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非虚构写作里的虚构
Hiding，Fictions in Non-Fiction Writing
文 | 何不笑
前段时间读了2021年7月国内出版社引进的《改变历史的香料商人》（Nathaniel's Nutmeg， or the True and Incredible Adventures of the Spice Trader Who Changed the Course of History），作者根据史料整理出一个16-18世纪大航海时代两牙+英荷各种船长发现世界的故事，诸多有案可循的历史细节、船长日志、商品价格、部落社会等等可谓引人入胜，颇为精彩易读。
本书最有趣的大概要数第5章，但因为过于生动和富于戏剧性，引起了我的怀疑。
这一章的主角是英国东印度公司（EIC）雇佣的英国船长William Keeling的故事，他是发现科科斯（基林）群岛（Cocos (Keeling) Islands）的人。
书里说，Keeling船长酷爱莎士比亚戏剧。为了与荷兰、西班牙、葡萄牙人在远东的香料生意展开竞争，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于1607年再次投资并招募了一支探险队，包括“赤龙号”和“赫克托耳”号（Red Dragon & Hector）两艘帆船，船队由William Keeling船长指挥，与当年4月1日愚人节启航。
在去途，船队经过大西洋至好望角的无聊旅途中，William Keeling船长有空就指挥“赤龙”号和“赫克托耳”号（Red Dragon and Hector）的船员排练莎士比亚戏剧，并于8月底在塞拉利昂靠岸期间 “在星光灿烂的非洲夜空下，表演了他们的剧目..《哈姆雷特》...” 作者说，这可能是已知《莎士比亚》最早的公演。然后，9月份（9月5日或30日），他们又排练了《查理二世》，成功邀请“赫克托耳”号船长霍金斯（Captain Hawkins）再次来他们的“赤龙号”观看了演出。最后，船队抵达香料群岛，与荷兰人和当地部落均发生了激烈的武装冲突（英荷战争的导火索之一），人员损失惨重，Keeling船长最终拿到货返航，“经过几个月的艰辛，他终于又有时间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了。” 回英国后，William Keeling船长受到了詹姆斯一世的嘉奖。作者还说，“可以肯定的是，英国水手的冒险经历成了莎士比亚戏剧源源不断的素材来源，《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中那个小丑的台词一定来自东印度公司的一个水手模仿上司训斥时的口吻”等。
但这个关于莎翁剧演出的故事是假的。
这本《香料商人》英文原书是企鹅于2000年7月1日出版发行的，但在该书出版11年后，学术期刊《莎士比亚研究》于2011年夏季刊（Vol. 62, Issue 2）发表了Bernice W. Kliman的一篇研究论文（doi.org/10.1353/shq.2011.0025），Kliman教授考证指出，船长一行排演莎士比亚剧作一事是后人虚构的，虚构故事的罪魁祸首就是John Payne Collier（如图），并评价说，“此人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出色的伪造者。”
虚构故事的John Payne Collier（1789-1883）图片来源：WIKI
Kliman教授指出，这些描写依据的原始材料是东印度公司职员Tomas Rundall的记录，但这份档案直到1855年都没有人注意到，而且原始记录里没有提及演出的剧目名称以及观众和演出船员的反应。所谓在非洲的星空下演出哈姆雷特，是Collier在19世纪对Rundall原始档案进行的虚构，虚构出现在附录里，而这种虚构既有臆想的成分，也有对当时事件和人物、时间的一系列驴头马嘴式的嫁接。
国内引进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2021年，距离原作过去了21年，距离Kliman教授的考证也过去了10年，但书里并没有对这一章的内容真实性向读者提示，要不是偶然发现，我可能也就信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苛求或指责中文译者或出版编辑，并且，除了剧目本身以及若干与部落酋长的传奇描写存疑以外，主要的历史事实是经得起考验的，这属于瑕疵，并不影响全书的整体价值和精彩。
1855年在伦敦出版的《亨利·米尔德爵士的航行》（the Voyage of Sir Henry middleton）一书绘制的“赤龙”号，William Keeling所在的船队指挥舰。该书依据东印度公司职员Tomas Rundall在1706年的航海记录演绎而成，也是虚构最初出现的地方。
*封面图：Nathaniel's Nutmeg， or the True and Incredible Adventures of the Spice Trader Who Changed the Course of History 2000年英文版封面，企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