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书新旧 | 蒋公阅读书单

2016-12-11 曾氏悟语




其实一直相信人是矛盾的,甚过相信人是如一的。

 

矛盾厉害的人,更可能成为一个疯×,或者一个伟人;一个“成功者”或者一个“loser”。但不管怎样,这样的人似乎内心更为丰盛,也更有趣味。

 

蒋公好像就是这样。曾任职台北美国大使馆的美国学者、研究员陶涵在《蒋介石与现代中国》一书中写:我发现蒋是个高度矛盾的人物。

 

他是个现在的新儒家,但支持女权,也能接受他太太外甥女兼亲信公开穿着男装的女同志行径;

 

他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却又一点也不介意除了两个非婚生孙子之外,自己所有的孙子子女全是欧亚混血儿;

 

他没有太多领袖魅力,大体上也不为同侪所喜欢,但有时他的坚决、勇气和清廉也使他颇受爱戴;

 

他是个很自我约束的人,却具备气势凌人个性;表面看来沉着、不苟言笑,脾气极坏,却又笑容可掬、偶尔伤感啜泣;

 

在大陆,某段时期他军功显赫、战绩彪炳,但一切都止于一九四八、一九四九的大溃败;

 

无论有意或无心,他也替台湾活力充沛的民主发展做好准备。

 

不过,无论多么矛盾,如果了解一个人的阅读习惯、阅读方式、阅读取向、阅读偏好以及阅读反应,也许就了然无惑了。看一个人的阅读书目确实更能真正懂得一个人,当然豆瓣那种动辄成百上千的书目是不算数的。

 

蒋公极重视进德修身,不仅数十年持之以恒读书,也数十年持之以恒写日记,其阅读书目和读书感怀常记载于日记中。

 

看他的阅读书目,非常钦佩,还有感慨: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书新旧。



——美树嘉文艺志


蒋介石的阅读史

王奇生



蒋介石在不同时期的自我角色定位,大致有三:圣贤、豪杰、革命领袖。蒋介石的阅读取向,基本上是围绕这三个自我定位的角色进行的:要做圣贤,故重视进德修身;要做豪杰,故关注兵略政术;要做革命领袖,故对各国革命史有持久的兴趣。与三大角色关系不大的知识性、消遣性、趣味性的书籍,甚少旁骛。


西安事变期间,张学良与蒋介石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张:委员长人格实太伟大。但有一点不无令人遗憾,余觉委员长之思想太古太旧!


蒋:何谓古?何谓旧?又何谓太古?


张:委员长所看之书,多是韩非子、墨子一类,岂非太旧?


蒋:余不知尔所看之新书几何,且尔之所谓新书者系何种书籍?尔是否以马克思资本论与共产主义之书籍为新乎?尔可将尔所看之新书择要问余,余可为尔详解也。须知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书新旧;尔岂知尔等之所视为新书者,余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阅几次矣。


张:举一例以言,委员长满脑筋都是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总觉赶不上时代。 


因为看了蒋介石的日记,张学良知道蒋介石正在看什么书。相隔七十年之后,蒋介石日记向学界开放,笔者有幸先睹为快。蒋介石读过哪些书,爱读哪些书,自是笔者查阅蒋日记的一个兴趣点。查1936年的蒋介石日记,蒋是年所阅读的书,主要有四种:《中庸》、《韩非子》、《墨子》、《孙子》,确如张学良所言。


作为近代中国一位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蒋介石的阅读习惯、阅读方式、阅读取向、阅读偏好以及阅读反应等,均值得我们饶有兴味去探讨。蒋不仅数十年持之以恒地读书,也数十年持之以恒地写日记,其阅读书目和读书感怀常记载于日记中。这为我们研究其阅读史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




以圣贤自待:进德修身


蒋介石是一个军人政治家,瞧不起坐而论道的文人书生。但他本人却酷爱读书。


蒋的读书习惯不是快速的泛读,而是缓慢的精读。读每一本书他都要从头至尾读完,少有中辍。其中有少部分书是常年反复读,读三五遍甚至更多遍(《圣经》等宗教经典的日常诵读,不在本文考察之列)。


蒋所阅读的书籍,新书的总量看似超过古籍,其实蒋读古籍的时间居多,因很多古籍是反复阅读。蒋好看古书,读古文,1932年9月15日的日记中规定自己“每日早晨必看古书一篇”。蒋不仅自己读,还要求他的两个儿子读。蒋经国1937年从苏联回国后,蒋介石给他布置的首要任务即是读古文。


1905年科举废除后,蒋先入保定军官学堂,继入东京振武学校学习军事。民国初年,又一度遁迹东京。据蒋的年谱记载,在日本留学和流亡期间,除与军事相关的教材外,主要阅读王阳明(1472-1529)、曾国藩(1811-1872)、胡林翼(1812-1861)三人的文集。清末民初留学日本的中国青年,多数人其实仍保存中国传统读书人的观念、心态和阅读偏好。这批人在童蒙时期完全接受旧式教育,几乎刚迈出私塾之门,便登上了出洋之舟,出国之际,随身携带着大批的中国古籍,如胡适初入美国康乃尔大学时,课余读的是《诗经》、《尔雅》、《老子》、《墨子》等书。


蒋阅读中国古籍,经书是其首选。经书基本上在儒家经典之四书五经的范围内。蒋读经书,多是反复读。尤其是《大学》、《中庸》,少年、青年、中年时期均有阅读。1934年9月,蒋在庐山给受训的军官将领专门讲解《大学之道》。他忆述其青少年时期读《大学》的经历说:“我回想以前幼年时候,先生教我读《大学》《中庸》,不知道背诵过多少遍。我到十八岁的时候,……先生重新要我再读这一本《大学》……到了二十八岁的时候,总理(孙中山)为我们讲明《大学》一书的价值,我重新又来看。”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大学》这部书,将一切做人做事的道理,都包罗无遗,发挥尽致。”


同样,蒋对《中庸》也推崇备至。蒋日记中,多处记录读《中庸》的感想。1936年3月,蒋在南京陆军大学专门讲解《中庸要旨》,认为“《大学》以格致诚正为本,而《中庸》一书,亦以慎独存诚的‘诚’字为体,……《中庸》是‘本体论’,而《大学》则是‘方法论’,乃是我们中华民族四千年来古圣昔贤递相传习的‘道统’”;并称“我们如果能细心研究《中庸》一书而得其要旨,则立身处世,便可以受用不尽,也可以说是已得我国古代哲学之精义而无待于外求了。”


除了《大学》《中庸》,蒋所选读的其他古籍,亦多是中国古代圣贤“内省修德”之作。蒋介石边读边反省自勉,甚至直接用作戒惧自己“暴戾”个性的药方:


1929年7月18日:今日看《朱子全书》,始恍然自觉,久不见圣贤书,难怪性心日下也。


1932年12月6日:看《孟子》,甚思将中华中心思想研究一番,以指导民族之出路。


1932年12月13日:今日看《白沙学案》完,颇有所得,自恨修养不早,以致矜燥无常也。


1941年9月30日:日日看《明儒学案》,积圣贤之书,仍不能戒惧自勉,可耻可痛。


蒋介石十分推崇清代政治人物曾国藩,一生受曾国藩的影响非常大。1904年,17岁的蒋介石首次读曾国藩的文集,1913年和1915年两次复读。此后,又多次阅读曾国藩的日记、家书、书牍、杂著以及治兵语录等。他读曾国藩的书,着眼处亦在立志养气、立品修行方面,处处以曾国藩为道德楷模:


1925年3月23日:看曾公日记,急思立志,重新发奋为雄。


1930年8月20日:观曾公日记,乃叹其修养之深,为学之切,后生可不自勉乎。


1930年8月25日:阅曾公日记,为之兴感,此公于修己治人之道,讲求甚精,吾拟学之。



以豪杰自居:兵略政术


除了修身进德,蒋阅读中国古籍的另一个重要的实用目的,是要从中探寻军事谋略与政治治术。蒋阅读军政谋略与治术方面的书籍,主要集中在1930年代前半期。这个时期,蒋面临地方实力派和中共的严重挑战,国民党内派系斗争十分激烈,自身权位尚未稳固,急需从古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的典籍中寻找治国平天下的秘方。


《孙子》一书是蒋阅读次数最多的古籍之一。1930-1937年间,蒋日记中几乎年年都有读《孙子》的记载,且每有叹为观止之慨。蒋读《孙子》强调学以致用,从中汲取军事谋略与治兵之术:


1925年3月27日:下午看《孙子》十三篇完。《孙子》一部书,惟在专一迅捷,审机察势而已。


1931年7月2日:船中看《孙子》完,甚觉有益。再以反间之法告各将领慎用之。


在中国古代诸子百家中,蒋对《管子》和《韩非子》也十分推崇,认为《管子》一书“乃穷古今政治学之精理”,“此书之于政治学,犹孙子之于军事学也”,并认为“学政者,不读管子,而惟新书是求,未有其能也”(蒋介石日记,1934年2月17日、3月6日)。


蒋阅读《韩非子》的时间是1936年西安事变前夕,对该书的读后感是:“此书实政治哲学之精者,为首领者更应详究,而余之心理无一不合也。”(蒋介石日记,1936年11月21日)韩非提出“以法为主”,法、术、势相结合。蒋十分推崇这位集法家思想之大成者,并认为自己的很多想法与韩非暗相契合。


与《韩非子》同时阅读的还有《墨子》。1936年西安事变被软禁期间,蒋自称“阅《墨子》自遣”(蒋介石日记,1936年11月22日、12月18日),但日记中没有留下阅读《墨子》一书的感想。当时张学良看到蒋介石在读《韩非子》和《墨子》,直言蒋的思想太古太旧。


除此之外,蒋也会从儒家典籍中汲取治术权谋。如1934年6月12日日记中有这样的文字:“恨不早习《礼记》,所谓元老……何能依赖!”这个时期,蒋对党内元老多表失望甚至厌恶。可能是《礼记》中的相关论述,使他有感而发。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初期,地方实力派各据一方,与蒋介石为首的中央政府分庭抗礼。蒋试图从清朝控制地方藩镇的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如他看《圣武记》后发表了如下感想:


1928年11月16日:今日看《圣武记》第二册完,前清对于藩镇与封建制,似胜于历朝也。观此而叹立国之难与驾驭之艰,可不戒哉!


在中国古代政治家中,蒋对王安石张居正情有独钟。王安石和张居正均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改革家。蒋介石读王安石的文集,敬佩其变法的勇气,认为中国要转弱为强,也必须推出新制度(蒋介石日记,1935年5月25日)。对于张居正,蒋十分推崇其“治术”,并认为自己的气节、才情与机遇,与张居正十分相似(蒋介石日记,1935年4月27日、5月2日)。1936年2月,蒋介石要求政府各部长都要读《张居正评传》。3年之后,又将王安石和张居正的传记和文集指定为国民党干部的“应读书籍”(蒋介石日记,1939年1月7日)。




革命领袖自视:读革命史


蒋介石爱读古籍,并不意味着他不读新书。蒋读古籍,大多是常年反复阅读,没有明显的阶段性,而看新书则不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兴趣,而且很少重复阅读。1919年新文化运动随五四爱国运动而声势日张,已是33岁的蒋介石也多少有所濡染。当时中国知识界以办杂志、看杂志为时髦,蒋介石也一边“阅《新潮》、《新青年》、《东方杂志》,揣摩风气”,一边读《新村记》、《易卜生记》、《俄国革命记》等书,跟踪新思潮。五四时期看过这些书刊,至少不算落伍。


在蒋介石阅读史上,另一引人注目之处,是对各国革命史及与革命有关的书籍,怀有浓厚的阅读兴趣。时间大约从1925年一直持续到1935年前后。蒋先后看过《俄国革命史》、《法国革命史》、《土耳其革命史》、《俄国共产党史》、《俄国共产党之建设》、《列宁丛书》、《革命心理》、《变乱与革命技术》等书。尤其是《俄国革命史》和《法国革命史》两书,1926、1929、1931年多次阅读。


南京政府成立后,蒋介石多次表示迫切希望阅读和研究俄法两国的革命史。如1928年9月22日日记写道:“亟欲研究法国革命史与俾斯麦历史一番,使有以法则也。”1932年4月3日日记又称:“近日急思求学,而终未得暇,俄法革命史与国际情报学,非速看不可也。”1938年1月16日的日记中,还有这样的记载:“看《土耳其革命史》,自觉智能学识之欠缺,忍心耐力之不足,所以遭此困厄也。”



内忧外患:学以致用


由于蒋介石不能直接阅读西文原著,其阅读范围势必受到限制。比如有关西方哲学思想、政治学说等方面的书籍,蒋的阅读就十分有限,除五四时期接触过马克思和杜威的学说外,抗战时期阅读黑格尔,就要算是其阅读史上值得一记的事了。


1938年12月5日,蒋介石开始看《黑格尔辩证法》,随后还将该书指定为“干部应读书籍”之一。为什么突然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感兴趣?在12月7日的日记中,蒋介石给出了答案:“革命斗争而不知辩证法方法论,如何能不失败呢。”原来还是为了“革命斗争”的实际需要。蒋介石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阅读兴趣,前后持续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这对政治人物蒋介石而言,自是非同寻常。更令人称奇的,是下面这则日记 :


1940年12月18日,昨夜因晚餐后研究黑格尔哲学太迟,故又失眠不宁,今晨八时后方起床。


蒋介石竟然因“研究黑格尔哲学”太晚而失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不是普通的“阅读”,而是“研究”。蒋介石并不滥用“研究”一词。而对黑格尔哲学,蒋介石日记中却不止一次地写着“研究”二字。蒋介石甚至直接摘引黑格尔的话作为格言记在日记中(蒋介石日记,1940年12月17日)。


持续三年的阅读兴趣,几乎可以认定蒋介石在相当程度上认同甚至信仰黑格尔的学说。然而,1941年以后,情况又有所变化。1941年7月3日日记称:“黑格尔矛盾学说,与中国阴阳消涨学说对比,乃知中国哲学为可贵也。”本以为他信仰了黑格尔学说,没想到转了一圈,最终仍回归到中国传统哲学。



比较中审视


1936-1937年间,蒋介石多次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从前只知以豪杰自居,而不愿以圣贤自待,今日乃以圣贤自待而不愿以豪杰自居矣。”(蒋介石日记,1938年底“杂录”)


一个人的阅读取向,既与其政治地位和社会角色密不可分,也与其时代环境、教育背景密切相关。1905年清政府下令废科举时,蒋介石已18岁。这意味着蒋介石的教育背景是在科举时代奠定的。甚至可以说,蒋介石是中国最后一代旧式读书人中的一员,亦因为此,他的知识结构、他的思维方式、他的志趣爱好、他的行为规范、更多地与传统读书人相近。他对中国古籍的阅读兴趣明显超过对新书的兴趣。他对修身进德的刻意追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强烈认同,与革命先辈孙中山迥然有异。


1925年,《京报副刊》曾就“青年爱读书”作过一次问卷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在列举的63种“青年爱读书”中,古籍有39种(62%),新书刊24种(38%)。


在最爱读的前10种书中,古籍8种,新书只有2种。这个时期的青年人,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爱读旧籍居然超过爱读新书。


青年人尚且如此,已迈入中年门槛的蒋介石爱读旧籍似乎更在情理之中。蒋爱读古书,认为“中国古书之精切于人生”,读来味道醇正,相比如下,“现代之书,不足论矣”(蒋介石日记,1932年12月12日)。





来源:《美树嘉文艺志》


新闻头条精选美文原创文章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