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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雨伞

徐扬生 2017-08-29

祖母的雨伞

文/徐扬生


这几天是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一边是迎,一边是送。我很能体会家长们的心情,从此只有寒暑,没有春秋。上大学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里程碑,过了这个点,孩子们逐渐走向独立,走向成熟,虽说是人生必经之路,也是可喜可贺的,但毕竟要离开朝夕相处的父母,家庭,中学母校和故乡,怅然之情在所难免。


这让我回忆起当年离开老家去美国留学的情景。我的老家在绍兴城里,需要坐火车去上海,从上海搭飞机去美国。行前一周开始打包行李,好像什么东西都要带,一只大箱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与祖母坐在她房间里,说真的,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祖母,我从小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可以说是由她抚养长大的,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坐在她对面,也没有看她,只是同她说:“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你尽管放心。”她拿出自己箱子底下的一个小布包袱,打开后,里面有一些现金,数了一数,记得是54元多一点,因为她常年在家打理家事,几乎没有什么收入,这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存了这些钱。她说要把这50元给我带走,自己留着剩下的零钱就足够了。我知道这些钱在美国根本算不上什么,坚持让她留着,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她还是把钱装进了我的包里。


第二天清晨,祖母很早就起床了。老家总是这样,祖母起床后,老家的屋顶上就升起了炊烟,整个家也开始醒了,我们几个兄妹陆陆续续下楼来,这时候,祖母已经在八仙桌上摆好了“盐汤”(就是用温开水冲的盐水)。每天清晨,我们都先喝一碗盐汤,然后开始洗漱和早餐。我的一位同学借来了一辆三轮车,把我的大箱子放在上面,我与祖母说:“我要走了。” 祖母跟着我走了一会儿,自己默默地说:“我大概是看不到你回来了。” 我连忙说:“不会的。”她又慢慢地说:“不要紧,男子汉,跑马头闯天下,不要管我。” 她说得很平静,也没有流泪,但我知道她这几句话是想了很多遍才终于说出口的。她默默地跟着我们送到路口,我们让她不用再送了,她才停下了脚步。


三轮车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见祖母还站在那里,眼看我们就要转弯了,很快就再也看不见她了,她突然叫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让我们停下来,只见她急匆匆地折回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雨伞,伞是一把折叠的布伞,在当时可是时髦的玩意儿。她急匆匆地追上来说:“把伞带上吧。”我想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可以不用带的,但还是接了过来。她又叮嘱了几句之后,我们再次启程,车转过路口向着火车站去了。


我知道雨伞在美国没什么用,我也知道那天天气很好,路上用不到雨伞,她递给我这把雨伞不过是想再看一看我,不想要离开得那么快!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希望突然之间,时间能够停下来,等一会儿再走。

祖母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上幼儿园之前,有一天上午,祖母在台门口的石板地上搬来一只大木桶洗衣服,那时洗衣服都是用肥皂,所以木桶里的肥皂水有很多泡沫,我就在旁边玩肥皂泡沫。我用肥皂水在地上写了一个“6”字,我问祖母,我经常看到人家写这个字,这是什么意思?祖母说,这是个数字,是“6”,然后她就顺便给我讲了1、2、3、4………9。我那时觉得很兴奋,觉得很好玩,我又写了一个“9”字,因为那是“6”倒过来的样子,只可惜“9”并不是“6”的两倍。我也很喜欢“2”字的写法,但又觉得奇怪“5”为什么不是把“2”字倒过来写的样子。祖母给我讲了很多东西,有数字的意思,也有用途,比如说,可以计数量,也可以做序数等等。


祖母也是我的第一个书法老师。有一天,她看我用毛笔在报纸上写来写去,很快报纸就写完了。为了让我有办法可以练字,她就去井里的一个台阶上取来一块多余的“地坪”,其实就是一种青砖,方方正正的,也很平整,她对我说:“你现在可以写毛笔字了,清水写,一下子就干了,这样不用纸,不用墨,可以一直写下去。”这块地坪我用了十几年,一到房间就想要拿起笔来写一下,而一上手写,就停不下来。所以我与书法的缘分与地坪分不开,而地坪是祖母给的。祖母看我不停地写字,很高兴,时不时会走过来夸奖我一下,“这个字写得好。”她的欣赏是以“稳”为主,只要“稳”的字,她都很喜欢。


因为童年时一直与祖母在一起,所以我和祖母的感情特别深,也正因为如此,离开家乡时我对祖母的依恋就更强烈一点。那天在火车上,在飞机上,我还想着祖母,想着祖母的那把雨伞。现在想起来,祖母就是我童年的一把雨伞,有了她,就不怕风吹雨打。记得文革中,红卫兵来家里抄家,黑夜里恐怖极了,父母都不在家,祖母就是这样,一个人挡着一大群红卫兵,身后是我们四个小孩。多少风风雨雨,她都是这样平静地对我们说:“没什么事,马上都会过去的。”


祖母这把伞有爱,也有原则。有一次,一位乡下来的远亲到我家来,他说现在家里很穷,又是饥荒年,吃饭都有问题,所以已经让他儿子从学校退学了,好去赚点钱补贴家用。我记得祖母听完他说话,问道:“你们家睡觉有床吗?” 那人说:“有,木板床。” 祖母说:“我要是你的话,就算把木床卖掉,也会让孩子继续读书的。小孩子读书是一辈子的事。” 记得那天我坐在地上,听他们说话,地上脏,我垫了一张旧报纸在屁股底下,祖母很严厉地说:“站起来,报纸是不能垫屁股的,所有字纸(绍兴人称有文字的纸为“字纸”)都不能垫屁股。” 我后来逐渐明白,那是一种对文字,对读书,对知识的尊重。只有当我们对知识和文化有崇敬感的时候,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社会,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祖母很多事情都让我自己试着去做,读书、买菜、做饭、甚至缝补衣服。每天晚上,她都讲故事给我听,但有时候,她没有新的故事讲了,她就会说,你不是在看书吗,你能不能把书上的故事讲给我听?于是,我常常把我读过的书上的故事讲给她听,因而我读书的热情很高,记得也很认真。有人来信时,她也总是让我先看,然后念给她听,虽然她是识字的,但她总是找机会给我去练习。她处处让我自己先去做,而且总是相信我能做到最好。有很多次学校考试后,同学们都在我家议论这次考试题目如何困难。祖母从来不出声,从不问我考得怎样。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 她说:“我相信你一定考得好。” 她就是这样,永远是最相信我的,这种信任和鼓励一直是我努力学习和工作的动力。


祖母是我童年的一把雨伞,是一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的雨伞。雨伞,其实不宜太大,太大了会产生一种不必要的“保护伞”,或者成为年轻人赖以生存的“靠山”,许多高干子弟和富二代,或者家里并不很富裕,只是家长特别疼爱,有人称之为“穷人富养”的,大多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父母什么都给子女包了,代替他们去做所有事情,这样一来,子女们就损失了成长的机会。这样的家长在现时独生子女的环境下尤为普遍。前些年我的一位朋友向我咨询她儿子的大学去向。我实话与她讲,她说的两所大学都不很合适,她问:“这两所大学有什么问题?”我说:“因为这两所大学都在你住的城市里。” 她的儿子如果继续在她身边生活下去,我看很难会有独立成长的空间。


父母和家长对于子女,学校和老师对于学生,很像是一把雨伞,教育是否合适,全在于雨伞的大小是否适宜。太小了,子女或学生会过早地受到伤害打击,可能一蹶不振,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但太大了,给子女和学生是一种溺爱,使他无法经受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雨打,这在现今独生子女家庭尤显突出。


尽量把这把雨伞做得大一点,尽量地给予子女一些庇护,似乎是很多家长的心愿,虽然在理智上说得明白,但感情上总想尽最大努力来照顾正在长大,或者已经长大的子女。这种状态使我们的年轻一代缺失了很多磨炼自己心志的机会,缺失了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拼搏奋斗的精神。有位医生朋友一直同我讲:“人是不能生活在太干净的世界上的。”因为太干净,人的免疫能力就会下降,同样,当一个年轻人一直生活在安逸单一的环境里,他就会缺乏坚韧的毅力和包容的涵养。


人生就像走一条山路,做父母的,把孩子送到山脚下,带上一把不大不小的雨伞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陪着孩子走完山路。山路,还是要靠孩子自己去走,去闯,去走出缤纷灿烂的新世界。


我很幸运,我有祖母这把最好的雨伞,她给我爱,给我信任,给我独立锻炼的空间。所以当一位记者问我:“你的一生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谁?”我毫不犹豫地说:“是我的祖母。”


祖母,我真希望您能看到这篇文章!


配图/东山魁夷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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