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安岳：民工大县与隐世的石窟精品

前几天不知怎么地就浪到了安岳，资阳一处邻近重庆大足的县城，据说这地有些野生石窟。

初来乍到，有些迷茫。延着“柠都大道”一直走，广阔的十线道，两旁成排高楼住宅，挺有气势，我又想，这座县城不简单啊。即使十线道也是车水马龙，满大街挂着渝A川A云A浙A粤A粤B牌的车，还能见到新A蒙A，竟然还见到能跑四方的沪C车牌。

从酒店走出来后就见到这样高耸有欧式尖塔的小区，我心想，现在的县城都建得那么厉害啦！

甚至能见到这种气势不输上海碧云的豪宅巨厦(虽然里面都没人)

宽阔的路两侧都是门面，过年期间人来人往，尤其餐厅饮食店，下午三点也都是爆满状态，像这样的网红餐厅，也下沉到了县城。

安岳自称“柠都”，自然是盛产柠檬，但城里除了几处比较大的柠檬装饰，好像没有特别感受到柠檬与这座小城的关系。

在广场两侧有着可爱的标语，一侧是“柠檬的世界”看到后感觉嘴巴都酸了起来，像在柠檬海里游泳的感觉；另一侧是“世界的柠檬”，这句话更可爱了，好像是一首清新的小情歌。

我习惯到一个新地方，先去咖啡店打探打探，就跟以前玩RPG游戏，到了一个新地图，总要去酒馆探探消息

往居民区里拐去，肉铺边找到“淳手作咖啡”。点评上说”水平直逼巨富长”，让我很好奇。我走进去，天气冷要了一杯热美式。喝了小口，眉头一皱，直觉真相并不单纯，现在县城的咖啡水平都那么厉害了吗？

我跟老板聊了起来，他是本地人，并没有去外地专门学做咖啡，就只是个人兴趣爱好，网上找视频边看边学，只不过豆子从成都那边买的，都选质量比较好贵一些的豆。所以喝起来应该也不会太差。他说比较遗憾的是拉花怎么学都学不好，迟早还是要去专门学学。

我问开在县城客人多吗？他直说生意不怎么样，只靠着一些朋友关系做单位外卖的单子比较多，他指了架上的酒“晚上还要当酒吧”

老板问我是回乡吗？我说是来玩，他又问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说来看石窟，“喔对！但是我们这的石窟太分散了，不像大足”。

我说起你们县城建得可真漂亮，他说这一带是新城，我恍然大悟，一下车就直奔酒店，忘了大部分城市都有老城新城区别。问了老城方向，老板又给指了几个特色小吃，我就继续往西走去。

老城与新城交界处

往西继续走，是下坡，楼房也越来越老旧，坡底是条小河，过桥就是安岳老城区。按老板提示沿着上府街走，街名来自于“走上去就能一直到政府”。就是四川小城那种很典型四车道，有几辆车停着就会拥堵喇叭声此起彼落，路两旁是行道树，五六层楼的屋，一楼是门面，各行各业。道路弯弯曲曲缓缓上坡。

然而我又不走寻常路，沿着小河边走，看到的是不同于新城的风景。

河边狭小的公园，小孩追逐打闹，老人坐着聊天散步溜狗，更多是在打牌，或是在河边破茶楼里打牌。或在楼道间大棋牌间打，或拉张桌子在树下打，到处都是刷刷刷夸拉夸拉碰来碰去的声音，怎么说这幅景色呢？大概就是“很四川”吧！

县城只要有公告栏处都贴了不少讣告。小朋友仔细地读了上面的文字“.....同志请在今天之内自行前往安岳殡仪馆”被妈妈吼了一句“那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我觉得中国县城热闹街市，都有种相似的“县城味”，那是种混着香味、臭豆腐味、油烟味、血腥味、污水味....耳边传来的是各种大喇叭“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反復各种神曲，市井百味的特殊气息，虽然有时候闻起来不太舒服，那烟火气息仍让人放松

甚至有条比较精致的服饰街，店里装修不是ins风就是老钱风，看来店主都是外头见过世面的。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像中国那么广大的国家，从西部到东部沿海读书，几乎都跟到国外留学差不多了。

这种网红标语也下沉到了县城，不少人路过跟它合影。

穿过一条菜场巷子，巷口找到了咖啡店老板推荐的“汪三小吃”，要了一碗米卷，被告知没有了，只好到对面另一摊也号称姓汪的，我想他生意也不错，各据巷口两旁，应该也不错吃吧！

米卷用安岳大米，磨细后吊浆、摊皮，再上锅蒸制，凉后卷裹成筒而成，要吃时切成一段段，红油铺底再洒上各种佐料。

我又走回新城。县城里新区，总有这么一座腹地广大半露天的商场，中间都被一条金街给分割，让我怀疑全国县城新区商场图纸是不是都同一份。那几天人潮汹涌，热热闹闹，不管什么店都是人，迎面而来都是一波波人潮

似乎每座县城也都有一间肯德基，那几天店里挤满了人，但小朋友还能在热闹混乱人群中灵活乱钻。都是携家带口，同学朋友四五人买了一个全家桶一起吃，以至于我站半小时才有位子座，等了四十分钟才取到餐。

柜台的几位妹妹明显是放假回家寒假打工的，动作从来没停下来，不断地在喊“XXXX号顾客请取餐”，终于有一份占着台面太久喊五六次都没人取，妹妹的声调越来越高最后都像是怒吼。最后，三位妹妹像狱警命令犯人般一起大吼“A3081号取餐！”本来沸沸洋洋的餐厅顿时安静下来，接着就是一阵大笑，A3081小哥哥就在鼓掌中急忙取餐了。

来到另一间咖啡店“加一咖啡”。下午路过时店里生意挺好，无论它的装修，或着店内客人衣着，都让我以为回到上海。

离打烊还有二十分钟，我还是要了一杯热美式，尝起来口感也非常棒，原来老板以前在成都学做咖啡有一段时间了，去年十一月底才回来县城开店。

这可真是挑了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点开店。我问他在县城开店生意如何，他说平常普普通通，这几天客人比较多。

他问我也是这几天回乡的吗？我说来玩的，他的反应跟另间咖啡老板竟然一样“有什么好玩的”，“噢！石窟，可是我们这石窟比较分散”。我心想安岳的石窟多到本地人已经都不当一回事了吗？都没意识到那是旅游资源。

初六那天去看石窟。汽车站挤满了准备返城务工的人，最多的是往重庆成都方向，其次是绵阳、南充等地。售票处还有专门往浙江、台州、广东、深圳去的窗口。我后来一查，原来安岳是四川人口最多的县，也是最大的民工输出县，每年有十万人外出打工，占了近总人口十分之一。

有妈妈背着包拉行李箱牵孩子；外出务工人员背着蛇皮袋，背着竹框，底下放了衣服上面锅碗瓢盆；有巴不得多嘱咐几句的送行亲人；有行李放着一旁继续低头做题的中学生；年纪稍大的，都还会提着一盒土特产。往江北机场方向大巴，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男性；另外还见到两位萝莉塔要去成都。

从县城到石羊镇上，大约一小时。小镇主路是典型的西南小镇中心风景：热热闹闹，拥挤混乱，尘土飞扬，小贩拉着货沿街叫卖，车稍微堵久点，按一声喇叭，所有车跟着按起喇叭。镇上有几处大巴停靠点，分别开往成都重庆等大城，也都是背着大包小包抱着小孩携着土特产的居民，准备返城务工。

在这等了十分钟还叫不到一辆车，走回路旁成排的摩的处，每位师傅眼神都望向你“走嘛走嘛！”一群老汉待你挑选。我看了去茗山寺大约十公里，问了一位落单看起来比较纯朴老实的师傅，问去不去茗山寺，他眼神一亮“上来嘛！”我问“多少钱？”只见他不太好意思，说看你去几个洞，一个洞150。我心里就呵呵，得了吧！我又去问其它的师傅，有说两百，也有一百五，每个都在看笑话的样子，反正就是看我没车去，价钱随他们喊。

我挫败感特别强，又回去找那位看起来比较纯朴的师傅，强忍怒火，问“五十去吧！”，他一脸“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狡诈笑容“最低一百“哼！来都来了“走吧！”

坐摩托车出了路面起伏的镇上，奔向郊外，左右穿梭闪过了几次大货车，师傅说“我七十一岁了路熟得很，没事没事”，但我脑子里还是闪过无数次网上经常看到的那种车祸视频画面。

师傅说他载过很多人去茗山寺，都是你们外地的，上次载了个河南来的大学教授，带他转了很多地方，他一高兴就给了三百。又说，茗山寺都是精品啊！现在不收门票都给你们都省了一笔钱......我心里又呵呵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想之后多收钱做铺垫！

我吹得我头冷，跟师傅要了他的红色工地帽来戴，戴个安慰，结果就像返城务工的廖师傅，希望今年多挣点钱给儿子盖上婚房。

这是骑行的爱啊

到茗山寺车程还挺久，我安慰自己，用上海标准，车费加上门票是值的。遇见一处岔口，右侧路往山的另一头，标示往大足；左侧往茗山寺方向，则开始一路上坡，师傅说这路是大足給修的，以后想把景区连成一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又开了十分钟，他路也不看突然九十度拐进了对面一条不起眼的小斜坡，修得普普通通，只有单车能过的水泥路。路经水塘、小屋、竹林、险坡，在一处绿树蔽天之处有座不起眼的小破门，师傅指了指“那就是茗山寺”

我说那你在这等我吧！师傅狡滑地又笑了，他说他还要赶回去载人。我心想失算！刚才应该跟他说好是来回的钱，只好问他，那载我回去多少，他笑着比了一个“1”，我内心飞过无数白眼但还是装傻“十元？”“是100，老板。”

茗山寺就像动漫里那种森林古寺，据说始建于唐代，千年来几经翻修，虽小破仍是附近居民的信仰中心。而此处最有价值的，则是那几尊藏在深山老林中，北宋传下来的石刻造像。

安岳县境到处能见到石刻群，甚至在山坡田间一块大石头上都能见到形体模糊的石刻，从宋代到明代清代甚至民国时代，大多是信众自发性石刻。

在国内众多石刻群当中，安岳县茗山寺石刻本体并不出彩，年代也不是太久，数量也不多，本来我想着路过贵宝地估且来看看，但到了现场我倒抽一口气“真是来对了！”

雕刻的匠人带着敬畏虔诚，一刀一凿，力求菩萨的完美真相。然而尘世岂有不灭之物，即使是菩萨在世上的法身亦然。

然造像无悲无喜，静观世间沉浮，正是缺少人为维护，千年来任凭风化。谁会想到，再精湛的石雕技法，与工匠的执念，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刀，却是由老天亲自补上，那是风的线条。

任凭外头改朝换代，菩萨隐藏在山林秘境，最终独自消失在岁月风雨中，无人闻问，只有那如时间之河流过，永恒的曲线之美，诉说他曾来过。

其实我想到的是伊藤润二

我问了一下守庙人，平常每天也不过三十来人参观。茗山寺规模也就是山村地方小破庙，然而仍充满旺盛信仰生命力，遍地是红色爆竹灰，前几天过年还经常有人在此放炮。

寺里头的神明也算佛道混合，各种色彩鲜亮的功能神，更类似民间信仰，一直有人供奉，定时补色。

你也能见到这种相当魔性，足以拿来当做表情包的神像。

安岳县的石刻不像隔壁大足石刻集中且宏伟，太过分散以致于用“寻访”来形容更贴切，也许交通不方便也算是一种保护吧！

摩的师傅说等我一小时，但我看得太痴迷待了七十分钟，其实走马观花绕一圈二十分钟也就看完了。哼！这就是一场博弈！我觉得他坑我，我待久点是应该的，而且还没付他钱；他觉得反正我也没其他车能回去，只有一个出口也跑不了。心理较量，任凭他嫌，我就是要多看几次多绕几圈。

看得心满意足后坐车走了，师傅说也许这地不久之后就要开发，就要收门票了。我心想“哼！即使开发收门票，那就有车到这，也好过被你们坑”。

出村道的路上，迎面而来一辆“闽C”牌的宝马，驶进某户民房院里，这算是衣锦还乡了吧！我说“村子里也有去泉州打工的呢！”师傅说他们这以前穷啊！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他以前也出去过，六十多岁才回来，现在儿子也都在外头，不回来了。

他的话我也一大半听不清，总之就一路瞎聊“你过年跑出来玩老婆不说吗？哈！你四十五了？没成家？你父母不急啊！我孙子都上初中了。”

“不晓得你们现在年轻人喔！最重要的事不做，整天老想在外面玩，玩看你能玩到几岁.....”但我心里听得是开心的，呵呵，又被叫年轻人了，那我可以再玩个二十年玩到四十五。

沿路上都能见到人背着大包小包，拉杆箱，不分男女老少，蹲在路旁等大巴路过。师傅说，今年回来的人多喽！出去的人更多喽！

路上经过不少木材加工场，大多是柏木，还有许多棺木加工点，师傅又说，之前棺材都不够用了，死了一片啊！工资加两倍人都不够用了。“就是病嘛！能挨过去就继续做工，挨不过就好死啊！”“去年家里没给饿死的年底也差不多好死了”他补上一句。

“现在都是好时代喽，现在年轻人就是过太舒服才不想结婚，苦日子一来你们就想结喽！”

我突然意识到之前都忽略了，按中国普通老百姓最朴素的历史逻辑，“大疫”一般被认为是天灾，听天由命了，没有太多怨言；然而“飢饿”会被认为是人祸，官府没办好，造反有理。

回程也是半小时，我让师傅直接给我载到镇边缘山坡上的毗卢洞，到了后他亮出手机二维码，有点不好意思“那就三百五好了”我听了血压立马飙升，“刚不是说回来也一百？不就两百！”“我等了你一小时”，虽然我很生气，但我还是嗲嗲地说“师傅你这样不行的！就算你回来载别人一天也赚不到一百，两百就就两百！”感觉师傅被我的气势唤醒了良知，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最少两百二，不能再少了”

害！亏我刚才一路上差点跟他掏心掏肺，一度以为我们产生了忘年友谊，精神内耗还差点被你治好了，但最终还是错付，不想再跟他纠缠了，就付给他两百二。师傅眉开眼笑，丢下一句“新年快乐哈”转身绝尘而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然而这些不爽在见到水月观音真容时，一切就已烟消云散，都值了。

毗卢洞这地原本是密宗第五代祖师柳本尊的修行之处，曾经是五代至北宋年间四川佛教密宗的主要道场之一，现在仍是镇上人民主要宗教活动场所。这里有几处石刻洞窟，从宋代一直到清代皆有，只不过所有的造像，在那尊水月观音前，都相形失色。

宋代石刻水月观音，又称紫竹观音，高约三米，他面貌俊秀婉约，身形流利，衣衫飘逸，长裙落地，脚踏花蕊，坐姿潇洒婀娜，形体真的过于美妙。我站在他下面仰着头，远着看，近着看，左边看，右边看，一点一点移动，害怕遗落他任何一角度的美。

国博馆有复制品

若是如罗浮宫里的蒙娜丽莎，又或是维纳斯女神像，一定是人挤人围观，然而如毗卢洞水月观音如此美丽的杰作精品，竟然没人跟我抢着围观，独享一份絕世之美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真正的美滋滋。

我想，一路波折到这，甚至是被摩的师傅坑，那都算我见到他真容的代价吧！一切的付出，就是为了这一刻更有意义，如果来得太容易，我也不会如此感动那么贪婪地欣赏。

来安岳的主要目的已达成，我继续住了几天，每天闲晃，看到小城从热闹恢复平静。

我每天吃完饭就到咖啡店坐坐，很有趣的是，不管在饭馆或咖啡厅，听到最多就是邻座在嚼舌根：谁家女儿嫁不掉不如找二婚、谁跟谁搞了姘头，谁谁谁又闹离婚跟婆婆打成一团；外地回来的跟本地生活的互相羡慕，互相劝“你应该去外面看看”“真太辛苦要不回来吧！”几天时间听到了无数县城异闻。

见家族聚会，大姨问外地回来的小姪子，你爱爸爸还是妈妈呀？看着小朋友吱吱唔呜，大家都抱着期待又看笑话的心情，小朋友忽然吼着说“你们再逼我我谁都不爱了！”亲朋好友笑成一团。

我没事就在刷tinder，那几天五十公里内已经刷到无数亚逼、艺术家、infp、普拉提、女王、伦敦艺术大学、投资人、人间观察家、伪娘…..正常时候在这样的县城，可能范围扩大到100公里都刷不到一个人，那几天每天都能刷满30人，欣慰，感觉县城久违的烟火气都回来了。

到走的那天，路上车辆已少了很多，外地车牌消失了一大半。连咖啡馆里都冷清了下来，坐了半天都不见其他客人进来。

除了送外卖，路上也几乎没人戴口罩了，连小吃小贩也爱戴不戴；公交车上还比较多人戴，但也总能见到几位老人不想戴了。

以后历史大概会认为这次快速过峰很高明吧！在春节前让它结束，欢欢喜喜过大年，一元复始万相更新，一个月前都发生什么事都好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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