不限采访时间,不限问题。


1998年8月,中方正式复函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六十分》节目组:江泽民接受麦克·华莱士的访问。然而,九八洪灾出其不意到来,采访延后。


1999年,《新闻六十分》再次按照程序递交了对江泽民的采访申请。因为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采访再度搁浅。


2000年初,华莱士第三次致函中央对外宣传办和中国驻纽约总领馆,言辞恳切:我已是84岁高龄,曾采访过邓小平,希望在有生之年采访中国第三代核心领导人。


华莱士致信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巧妙。当年秋季,江泽民要出席联合国千年首脑会议,为配合江赴美,“中华文化美国行”大型系列活动将在美展开。中国比此前两年更加需要一个理想的平台,让最高领导人在西方公众面前漂亮出场。


按照双方的约定,华莱士的访问会在江泽明访美前两天播出。华莱士的夙愿达成。


试探


正式采访开始之前,中美双方就采访大纲进行了十个回合讨论,书面文件、电话、面谈。赵启正和任一农两度赴美。第一次见面,华莱士对比他年轻21岁的任一农说:中国怎么派一个儿童来?第二次见面,任一农在饭桌上调笑华莱士:麦克,你得罪了我。我的新闻工龄可不比你短。而且我是名校毕业,你并不是。


华莱士很快知道:这次他遇到了一个不容小觑的同行。


任一农问华莱士:你知道如果是我,我最想从这次采访中获得什么样的新闻吗?能做标题的新闻!华莱士用微笑和拍对方肩膀的方式表达赞同和对对方意图的洞悉。


任一农又说:陈水扁这个人很有意思……华莱士脱口而出:我很讨厌他!任一农知道:台湾问题不会多谈。


华莱士也向任一农提问。他似乎对“三个代表”理论有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任一农大费周章、组织人力把江和各级领导对“三个代表”的论述翻译成英文。然而在最后的采访中,“三个代表”只被华莱士轻轻带过。


双方你来我往,有虚有实,最后达成的共识是:华莱士在采访中将涉及三方面的话题:中美关系、中国对国际形势的看法、中国国内的情况。在正式采访之前,上述共识以口头协议的方式被双方接受。


事先看不到采访提纲,此前两年为应对华莱士访谈而做的舆情收集工作此时派上了用场。中方在美方划定的宽泛话题中梳理热点,准备了100多个对方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后来的采访验证,这批模拟问题的命中率达90%。


“智囊团”建议江泽民用英语回答一部分问题,并准备一些诗词歌赋。考虑到古典诗词现场翻译的难度,国新办特意从外交部翻译室调来高级翻译,跟江作几天的沟通,圈定他可能会提及的诗词。但在《新闻六十分》的播出片中,这些华美的古典诗词基本没得到展示。


早在1998年,中方曾为华莱士设计过一个近乎完美的采访流程:


采访地点中南海。


汽车把摄制组一行直接拉到江泽民办公处的外面——从下车到走进办公室要走多少步,任一农事先已测算好。在纽约和华莱士交谈的时候,任一农曾模仿华莱士的步幅,测算他的步行速度。


摄制组进入江泽民书房,浏览藏书、字画。下接一段设计好的工作场景:钱其琛和赵启正来向江泽民汇报工作。


在书房里,谈完中国的施政纲领一类严肃的问题,江泽民会带着华莱士走到中南海的亭子里,坐下,喝龙井茶,谈中美关系。


恰在此时,江夫人小孙子迎面走来,跟江泽民、华莱士会合。一起去江喜欢的游泳池。


晚上,华莱士一行会被邀请到江家里。如果气氛好,江泽民会弹奏一段钢琴,并邀请对方喝点茅台,是为家宴。


在2000年的采访中,这些设想并没有实现。


采访地点从中南海搬到了北戴河的国家领导人休养基地。美国人把北戴河比做“中国的戴维营”。在麦克·华莱士之前,还没有一位记者走进“中国的戴维营”。这并不是中方的刻意安排。当时,中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10个五年计划正在北戴河会议上讨论,江泽民是当然的与会者。


较量


2000年8月11日,包括华莱士在内的《新闻60分》摄制组8名成员住进北戴河外交宾馆——8名成员是中方向美方提出的要求。任一农以自己1980年代在加拿大电视台考察的经验知道欧美成熟栏目的黄金编制是8人:制片、主持、脚本撰写人、录音师、录像师、助理、联络人。


正式采访安排在8月15日下午。双方有四天的准备时间。美方现场勘测之精细让新闻老兵任一农心生敬意:他们用28支温度计测量室内温度以确定现场色光;华莱士对江泽民的7副眼镜都了如指掌,他建议江主席戴那副意大利窄边眼镜,效果会更好;美方剧组人员发现采访室的椅背很高,出现在画面里,椅背最上端会刚好横在江泽民的脖颈后面。“中办”召集木工,连夜把座椅的椅背改低。


按照双方的设计,在室内采访之前,华莱士会做30分钟左右的室外采访,话题是江的成长经历和家庭生活。中方把这个大话题细化成一揽子具体的问题,希望借此展示江的个人魅力。预先设计好的模拟问题包括:江主席是如何被抚养长大及所受的教育;是如何对政治产生兴的;在成长过程中受的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同普通中国人有着怎样的联系?江主席如何评价自己,如何激励自己前进?最大的自豪是什么?怎样分配自己的时间?给自己的孩子最重要的忠告是什么?


采访当天,华莱士发现:室外拍摄地虽然风景怡人,但鸟鸣和喷泉的声音可能会干扰录音的效果。任一农告诉他: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


出外景的时候,鸟果然不见了。华莱士很吃惊: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连鸟也接受你们的领导吗?有1958年“除四害”经验的任一农当然不能把他的办法告诉对方。他调侃道:那些鸟不喜欢你,你一来,他们都飞到美国去了。


户外访谈部分在CBSnews的播出片中一带而过。转场室内,双方真枪实弹的唇枪舌战正式开始。


华莱士说:我看过关于你的12本书。江泽民微笑着回答:是吗?他们当中没有个人采访过我。




华莱士援引《中国日报》的报道,问江泽民怎么看待“美国是世界和平威胁者”这种说法。江泽民回答:坦率地说,因为经济的强大和科技的进步,美国倾向于高估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但今天我想借此机会传递对美国人民的善意,所以我不想在我们的交谈中使用过多的尖锐词汇。


江用天气形容中美关系:风、雨、多云、甚至阴云密布都曾有过,有时也会阳光灿烂。


“这是纯粹的政客辞令。”华莱士点评:“没有任何真诚可言。”

江泽民不慌不忙:“我不认为‘政客’是一个好词。”


华莱士不卑不亢:“它当然不是一个好词。它在此处是一个外交词汇。”


在被问到是否相信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是被误炸的时候,江泽民回答:“以美国的顶尖科技,所有关于‘误炸’的说法都难以让人信服。况且,中国驻贝尔格莱德使馆的标识清晰得不可能被弄混。所以,‘误炸’为什么会发生到现在都是一个问题。克林顿总统曾多次在电话中向我就爆炸事件道歉。我告诉他:既然你代表美国,而我代表中国,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是无法取得百分之百共识的。”


双方谈到了当时轰动一时的李文和案。江泽民说: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中国和李文和案没有关系。中国人把李文和看作一个声望卓著的科学家。

“仅仅是科学家,不是间谍吗?”华莱士反问。


“你认为他是间谍吗?”江泽民反问。华莱士无言以对。


在访谈现场,3名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和3名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记者跟《新闻60分》摄制组一起架机拍摄,他们的任务是“做报道”、“留资料”。采访结束的时候,6名记者发现:4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大家在一霎间,发现自己肩颈酸痛、肚子咕咕叫。


余绪


中方人员退场之后,华莱士的团队留下来清理现场,把现场遗落的纸片、矿泉水瓶装进他们从美国带来的垃圾袋中,把所有的座椅恢复原样。任一农从这个细节中看到了职业媒体的风范:我来过,我走了,此地没有发生过事情。


当天晚上8点半,中方的三位工作人员开始分头把华莱士采访的录音整理成中文。到凌晨2时,三部分整理完成,交给任一农统稿。凌晨5时,国新办主任赵启正被叫醒,录音整理稿送到他手上。早晨6点到7点之间,文稿已经交到了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组织部部长曾庆红手上。当天,江泽民要乘火车返回北京,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江及其工作人员对整理稿做了最后的审核。之后,文稿被移交到外交部翻译室,由翻译室把它译回英文。



按照中方当事人的讲述:中美双方事先约定,对外使用的图像一律用CBSnews的,文字则以中方整理的文稿为准。《新闻60分》制片人在接受美国有线-卫星公共事务网络访问的时候称:“当时采访时中方派了现场翻译,采访过后中方还给了一个官方翻译的版本,《60分》节目组另外聘请了一位翻译出具了一个版本。最后出现在节目中的是这三个版本的综合。”


华莱士一行回到美国。在节目编辑得差不多的时候,召开盛大的新闻发布会,美联、路透、法新等几大通讯社对外发布了华莱士采访江泽民的消息。按照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提供的数据,有4000万人收看了华莱士对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的专访。


(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王光亚大使应约会见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六十分钟》节目主持人、著名记者华莱士先生)


曾与江泽民唇枪舌战的华莱士本人对江留下相当不错的印象:“江非常有趣,他很健谈,能敞开心扉,并不是我们想象中典型的‘独裁者’。”华莱士认为,与上一次采访邓小平相比,江泽民要开放得多,允许谈论的范围也更大了——1986年9月2日,华莱士在中南海采访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主任邓小平,双方当时约定是“只谈经济,不谈政治”,但是善于主动出击的邓小平还是给出了中国的改革“决不回头”的论断,并在访谈中涉及了对中苏、中美以及台湾问题的态度,甚至透露了十三大之后肯定会交班的讯息。


在那次访谈中,邓小平的经典语录是“我是世界公民,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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