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块饼干
六块饼干
文/徐扬生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下着大雨,我穿着蓑衣在田野里干活,突然间听见有人在大声叫我,我抬头一看,是一位大队干部,让我立即去公社一趟。我问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我立即冒雨赶到公社,才知道是让我去代课,在一所学校里教英文和数学。
学校在小镇后面的一个村里,学校前面有一条小河,小河里长满了芦苇,芦苇丛里总能看到很多鸭子。学校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阳光下像铺着金色的绒毯一样。我教的是初一、初二的数学和英文,教这些课程不难,老师们待我很好。同时,我自己不用烧饭了,可以去附近的一家面粉厂搭伙,去那里吃饭和取热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
开始在初一班上上课时,我发现有一位坐在最后一排,个子高高,头发蓬松的男同学,他上课的时候总是注意力不集中,我一盯他,他就注意一点,但过一会就又去做别的事了。我了解了一下,这位同学姓C,是上一年级留下来的,成绩不太好,上课经常迟到,作业经常不交。我看他每天总是卷起裤脚,赤着脚上学,应该是经常在农田里干活的。C同学比班里其他同学可能年长一、两岁,所以看上去成熟一点,好像也还蛮懂事的,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对老师也很有礼貌,所以我常常与他多讲几句。没过几天,他一见到我就远远地叫我,很亲切的。我当时心里就纳闷:“这孩子挺好的,怎么就是成绩上不去呢?”
后来有一天早上,他急急地找到我寝室来,手上拿着一大把长豇豆,他说是他自己家刚採的,送给我吃。我不能收他的东西,何况我自己也不烧饭的,所以我连忙说:“不用了,你拿回家去。”我看他好像很尴尬的样子。这时候,一位经常到我这里串门的H老师来了,一看这个情况,他就开玩笑说:“噢,你给老师送东西来了!好呀!东西留下,分数是不会给你加的,知道吗?”他当然是开玩笑的,但C同学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我急忙说:“别开玩笑了,他又不是要加分的。”看C同学窘迫的样子,我也不好再推辞。又问了问他最近的情况,临走的时候,我从抽屉里取出两块从城里带来的饼干给他,他很开心,立刻就放在嘴里边吃边走了。
C同学的成绩开始有所好转。我上课时也故意多提问他,尤其是那些比较容易的问题,我故意多给他机会回答,他几乎每个问题都能答得上来,我也很为他高兴。紧接着有一次测验,晚上我在阅卷时仔细看他的考试答案,还真是不错,有58分,虽然离及格还差两分,但与他之前的成绩比较起来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只是还是不及格。
第二天上午试卷改完发下去了,同学们都争相看自己的试卷,询问别人的分数,我特别留意到C同学,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卷子,看起来闷闷不乐。那天课堂上他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低着头不吭声。我上课的时候走过他的位置,不经意地发现在他练习簿封面上的任课老师(我的名字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红叉。红色的叉,在那个年代意味着是“坏人”。我心里一紧,原来他现在把我看作“坏人”了,他大概觉得我是可以“帮”他的,但没有帮,所以,我一定是个坏人。
之后,我找了几个同学来我办公室帮我改全班同学的作业,我故意把C同学也叫上。同学帮老师改作业有很多益处,改人家的作业可以加深印象,帮助自己不犯同样的错误。C同学来是来了,但还是很不开心的样子。等大家走了之后,我留住他,表扬了他,我说:“你的数学进步很快,这是你在学校最好的一次考试成绩,是很不容易的。”他没有说话。走的时候,我从抽屉里取出两块饼干给他,我说:“这是奖励你的。”他拿在手上,低着头,也不道谢,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C同学的成绩一直在进步,可贵的是上课特别专心,作业也每天按时交了,上课还主动提问,我从心里为他高兴。他也经常来我寝室问问题,似乎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事。到了期末考试,他这次考得非常优秀,我记得是92分,我在课堂里分析试卷后还点名表扬了他。我看他也很兴奋,把那张试卷翻来覆去地看。课后我回到自己的寝室,他跟了过来,我又表扬了他这次考试的表现,没想到他的眼里闪起泪光,轻轻地对我说:“徐老师,我对不起你。”我连忙说:“什么事?”他说:“我在你的名字上打过叉,我在同学那里说你是个坏人。”我一听是那件事,连忙说:“没关系的。”我劝慰了他一会儿,又给他拿了两块饼干,我说:“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要感谢你。”
那天,他在我宿舍聊了不少,后来我又陪他走出校门,沿着学校前面那条小河,走了很久。正是黄昏的时候,村民们在赶着鸭子回家吃饭,山坡上开始升起缕缕炊烟。我说:“你赶紧回家去,把考试卷带回家,告诉你爸爸妈妈,也让他们高兴高兴。”但他说他爸爸在外地养蜂,终年见不到一面,妈妈也不会关心他读书的事,就是告诉她她也不会在乎。说着说着,他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他说他家很困难,弟弟妹妹多,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妈妈给小孩们都是吃稀饭的,一锅饭里的米很少,都是一些素菜和萝卜,小孩吃了以后,不一会儿就会饿,就会哭,所以他妈妈总是在吃完饭后立刻打发小孩们睡觉,这样小孩就不会哭。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作业,只能在每天早上上课前胡乱写点作业交给老师。我听了心里很沉重。从那时开始,我在准备教案时,总是在课堂上留出时间给学生们完成我这门功课的作业,这样学生离开课堂后就不用再多花时间了。我后来在美国、香港的大学里教书时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多年后,我回那个学校时见到了当年的老师们,他们告诉我,这位C同学一直对人家说,我给过他六块饼干,说这六块饼干让他变了一个人。其实我心里很感谢他,他不仅告诉了我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教会了我应该怎样批评和引导学生,让我真正体会了做老师的快乐。
回顾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作为一个老师,如何指出和批评学生不对的地方有时候真的很难。大家都知道,学生要正面教育,没有人愿意接受批评,庄子云:“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我们自己也不喜欢听人家的批评,然而不对的地方,还得指出来,这对于每一个老师来说都是个挑战,所以有时候,我常常感到两难。
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我的理解是,教育就是让受教育者重拾自信。这个“自信”尤其在他感到挫折,感到气馁时更为重要。如何让他重拾自信呢?我想“尊重”这两个字可能是最重要的。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尊心,这个自尊心是如此珍贵,以至于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伤害它。从前我看过一个故事,说是在日本的两兄妹,父母早亡,两兄妹相依为命,后来哥哥投奔一家寺庙当和尚,而妹妹在城里打工。二十来年后,哥哥成了誉满全国的禅师,妹妹也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家庭,生了一个儿子。可惜的是,这个儿子好吃懒做,不去读书,整天结交一些地痞流氓。妹妹给远方的哥哥写了一封信,问他能不能帮她教教这个外甥走上正路。这位禅师有一次路过妹妹的城市,在她家住了几天,妹妹想这下好了,哥哥一定能开导一下她的儿子,可是几天下来,禅师一句话也不说。临走时,禅师在门口取鞋子,弯腰系鞋带,系了几次系不好,外甥一看,过来帮助舅父系鞋带,系完后,舅父轻轻地感叹道:“年岁大了,做什么事都很困难,凡事要趁年轻啊!”就是这么一句轻轻的话,这位年轻人听进去了,从此痛改前非,蜕去过往的恶习,做出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人的一生就像一只偏心轮。轮的外圈是正常的圆,而内圈是偏心的,我们走的每一步就像装在内圈的轴,相对于路面,有时候会走高,有时候会走低。做老师的,做朋友的,我们就是要在他走低时,俯下身子,扶他一把,撑他一把,给他一点耐心,使他的轮子能够转过去。轮子的转动有外部因素,比如说路面的环境和外面的动力,也有内部的原因,比如说偏心轮上如果有足够大的惯量,自己就能驱动起来。对一个年轻学生来说,老师也好,学校也好,对学生这只轮子的作用,既管外部的环境,又管内部的惯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教育对一个人的成长是重要的。
我还记得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背着好几个大行李包裹来到汽车站,去买票的时候,那个售票员是和我在同一个厂里搭伙的,彼此面熟,他告诉我有一位学生已经帮我买好了票,我吃了一惊,问他是谁,他也不清楚,只说学生买票的钱都是皱皱巴巴的零钱。我也想不到是谁,因为班里很多同学都知道我要走了。等了一会儿,车来了,我把行李放上车,坐在车上,我往村里的方向望过去,漫山遍野是金黄色的油菜花,突然远远地看到高高的铁路上站着C同学,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衣服,赤着脚,一只手拼命地向我挥着,另一只手牵着他妹妹,妹妹的花头巾迎风飘得高高的。
配图/萧勤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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