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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是时间的敌人丨张充和:她选择留在自己的时代里

2016-03-19 女性阅读新力量➤ 半城


【 半 城 大 话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有这样一批女性,经历过如霜岁月、家国战乱、人性的恶和命运的苦,走进耄耋之年,白发如雪、笑靥温润,犹如蚌病生珠,愈发惊艳。而这种惊艳,就像历史天空中那一抹璀璨晚霞。半城以此栏目,向她们致敬!那一低头的温柔,照亮了整座城。






张充和:她选择留在自己的时代里

文/慕容素衣


张家四姐妹从父亲身上继承了理性和对现代西方教育的信任,从母亲那里体会到为人处事的艺术。她们的保姆是一群来自合肥乡间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寡妇,有着自己的传统见解。四姐妹的情感和家庭、艺术和生活,让我们窥见二十世纪中国私人生活的真实面目和传统仕宦家庭的起落浮沉,也见证了这个古老国度在过去百年间的历史与命运

《合肥四姐妹》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叶圣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合肥四姐妹,指的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以及张充和。若我是男子,能在四姐妹中选择一位,最想娶的不是最有名气的三姐兆和,而是小妹充和。

在不知道充和的存在之前,我以为闺秀这种生物已经在中国大地上绝迹了。完全无法想象,时至今日,在与我相隔数万公里的大洋彼岸,一位101岁的老人仍保持着上个世纪初的生活方式:每日晨起,即磨墨练字,吟诗填词,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拍曲互和,以乐终日。

这位老人,就是现居于耶鲁的张充和。


△  张充和晚年

她从遥远的民国走来,在旧时月色和习习古风中长大。她的名字,曾经和沈从文、卞之琳、俞振飞等人相连,一同成为那个年代的传奇。如今,故人早逝,时移世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永久地过去了,她却仍然选择活在她的时代里,在去国离乡数万里之外。这是一个奇迹,独属于她的奇迹。

和林徽因、唐瑛等民国名媛不同的是,张家四姐妹属于传统仕女。她们的爱好、才艺乃至心性都很“旧派”,即使时代再跌宕起伏,生活再颠沛流离,她们仍固执地保持着她们闺秀式的生活方式,时代影响了她们的生活轨迹,她们的生活本质却并未改变。这一点,在充和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她考北大,国文是满分,数学却拿了零分;

她嫁给了洋人傅汉思,可他是个汉学家,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精通;

她在美国的耶鲁大学任教,教的却是中国最传统的书法和昆曲;

她常和一位叫咪咪的美国女士切磋中国艺术,后来那位女士成为了比尔盖茨的继母;

年少的时候,她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如今,她仍在耶鲁的寓所和人拍曲。她的箱子里,珍藏着乾隆时期的石鼓文古墨,她的阁楼上,摆放着结婚时古琴名家赠予她的名琴“霜钟”,她亲自莳弄的小园里,种着来自故乡的香椿、翠竹,芍药花开得生机勃勃,张大千曾对着这丛芍药,绘出一幅幅名画。

张大千甚至还给充和画过一幅仕女图,画于抗战年代。画中的充和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身着表演昆曲的戏装,云髻广袖,似要凌风飞去。

也许很久以后,回顾中国艺术史,充和留给后人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淡淡的背影吧。即使是在最好的年华,她也似乎无意正面展现她的美。


△  少女时期(《古色今香》封面)

充和出生于合肥一个大家庭,曾祖父张树声曾是淮军将领,官至两广总督。到了充和父亲张武龄这一代,已经“弃武从文”,他索性离开了合肥,在苏州创办了乐益女子中学。

充和是在上海出生的,在生她之前,母亲陆英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所以充和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惊喜。她一生下来,就被叫做“小毛姐”,意思是最小的姐姐,陆英实在是盼望后面能有个儿子了。充和生下后母亲没有奶水,整日啼哭,陆英又要彻夜照顾婴儿,又要管着一大家子人,十分疲累。

充和的一个叔祖母心疼陆英,主动提出想收养小毛姐,但提出要找人算一卦,怕自己命硬妨害到小孩。陆英爽快地说:“她有自己的命,别人是妨不到的。”就把充和交给了叔祖母。


△  张家的孩子们

叔祖母把还只有八个多月的充和带回了合肥老家,在那里,她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很有见识,相当重视小充和的教育。她曾经为充和请过一个先生,那位先生科举气很重,爱教充和骈文之类,她觉得很不满,就给充和换了一个老师。这位老师名叫朱谟钦,是吴昌硕的弟子,既有才学也很开通,他教充和学古文,是从断句开始,一上课就交给她一篇《项羽本纪》,让她用红笔断句。他还专门编了一本同音异义词的书,用来解释词义。

充和很喜欢这个先生,喜欢的原因之一是“他主张解释,不主张背诵”,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居然没有想到骗我的古墨”。充和的一位长辈曾经给过她几锭古墨,她用来练字,朱先生见了,提醒她说:“你小孩子家写字,别用这么好的整墨,用碎墨就行了。”古墨的价值是很高的,充和初到美国生活困窘,忍痛出售了珍藏的十方墨,当时卖出了一万美金。

对比起《牡丹亭》中那个迂腐的先生陈最良,朱先生真是再可爱不过了,难怪春香要闹学了。那时的教育是先生和学生朝夕相处言传身教,充和随朱先生从九岁一直学到十六岁,这七年间,朱先生也只有她一个学生,他留给充和的,应该不仅仅只是深厚的国学知识。

叔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充和回到了苏州九如巷。父亲创办了女学,三个姐姐受的是中西结合的教育,这和充和的私塾教育是完全不同的。姐姐们更为洋派,充和的旧学功底则最好


△  张充和的画作

相对于三个姐姐,充和反而和弟弟宇和相处得最好。宇和小时候也过继给亲戚了,这时两人都刚刚回苏州的家生活,宇和个头大,心细,对这个小姐姐格外照顾,常常带着她到处玩。

苏州生活让充和的人生路上从此多了项终身陪伴的爱好-----昆曲。张武龄和陆英都是戏迷,张武龄还特意请来了苏州全福班的尤彩云来教孩子们唱戏,受此影响,女儿们也喜欢上了昆曲。

四姐妹中最迷昆曲的是大姐元和,她特别喜欢登台表演,后来甚至嫁给了名小生顾传玠。充和呢,更多的是将昆曲当成“玩儿”,她曾说:“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在苏州拙政园居住时,相传她夜晚常常一个人在兰舟上唱昆曲。

汪曾祺在回忆西南联大的往事时,也提到过充和不爱扎堆的特点。在文章中,他写道:“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录像,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年轻时候的充和唱起昆曲来,是怎样的娇慵醉媚,难以胜情,幸好张大千以一张仕女图留住了她的风姿。我们只知道,抗战年代,她凭着一出《游园惊梦》,惊艳了当时的重庆。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为纪念汤显祖诞辰三百周年,她回国和大姐元和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仍赢得了满堂彩,其中一张剧照被俞平伯评为“最蕴藉的一张剧照”。


△  昆曲扮相

二十一岁这年,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破格录取。

当时她怕考不上,报考用了个化名“张旋”,进校后胡适碰到她时曾说:“张旋,我记得你数学不大好。”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可能要被清退了,系里老师安慰她说,胡适那是吓唬你的,都进来了还要补什么补呢。

抗战爆发后,充和到重庆教育部礼乐馆工作,结交沈尹默、章士钊等名士,并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说她的字是“明人学写晋人书”,评价很高。在苏炜的《天涯晚笛》里,说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沈尹默为人很有绅士风度,一次坚持要送充和去坐公交车。他高度近视,充和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意没上车偷偷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平安返家才离去。这对师生的作派,听起来像《世说新语》中一流人物。

书法可以说是充和一生至爱。她曾说,自己不爱打扮,不喜欢金银珠宝,但笔墨纸砚一定要用最好的。由于长期练习书法,她年老了臂上肌肉仍有如少女般有力。在重庆那段时间,哪怕是经常要跑警报,她仍然坚持书写,防空洞就在桌子旁边,她端立于桌前,一笔一划地练习小楷,警报声一响,就可以迅速钻进洞中躲避。


△  张充和墨宝

谈到女子,总绕不过一个情字。充和最初为大众所知,就是源于一段情事。

情事的男主角大家并不陌生,他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卞之琳。相传那首知名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诗人为充和所作。

卞之琳是沈从文的密友,那时充和正住在姐夫家里,两人得以相识。于充和,只是多了一个如水之交的朋友,而于卞之琳,却多了一个终生倾慕的女神。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几乎成为了当时文学圈内公开的秘密。他持之以恒地给她写信,甚至在她出嫁后去了美国,仍孜孜不倦。他苦心收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香港去出版。他追求她长达十年之久,直到45岁才黯然结婚,对她的爱恋,持续了大半生。

可是,多年后,和朋友兼学生苏炜谈到这段“苦恋”,张充和说:“这完全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说苦恋都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他精心写给她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她看过就丢了,从来没有回过。她以为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给她写信。当苏炜问到,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呢。充和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

卞之琳不是充和喜欢的类型,她喜欢性格开朗单纯的人,后来选择的傅汉思就是这种类型。除了性格外,卞之琳的才华也打动不了充和,他当时是以新诗闻名诗坛的,可充和没有被卞之琳和他的诗歌所吸引,她认为卞的诗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够深沉”,“爱卖弄”。没办法,教育背景和审美追求都不同,在旧学中浸淫一生的充和对“明月装饰了你的梦”实在是欣赏不了。


△  张充和

可叹的是,卞之琳从未停止过对充和的这份倾慕。

1953年,卞之琳到苏州参加会议,恰巧被接待住进了张充和的旧居,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痴情的诗人翻空抽屉,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居然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于是宝贝一样地取走,保存了二十余年。1980年卞之琳访问美国时,与充和久别重逢,将词稿奉归原主。充和说他只不过是单相思,可纵然是单相思,能够持续如此之久,感情如此浓烈,即使得不到回应也足够动人了。

1948年,充和在炮火声中嫁给了傅汉思。那一年,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和傅汉思也是在沈从文家里相识的,一开始,傅汉思是来找沈从文的,后来就专门来找她了,连沈从文的儿子小虎都亲昵地叫他“四姨傅伯伯”。

在重庆的时候,章士钊曾向张充和赠诗一首,将她比作蔡文姬:“文姬流落于谁氏,十八胡笳只自怜。”这令张充和很不高兴,她觉得这样比喻是“拟于不伦”。直到嫁给傅汉思后,她每每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给了胡人。


△  张充和与傅汉思

对傅汉思这个终身伴侣,充和是满意的。她提及他的次数不多,说汉思是个单纯的好人,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巧的是,这对中西合璧的伉俪称得上志同道合,他们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充和说汉思的汉学修养很深,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了解,写起文章来一篇是一篇,让她很服气。

这段婚姻对充和的最大影响是她终于选择了远渡重洋。充和和汉思在上海搭上个顿将军号前往美国,随身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一盒五百多年的古墨。

充和对自己的吟诗作词,有一个特别有趣的比喻,她说自己写东西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

说这句话时,她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老小老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真是一派天真,可爱极了。

充和一生醉心艺术,但始终保持着老派人游于艺的态度,书法也好,诗词也好,都是写了就写了,没想过要结集出版,更没想过要去抢占艺术史上的一席之地。


△  张充和墨宝

她很早就开始了写作,随写随丢,一生中从未主动出版过任何著作。倒是那位暗恋她的诗人一片痴心,私下将她发在报刊上的作品都收集起来,拿去香港付印。在耶鲁任教时,一名洋学生自费给她印了本诗集,名字很美,叫《桃花鱼》,装帧也很美,收入的诗只不过寥寥十几首。她百岁时,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了一套张充和作品系列,分别是《天涯晚笛》《曲人鸿爪》《古色今香》,收录的其实都是些充和无意中留下的零光片羽。

充和本是无意于以著作传世的,做什么都是随兴而至,她曾经说过:“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苏炜回忆他和洋学生向充和学书法时,充和经常用清水在纸上写字教他们,他们试图游说她用墨写在宣纸上以图保存,不料一向温和的老人居然生了气,坚持就要用清水写。

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上写着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充和,也是这样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啊。写的过程就是消失的过程,像飞鸟掠过,天空却并没有任何痕迹。

不过,充和这样旧派的人,未必会喜欢这类新诗风味的句子。她自撰的诗中有一句意思和此相仿,足以概括平生: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这一曲微茫,正是民国年间的古韵遗响。随着那个年代的远去,已成绝唱。


(注:本文写于2014年,张充和女士已于2015年6月仙逝)



爱乐人声

半城音乐顾问 范丽甍:

        这个“一曲微茫度此生”的传奇女子,章士钊将她誉为才女蔡文姬,焦菊隐称她为当代的李清照,傅汉思称赞“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 她生前一直保持着每日晨起磨墨练字,吟诗填词,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的习惯。尽管一生经历各种动荡,却于浊世中留一丝清雅,于时间里化作永恒。

——LM



本文摘自慕容素衣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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