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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爷去北京的监狱采访,典狱长跟他说,对付这帮孙子就像卷张饼 | 北洋夜行记031

金醉 魔宙 2020-02-1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小时候住过一个地方,胡同尽头有个看守所。住了半年,脑子里只记得高耸的瞭望塔,和张在墙头的通电铁丝网。


很想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监狱这种地方,是好奇心和想象力难免触及的地方。


没法进监狱,就看监狱电影。看来看去,觉得好莱坞讲人性、讲励志的《肖申克》、《绿里奇迹》,都比不上港片,比如《监狱风云》和《力王》——实在惊心动魄,记得真切。


《监狱风云》里,梁家辉和发哥耍狠耍酷,耍得有情有义。还有年轻的张耀扬,恰逢邪气张扬之时,演得出神入化。


林岭东1987年拍摄的《监狱风云》,是香港监狱生态的最佳演绎。


漫画改编的《力王》可以说是粗俗滥制,但Cult的恰到好处,血浆喷溅的方式都有黑色喜剧的神韵。


1991年的B级片《力王》改编自同名日本漫画,是香港影史上暴力呈现最血腥的电影,台湾翻译片名为《硬碰硬》,很到位。


为什么喜欢这两部看起来来闹腾腾的监狱片?因为它们都用典型化,甚至极端的手法表现了现代监狱空间的一些本质:以暴制暴,制度阴谋,权力关系。


在太爷爷的时代,现代化监狱刚出现时,被称作“模范监狱”。这是相比前清老式号房说的。


图片是美国社会学家甘博拍摄的老式牢房内部,他称“老式监狱昏暗、拥挤、肮脏不堪,犯人所受的待遇极端野蛮,毫无人道可言。”


美国社会学家甘博说——


“模范监狱给犯人提供良好的照顾、舒适的居住环境和工作。模范监狱思想的发展充分证明在中国一部分人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1924年秋天,太爷爷金木去北京模范监狱京师二监做了次采访,遇见了一件当时报纸上不让报道的事儿。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监狱疑云

案件地址:京师第二监狱

案发时间:1924年10月23日

记录时间:1924年11月中旬



霜降前一天(金醉注:1924年10月23日),天突然冷了。我一大早出了门,小宝闷得慌,在院里对着两棵柿子树练拳。


戴戴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是只黑猫,全身乌黑一片,四只爪子却雪白得很。


戴戴喜欢得不得了,说这猫可稀罕了,还有个名堂,叫踏雪寻梅。边说边递给小宝,让他抱会。


中国最早的猫书《相猫经》划分了猫的毛色:纯黄为上,纯白其次,再次为纯黑。身背纯黑而腹爪皆白的叫乌云盖雪,只有四蹄为白的则是踏雪寻梅。


小宝摆手撤得远远的,一脸嫌弃,说这猫爪子白得像穿孝鞋,一看就不吉利,别往屋里带。


话音没落,黑猫两眼一瞪,后腿一蹬,扑向小宝,张嘴就咬。小宝躲开,黑猫扑了个空,落到地上,嗷地叫唤了一声。


忽然刮起一阵风,卷得扬尘乱飞,小宝和戴戴揉着眼,风停了再看,黑猫不见了。


戴戴又急又气,这猫是她为了学西洋油画,专门跟美术学校的学生讨来的,这下可好,画还没动笔,猫就丢了。


小宝双手一摊,“这猫能听懂人话,怪邪门的,跑了就跑了呗。”


戴戴白了小宝一眼,小宝没辙,只好出门陪着找。两人沿着西四牌楼一路往北,转悠了半天,连黑猫的影子也没见着。


小宝后来跟我说,戴戴的脸黑得跟那黑猫一个样,他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图为1920年代西四牌楼的热闹景象。1924年12月18日北京第一条有轨电车运行,轨道由前门经西四至西直门,为方便电车在牌楼底下通行,原来的牌楼被改造加高,木柱也换成了钢筋水泥柱,前后所有戗柱(支柱)都被取消。


俩人走到一家干果店跟前,店门口支着铁锅,老板正在翻炒大栗子,棕红油亮,香气扑鼻。 


小宝捧着买好的栗子打算赔罪,一回头却不见了戴戴,倒见一个算命先生捂着帽子,慌里慌张从面前跑过。


原来戴戴找算命的问丢猫的事,算命的一听,连连说了两遍“不祥之兆”,丢下摊子就跑了。 


小宝安慰戴戴,恐怕这黑猫真的不吉利,看把算命的都吓跑了,丢了未必不是好事。


戴戴急了,让小宝找我,一起帮忙。她偏不信邪,无论如何要把猫找回来。


当时,我人正在德胜门外京师第二监狱的教诲堂里,帮《白日新闻》的记者老冯做个采访,报道一下新式监狱提倡的“感化教育”。


京师第二监狱位于德胜门外下关之北(原功德林庙宇),成立于民国二年,由顺天府习艺所改建而成,民国四年(1915)开始新监改造,民国八年(1919年)竣工,监内有大小监房十六座三百五十九间,可容纳犯人千人以上。


北京有三所新式监狱,京师二监是个榜样。听说二监的典狱长梁平甫会经营,感化教育做得也好,监狱的厂房都是犯人自己建的,工厂产出多,每年都挣不少钱。


感化教育就是给犯人讲道理,二监每周都有各种教会的的人来演讲。


教诲堂里的讲台上头,一个牧师端着本圣经,在讲“末世审判”。他背后,两个监丁正垫着脚往墙上贴孔子的画像。


西德尼·甘博所拍的民国监狱教诲堂,墙上贴着的画像是耶稣、老子、孔子、约翰·霍华德和穆罕穆德。其中的约翰·霍华德是英国监狱改革的先行者。


我问看守,“讲的是基督教的事,怎么贴起了孔子?”


知道我是记者,看守没好气地嗐了一声,“上周是阿弥陀佛,这周来了什么救世军,管他什么教,都是瞎扯淡,犯人还有能被感化的?”


救世军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以街头布道、慈善活动与社会服务著称,1916年传入北京。1922年在王府井大街71号建成中央堂,图为1926年救世军教会门前聚集的灾民。


讲台对面,一排接着一排,是四面木板围起的隔间,里面站着犯人,从外头只能看见犯人露出的半个额头。


效仿西方的监狱礼堂,民国监狱的教诲堂实行一囚一位制,前后左右的犯人互相看不着对方,以此阻碍犯人之间的交流。


我从没见过这种玩意儿,走过去看。突然一只手从隔间里伸出,扯住了我的后背,我回头看,里头犯人激动地跳起,冲我张着嘴,咿咿呀呀要说话。


看守一个箭步过来,抡起枪杆,冲犯人露出的小半截头狠狠了捣两下,当当作响,犯人捂着头,一声不吭地缩下了身子。


“我们这儿不让乱说话,憋久了,一见生人就想叫唤,没出息。”看守收起枪,嘿嘿一笑,让我别见怪。


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冲我招手。来人四十来岁,理着平头,浓眉大眼,留着微翘的八字胡,穿棉布袍子,文人打扮。


看守挺直了腰背,说这是典狱长。


梁锦汉,字平甫,广东新会人。从日本警监学校毕业,民国三年(1914年)经司法部任命,接管京师第二监狱,任典狱长,全权负责改建工作。著有《京师第二监狱报告书》。


出了教诲堂,梁平甫告诉我,刚才那犯人原先是昌平一带劫匪的头,捅过三个人,出了名狠。进来才两年,老实多了。


“你现在就是把刀放他手里,他也不一定会用。”梁平甫边说边搓着胡子,一脸得意。 


绕着监房走了一圈,梁平甫带我登上中央瞭望亭,指指点点,叫我拍照,“这是最新的全景式瞭望亭,从这往下看,监里任何角落,任何小动作,全都一清二楚——都给报道报道。”


效仿日本,民国监狱采用了扇形与十字暨丁形建筑结构,以中央瞭望亭为圆心,五条监区向外扩散,俯瞰时外形状似王八,又叫“王八楼”。


见我兴趣不大,梁平甫又指了指高墙上的电网,说自打建成以来,二监就从来没有过越狱成功的犯人。他指着底下操场,“你看他们现在那样,能跑多远?”


操场里十几个犯人在排着队跑步,一个个勾着背,慢吞吞地拖着步子绕圈。


参观完,梁平甫送我出监,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哨岗空着。梁平甫正要发火,一抬头看见外头一棵柏树底下,里里外外围了几圈,看守正在赶人。



梁平甫问怎么回事,看守支支吾吾,说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往树上吊了只死猫。


我拨开人群,一眼看见那只猫,身上打了个哆嗦。


那猫脖子上绑着根麻绳,打了死结掉在树枝上。浑身上下给扒了皮,暗紫的肉裸露在外,拳头大的脑袋两侧垂着一对小三角,身上还套着件小孩穿的宝蓝褂子,不细看根本认不出是只猫。


梁平甫脸拉着,看守赶紧割断绳子,把死猫放了下来。


死猫胸前,挂着一把长命锁。


长命锁是一种金属的儿童颈饰,前身是汉代的“长命缕”。许多儿童从出生不久就挂上长命锁,一直挂到成年,为的是辟邪消灾,“锁住”生命。长命锁正面一般刻着“长命百岁”等祝福语,有时也刻名字,后面多是祥云等图案。


围观的人慌了,一个小脚老太拍着大腿叫,“猫阎王啊,肯定是猫阎王还魂了!” 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让她别喊,说别吓着孩子,哪来的猫阎王。老太一瞪眼,指着地上的死猫,“不是猫阎王,谁敢干这事儿——你说?”


这个“猫阎王”我听过,是个偷猫杀猫的高手。他瞅准的猫,全都逃不了,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号。


一年前,他的窝点叫巡警给端了,这事报纸还登过。


按理说这会人应该还在服刑,怎么就成鬼魂了?


我正纳闷着,人群里探出个圆脑袋,是汪亮。汪亮在警署当法医,有时也干侦缉队的活儿,和我是日本留学时候认识的,这些年好几个案子都帮了我的忙。 


汪亮皱着眉头,扫了我一眼,没吭声,直奔梁平甫过去。


他低头小声说了几句,梁平甫脸刷地就白了,他从死猫身上扯下长命锁,慌慌张张挤出人群,走了。


我喊住汪亮,递他根烟,说你慌啥呢?汪亮把我拉到一边,从我外套口袋摸出打火机,点上烟猛抽两口,“出大事了,梁平甫儿子昨儿在东安市场叫人给掳走了。家里人找了一晚上,不敢说,今早才报的案。”


东安市场始建于清朝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不仅是北京最早的综合市场,还是最“洋气”的市场,从咖啡馆到照相馆,一应俱全。来北京的人,都要来东安市场逛上一逛。


说完,他掏出我的烟盒,捏了两根,急急忙忙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这事儿,你可别管——麻烦。”


看守架走了胡喊的老太,看热闹的不走,又聊起小脚老太,说这老太太没儿子,养了一屋子猫,结果全死在“猫阎王”手里了,难怪人疯了。


回家一进门,戴戴两手攥着把剪刀在院里转圈。


我说你疯了?她不理我,继续走来走去,嘴里念经一样,走进厨房,往灶台上放了碗水。


我问小宝这是怎么了,小宝拉我进屋,说了早上丢猫的事儿。


“有人说这么拿剪刀一整,猫就自己回家了——她可能是疯了,这偏方也信。”我说了二监门口死猫的事,让小宝找来猫阎王被抓的报纸。


新闻是去年七月的,上头说猫阎王叫郭顺,同伙众多,家住吉市口四条,在同行里是有名的偷猫高手,尤其擅长活剥猫皮。


“前夜三时许,侦缉五小队,巡查,行至朝阳门神路街,见有一人弯腰行走,形迹可疑。遂强行施以检查,竟从腰间掉出黄色大猫一只。另有捕猫夹子七个,及各种猫食诱饵......据其供称,自己名郭顺,住朝外吉市口四条,专以偷猫盗狗为生……同伙甚多,其窃术多为郭顺所教,凡猫被郭所见, 鲜有活路,人称猫阎王。”


戴戴听见死了猫,慌得不行,生怕是她的踏雪寻梅。我说那猫叫人扒了皮,也看不出颜色。


小宝踩了我一脚,冲戴戴摇头,“肯定不是黑的。”


晚上九点多,戴戴还在缠着我俩出主意找猫,汪亮火急火燎地找过来,拍着大腿,说他们忙活了一天,影儿都没找着。


他从兜里掏出张照片,给我和小宝看。


照片上一个圆脸小男孩,嘟着嘴,穿件绸缎褂子,头戴一顶黑猴毡帽,胸前挂着把长命锁。



“刚过完四岁生日,昨儿他姑姑领着去恒昌照相馆照相,路上碰见个熟人说话,一扭脸,孩子没了。”


我把照片凑近了看,指了指那长命锁,“猫身上那个?”


 “这褂子也是。”汪亮戳了戳照片上小孩的衣服。


小宝说,这人抢孩子,还整了个死猫,肯定不是一般的拐子。


“梁平甫为人和善,也不跟人结仇,谁会冲他的孩子下手?”汪亮使劲挠头,弄不明白。


我问汪亮,猫阎王郭顺怎么死的。


“上个月越狱未遂给电死了,尸体一早就送去医学院练解剖了,公函我都看了。不用找了,死人还能掳孩子?”


民国时监狱的犯人死后,尸体除了交还家属或由监狱代埋外,有时也会交由医学院进行教学解剖。直到南京政府,死刑犯的尸体用作解剖的惯例依然存在。图为京师一监致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收取犯人尸体的公函。


汪亮说梁家的人都快愁死了,让我赶紧想想办法,帮忙一块查查。


我点了根烟,说这事不是不让我插手吗?


汪亮说:“算我多嘴——这种道上的事儿,侦缉队哪有你厉害?”他看看戴戴,“戴戴不也找猫呢?这事儿八成跟偷猫的有关!”


我一看,戴戴还在院里拿着猫食转悠。


我叫住她,说赶紧回去吧,都几点了。戴戴搁下盘子,说:“反正我那踏雪寻梅是在你这儿丢的,你就得负责。”


戴戴出门没走几步,又跑回来了,大喊:“外头逮着偷猫贼了!”


胡同口路灯底下,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揪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劈头盖脸骂,旁边一个胖巡警在劝。


地上一只花猫翻着肚子,嘴里衔着条小鱼,从里往外冒着血沫。男孩手里抓着个带旧渔网的套索。


这孩子是个偷猫贼,用先用毒鱼害猫,再拿网兜套走。


戴戴见不是黑猫,舒了口气。


我给胖巡警点了根烟卷,巡警叹气,“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北京流行起吃猫,偷猫的人又多起来,家里养猫的都拿狗链把猫拴着了。”


偷猫的小孩嘴皮子都冻紫了,女人仍然揪着耳朵,不依不饶,非叫男孩赔猫不可。


我让小宝给了女人三块钱,女人拿着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戴戴蹲下,脱下外套给男孩披上,问他偷了猫往哪卖。


男孩撇撇嘴,说崇文门的鬼市(东晓市)有人高价收猫,活猫两块,死猫一块。



戴戴起身就要去鬼市,说猫找不着心里不踏实。

 

我让汪亮一块去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汪亮说不行,警察厅欠了四个月的薪,署里快没人干活了,梁家的一个仆人还在等消息,他得回去。 


鬼市在药王庙以西,我们到的时候快凌晨一点。道两边摆着地摊,中间晃荡着各路买货人,手里提着个马灯,在地摊前照来照去。


我和小宝、戴戴转了一圈,没见着有人收猫卖猫。


这时,从南面走来一个打小鼓的收货人,我拦着他,骗说手里有猫,问找谁能卖。


北京走街串巷收买旧货的手里一般拿着鼓,叫“打鼓的”,从旧衣服到家里的破烂,他们什么都收。根据所收东西的贵重程度,又分为打硬鼓的和打软鼓的。打硬鼓的,鼓小而脆,收的大多是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打软鼓的则相反,鼓软而大,收的多是旧衣服、旧木件等东西。


打小鼓的警惕得很,上下打量,见我们面生,一句话也不说。


我给小宝使了个眼色,小宝从打小鼓担的竹篓里捞出一个玉镯,打小鼓的伸手要抢,没抢着。


我接过玉镯,装模作样皱起眉头,“你这镯子从哪收的?看着像赃物,跟我回署里走一趟?”


打小鼓的收起竹篓,转身就要走。我拉住他,把镯子丢给他,说东西我也不要,就想知道收猫的在哪。


打小鼓的赶紧把镯子揣怀里,磨叽了半天开了口,说他在西面的陈家馆子见过一个坐狗的,收猫的或许也在那儿。



陈家馆子是个狗肉作坊,门前竖着块招牌 “正宗狗肉陈后人”。


天还没亮起来,馆子里就坐满了人,有人就蹲在门口捧着碗吃,也不嫌难受。


每口锅边上围着一条蒜辫,里头盛着热腾腾的糊狗肉(金醉注:炖狗肉),小宝眼馋,被戴戴瞪了一眼,流到嘴边的口水又咽了下去。


没见着猫,戴戴看不下去,拉着我们要走。


这时,我听见门边桌上俩人聊天。


瘦子说入秋就得吃点狗肉,滋补。另一个肥头大耳的,说他老家有个“龙虎斗”,把蛇肉和猫肉炖在一起,光吃一口就能过冬。小二听见这话,眯着眼睛,凑到胖子跟前,小声说,猫肉有,就是得等两天。


戴戴耳朵尖,上前一把扯住小二的衣服,问他哪来的猫肉。


小二一愣,甩开戴戴,说你这女的疯了?哼了两声转身就走。小宝走过去,一把扯住小二,“怎么说话呢?我想吃肉,问问哪来的还不行?”


小二瞅了瞅小宝,脸拉下来,“猫肉狗肉都是鬼市上碰巧买的,我哪知道他们咋弄来的。”


“碰巧买你们能开个老字号?”小宝揪起小二,就要打。


我拦住小宝,给小二塞了一块钱。


小二装了钱,说:“德胜门真武庙也有卖的,现杀。”


德胜门真武庙位于箭楼之下,建于明万历年间,是座道教庙宇。庙宇坐北朝南,山门居中,门外有雕花影壁。真武庙在1953年被拆除,1992年复建,被改成了北京古代钱币博物馆。图为瑞典学者喜仁龙(Osvald Sirén)在1920年代所拍摄的真武庙。


戴戴攥紧拳头,“杀猫的,就该千刀万剐!”她瞪了门口的胖子瘦子,猛踹了一脚俩人桌子,“吃死你丫的!”


桌上一碗狗肉汤泼翻,俩人一脸发懵。


第二天一早,我和戴戴小宝去了真武庙。还没进庙门,就听见了猫惨叫哭嚎的声音。


来到后院,见一个光头的小个子正把一只大白猫摁在树桩上,手里握着把血红的尖刀。


旁边四五个大汉围观,勾着眼看光头用刀挑开白猫后腿的皮。


白猫死命挣扎,一条后腿已经被割了大半。小光头使劲一扯,白猫整条后腿被扯下,血染红了白毛,没了腿的后肢仍在上下扑腾。


小光头转过来,竟是个半大孩子,脸上一双冷冰冰的吊眼,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戴戴冲上去要救猫,我拦着她,说这猫已经活不了了。


小光头面无表情,三两刀就把白猫剁成几块,分给围观的大汉。以为我们也是买猫的,指指后头的麻袋,让我们自己过去挑。


袋子鼓鼓囊囊,打开一看,里头全是被踩得奄奄一息的猫。


几个汉子拎了猫肉走出庙后,进来一个疤脸,从麻袋里揪起一只猫,甩到小光头面前,让他剥皮。


“慢点整,皮我要完整的。”


戴戴大喊一声,护在前头,不让杀。


小光头一愣,小宝趁机夺下他手里的刀。一个血淋淋的猫头飞来,险些砸着小宝的脑袋。


扔猫头的是疤脸,他推开戴戴,“咋了,杀着你家的猫了?这猫我给了钱,我要他剥皮就剥皮!”


小宝不等他说完,一拳抡在疤脸下巴上,两人打了起来。


这时,不知哪钻出个小男孩,悄悄捡起滚到地上的猫头。这孩子是那晚的偷猫贼。


一见是我,他抱起猫头拔腿就跑。小光头也转身要逃,我顾不得男孩,跟着小光头追了出去。


小光头左拐右拐,翻过一道半截墙头,就不见了人,只有小宝赶了上去。


一直到中午,小宝才回来,说追到朝阳门外,还是让他跑了。


戴戴笑他连个孩子都跟不住,小宝撇嘴,“那小子路太熟,比猫都狡猾——把我给绕晕了。”


顺着小光头逃跑的方向,我们去朝阳门外打听。在东岳庙附近问到,有人认得真武庙杀猫的小光头,说他住在景升东街的一个破院里。


我往内一警署打了个电话,给汪亮留话,说景升东街有了线索。


晚上七点多,天擦黑,我们找到了那破院。


院子确实是破,在一条臭水沟边上,院墙塌了两边,连门都没有。


院里啥也没有,孤零零一个水井,井沿上湿漉漉的。悄悄摸进堂屋,屋里没点灯,黑乎乎的。


我打亮手电,四下里看。地上全是死猫,皮肉分离,角落里还有两个发锈的铁丝笼子。小点的笼子里又套着一个更小的铁笼,趴着只死鸟,旁边卧倒着一只猫。


小宝不小心碰着了猫笼,里头一声尖叫,吓得戴戴往后退。


原来猫还没死,尾巴叫笼门夹了个半断,里外各露一半,中间连着筋丝。


现在的捕猫笼,民国时候用的应该和这个差不多。笼子里关着一只麻雀。夜里,等麻雀扑腾翅膀,猫抵挡不住诱惑,往往会主动钻进笼子。猫爪一踩到踏板,笼门立即关下,夹断尾巴,猫也就失去了自由。


戴戴拿过我的手电,照了一圈,不见有她的黑猫。


我拾起根树枝,去拨另外一个大铁笼子。右上角不知什么动了一下,滑下来一整片褐色的毛皮,我凑近看,好像是块猫皮。


门外突然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又停下。我伸手捂住手电,让戴戴关掉。拽她躲在柴堆背后。戴戴没缓过神,踉踉跄跄被树枝绊了一下,手电掉在了地上。


门口进来一个黑影,点了蜡烛昏黄的光线照着脸,正是那杀猫的小光头。


小宝要出去抓人,我按住了他。小光头端着蜡烛,电着桌上的油灯。屋里亮堂了不少,强边还竖了一排木架,上头平摊着十几张猫皮,底下的铁桶里全是血水。


西德尼·甘博在河南所拍的晒兽皮场景。


小光头发现了手电,拾起打亮,警觉地左右看看,我和小宝、戴戴都屏住了呼吸。


他在堂屋里站了会儿,走到西屋门口,推门照进去。灯光扫过,我看见里头摆着副棺材,敞着口。


他突然跑到大铁笼子前,打开笼门,往里照。猫笼子角落缩着的,竟然是个小孩——梁平甫的儿子。


小孩脸上脏兮兮的,眼皮半张,嘴里塞着布,身上套了猫皮,两条小细腿被捆在一起,脑袋怯生生地往回躲。


戴戴一把抓紧我的胳膊,指甲都掐了进去,还是叫出了声。


我们三个同时跳出来,小光头愣住,手电掉在地上。


这时,大门大门被一脚踹开,外头冲进一群人,是汪亮和梁平甫带着巡警找上门了。


小光头看看我们,再看看他们,一把抓起小孩抱在怀里,纵身从破窗户跳了出去。我离得最近,翻身跳出窗户,跟了出去。小光头抱着孩子,跑不快。见我跟着,他拐进了小胡同。


我追进去,他却停了脚。


他转过身,从从裤腿里掏出一把剃头刀,横在小孩脖子里。


民国时期的剃头刀,当时用剃头刀自杀与伤人的情况很多。


我停下脚,往后退了一步,让他把刀放下。


“杀人是要偿命的。”听了这话,少年的眼睛红了,把刀往孩子的脖子上一挪,刀刃压着肉,细细的血丝往外冒。


小孩早吓懵了,一声不吭,脸上惨白。他慢慢伸出一只手,拽了拽小光头的袖口。


小光头皱起眉头,低头看着小孩。他咬了咬嘴唇,刀尖往下一划,割开小孩腿上的绳子。


小孩楞着没动。小光头使劲一推,小孩扑倒在地上。


我迎上去抱起小孩,掏出小孩嘴里的布条,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咳嗽几下,放声大哭起来。


小光头看着我,退了几步,转身跑了。汪亮和小宝带着警察从后面追上来。汪亮大喊:“郭小九,别跑!”


“这小子,猫阎王的儿子。”汪亮说,二监的人把郭顺的同伙审了个遍,有个人说郭顺好像有个儿子,叫郭小九。父子俩是一块被捕的,本来念在他年纪小,刑期没满就提前释放了,没想到他又走上歪路。 


“你说这边儿有线索,我就知道八成是这小子。”


梁平甫摸着儿子胳膊和腿,上头又是抓痕又是细绳勒的血印,心疼得抹眼泪。


梁家的人对我很感激,说我救了他儿子。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其实不是我救了他的儿子,是郭小九放过了他。


汪亮说,西屋里还摆了个灵堂,棺材里头是郭顺的尸体。


我问他,郭顺的尸体不捐给医学院了吗?


“就是从医学院整出来的——那玩意泡过福尔马林,黄不拉几,都成干尸了,看着瘆得慌。”


汪亮说,郭小九很可能用死猫和医学院做了交易,换来了尸体,却没钱下葬。


戴戴一听,急了,“医学院收死猫?太残忍了!”



小宝说,他听过猫会借气续命,临死的人通常见不得猫狗,也许郭小九是反过来,杀猫给郭顺续命。


尸体的事情,后来也没查清楚。但从那天之后,内一区和内三区两个警署,同时发布了对郭小九的通缉令。


街上的孩子却把他当成英雄好汉,隆福寺附近的告示栏,一个孩子冲通缉令磕头,一口一个九哥。


两天后,我找到汪亮,让他悄悄给郭顺又验了一次尸。


尸体放得太久,没法验出郭顺到底是不是电死的。但是,他根本不可能越狱。他两个膝盖都变了形,大腿根上的筋肉都分开了,一双腿早就废了。


汪亮压告诉我,他很可能在狱里遭过酷刑。


“膀胱打开,里头还有一块积石跟一段弦线,这手段,叫猪鬃探马眼。”



除了几处重伤,郭顺从头到脚,没几处好地方。要真是给折磨死的,也怪不得郭小九下狠手报复。


十月三十号,报上登消息,说郭小九自己去警署自首了。他说自己不想被枪毙,点名要进二监。小宝说,这是好事,“这郭小九怕死,还知道悔改。”我给梁平甫打了个电话,说想再去监里跟郭小九见上一面。梁平甫答应得很爽快,周日是开放参观日,还邀请我去了给犯人讲几句话。


十一月二号一早,天阴沉沉的,我和小宝赶往二监。


把门的看守不让小宝进,说没有他的邀请函,还收了我的枪。小宝挥起拳头要硬闯,我给劝了回去。


进了内院,办公楼在外墙搭了个两层楼高的木架子,上头站着三两个犯人,手里拎着涂料桶在刷,底下几个孩子摇着架子,咣的一声,一个犯人被晃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京师二监在改造时,除必要的原料木材与玻璃外,建筑工作大多由犯人完成。


黑脸的小个子看守倚着樯,嘴里嚼着“棺材板”(金醉注:腌萝卜片的戏称),嘿嘿在笑,孩子拍着手,也跟着笑。


摔倒的犯人拍拍身上的土,瘸着腿,半步半步往前挪,脚上的铁镣一晃一晃。


小个子的看守看见我跑过来,我认得他,是上回见过的白看守长。


我见那些孩子穿的不是囚服,手脚都没戴镣铐,问白看守长他们是谁。


“香山感化院来参观的,都是些穷孩子。典狱长的意思,多看看,长大了少干坏事。”



这时接待室里一前一后,走出来梁平甫和一个大脑门的年轻人,俩人边走边争吵着什么。


梁平甫看见我,说正好,让我给劝劝。这个年轻人叫严景耀,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的学生,三番五次要来调查罪犯,还想自己入狱当个“志愿犯人”。


严景耀,1905年生,浙江余姚人,1924年考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师从王文豹,接触犯罪学后,1927年暑假在京师第一监狱当了三个月的“志愿犯人”。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成为中国著名的社会学家,犯罪学家,著有《中国监狱问题》等。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说年轻人志气不小。


距离演讲开始还有点时间,梁平甫来了兴致,说要带我们见识见识监里的戒具,领我们进了炊场(金醉注:监狱的厨房)背后的一个屋子。


屋子一进去,扑面而来一幅布制的如来画像,阴气森森。墙上桌上全是形状不同的木制器具,上头好像还染着血。


梁平甫随手从墙上取下一块木板,伸腿穿过木板上的两孔。说这是专门对付越狱的,叫“木狗子”,板子卡住双腿,两腿不能自由伸缩,时间一长,腿就自然废了。


“多亏了它,监里越狱的人极少。”


严景耀哼了一声:“整坏犯人的腿,你们这不是伤害吗?”他有点激动,一转身碰倒了一根杵在墙角的木桩子,桩子轰隆隆滚过地板。


梁平甫用脚停住桩子,轻轻摸了摸上头的木纹,“木头是从过去的站笼上锯下的,特别好用。有不听话的,拿这个捶腿,捶到筋是筋,肉是肉,再用手捏住大腿的肉,这么一卷”,梁平甫说着用手比划了下。


“简单得很,就跟卷饼一样,再闹腾的也能安静下来。”


说完,他对严景耀呵呵一笑,说犯人嘛,得管严点——才能感化。


站笼又称立枷,是清朝的一种木制刑具。木笼上端叫枷,卡住犯人的脖子,脚下垫有砖块若干,罪行的轻重与能活多久,全在于抽去砖块的多少。《老残游记》中的酷吏玉大人就喜欢动不动把人“站死”。图为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清朝站笼照片。


严景耀从桌子上拿起一片铁板,发现上头粘着小半截指甲盖儿,赶紧松了手,气冲冲地,“说是模范监狱,到头来靠的还不都是酷刑!”


梁平甫摇头,“这么说就不对了,犯人和我们不同,他们麻木得很,不这样根本感觉不到疼。有个犯人为了逃避劳动,把自己的手腕掰折了,你说,哪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


见严景耀还想争辩,梁平甫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不要放在心上。


严景耀的《刑罚概论》记载,他入狱调查了一百五十个犯人,其中有三十二人受过残酷的非刑,且非刑种类繁多。


下午的演讲在运动场的中央,用的是临时搭起的木台。白看守长先开场,磕磕巴巴念了些各科的作业成绩。


台下的犯人规规矩矩,站成几排,耷拉着脑袋。我来回扫视,总算在藤竹科的人里找到了郭小九。


民国监狱效仿清代习艺所,对犯人实行劳动改造。京师二监设有窑科、木科、藤竹科、鞋科、印刷科等十七个劳动工种。图为甘博拍摄的藤竹科的少年犯在编织竹筐。


郭小九眼窝凹陷,嘴皮干裂,穿着件大半截的囚衣,显得更瘦小了。


囚衣左面的袖口被撕掉了一半,露出胳膊内侧一指长半指宽的伤口。伤口发黑,缝有粗线,往外流着脓,他用另一只手按着。


梁平甫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记得感化院的孩子在底下唱起了歌,什么痛改前非,什么勤习生业。


民国新式监狱教育主要有识字、算术、修身、常识等基础教育科目,每日在工作之余,犯人会上2-4小时的课。图为京师第一监狱所编的《朝明》、《静夜思》等歌曲的歌谱。


天色暗下来,云层里响了声闷雷。梁平甫从台上下来,朝我挥挥手,穿过犯人的队伍走过来。这时,郭小九突然低下头。


他把手铐压在了左臂的伤口上,缝线上冒出一个硬角。他狠狠一抠,撕开皮肉,竟抠出一截刀片。


手臂成了个血窟窿,半块皮撕开,能看见里头白森森的骨头。


我使劲往前挤,喊郭小九。唱歌的孩子堵着路,我一步步往前挪。


郭小九已经攥起血淋淋的刀片冲向了梁平甫。刀锋直冲着梁平甫的脖子挥过去。


一旁的看守傻了眼,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整个身体扑了上去,将郭小九重重压在地上。


郭小九的刀片仍在手里,他踹开看守,翻了个身站起来。


我挤出人群,一把拽住郭小九的胳膊,甩掉刀片。


郭小九认出了我,苦笑一声,“怎么又是你?”我没说话,拉他起来,看他的伤口。


几个带枪的看守走过来,要从我手里拉过郭小九。


我犹豫了一下,松开手。我告诉看守,找医生看看他伤口。


看守拉过郭小九,一脚踹翻在地,用枪托按住。几个看守围上去一顿猛踹,脚还碾着他胳膊上的伤。


郭小九跪在地上,使劲弓着身子,也不喊疼。


看守踹他的动作就像在踹一只小猫。


梁平甫走过来,摆摆手。两个看守一左一右押起郭小九往监房走。


郭小九的血流了一地,越走越慢,快进监筒的时候突然停了。


民国时期,新监的监舍呈“凸”字形,监房中间是笔直的监筒(过道),监筒顶上装有玻璃窗,光线能透进来。图为甘博拍摄。


看守推他往前,他却晃起肩膀拼命挣扎,好几个看守过来也按不住他。混乱中,他转过身,瞅了我一眼。


接着,一把抽出看守腰间的佩刀,往自己脖子里划下去。血从喉管里喷出,溅了看守一身。看守哇哇大叫,解下佩刀带子,撤到一边。


郭小九软软倒下去,脖子里血还在往外冒。他的腿蹬弹了几下,不动了。


梁平甫看着郭小九,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捂住嘴。他叫了我一声,说金先生咱们先出去。


但是,我已经来不及出去了。


郭小九的死引起一片骚乱。走廊里一个犯人大声嚎叫,举起手铐扑向身边的白看守长。


手铐勒住脖子,脸色憋成黑紫。白看守长瘫倒在地。


人群里小孩吓得尖叫,其他的人也惊了,相互挤撞,不知该往哪逃,乱作一团。


其余的犯人也跟着疯起来,追着看守又扑又咬,跟野兽似的,看守手里明明握着枪,却张皇失措,四处逃窜,全然没了方寸。 


一个犯人朝我扑来,我下意识想掏枪,摸到腰间却是一空,身后一个看守抡起枪杆敲晕了他,拉我往监筒跑。


那人打开洪字监的锁,推我躲进监房。


“早知道里头闹成这样,我费这么大劲进来干嘛?”帽子甩开,露出小宝后悔的脸。


小宝说他偷偷和一个看守换了衣服,听见动静,混着进的门。


监狱响起巨大的电铃声,我和小宝捂住耳朵。脚底下传来沉闷的响声,地面在晃,整个监狱的看守和犯人都在跑。 


开放日,成了暴动日。


民国时期监狱的警报电铃,发生暴动时电铃为四声一断。


电铃停了,门外又传来 “砰”的一声,我和小宝爬上床,扒着巴掌大的窗户往外看,一个犯人应声倒地,血从他胸口漫开。开枪的是瞭望亭上的警卫,接着又是一枪,又一个犯人倒地。


几枪过后,地上的看守终于想起手里的枪,用枪口怼着犯人,报复性地把子弹打在犯人的身上。


没一会,暴动的犯人死的死,倒的倒,剩下的蔫了气,被看守以枪抵头,蹲在墙根双手抱头,场面算是得到了控制。


梁平甫重新捋好长衫,挺直腰杆,站在一边看着,一声不吭。


看守很快就清了场,参观的人都被赶出来。


我也没来得及和梁平甫打招呼,和小宝随着人群走出二监。走到监门口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


第二天,家里订的三份报纸都提了二监的事,但都只写了梁平甫的演讲,一点没提暴动的事。只有《晨报》含糊地写了一句:“因参观人数太多,监内反应较大,故活动提前结束。”


我本想写篇稿子,汪亮劝我,这事捅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老冯告诉我,这个梁平甫是个厉害角色,打点到了司法部新上任的张总长。


“就算你写了,《白日新闻》也不敢登。”


再提起这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我约了严景耀在六味斋吃饭,我俩吃不下肉,点了个素狮子头。


素烧狮子头,用刀背将豆腐碾成泥,和入萝卜、菌菇、鸡蛋等材料捏成圆球,加入调料,下锅炸至金黄,最后再浇上烧汁。虽为素菜,却保留了肉质狮子头外脆里嫩的口感。


严景耀说他也认识郭小九,他在感化院教过识字,郭小九曾经是他的学生。


郭小九和郭顺是顺义人,刚来北京的时候在天桥根拾煤核。大冬天的冷得受不了,偷了件毛绒披肩,发现是猫皮做的,值钱,此后就干起了偷猫盗狗的行当。


严景耀把郭小九练字的旧报纸拿给我看,说他的“善”字写得特别好,能把“善”字写好,却不能从善,太可惜。


我跟他讲了郭小九放走梁平甫儿子的事,“也许他确实想从善,但没机会。”


我拿起郭小九写字的报纸,翻过来看上头登的是《金鱼胡同十口一夜遭屠戮 年纪最幼男童仅八岁》,是去年灯市口灭门案的新闻,讲的是一个年轻的车夫杀了主家满门的事。(详见北洋夜行记024


图为1923年《晨报》所登的灯市口灭门案新闻。


说不定,郭小九写字的时候,也看了这新闻。


后来听小宝说,鬼市的狗肉作坊叫人查封了,老板被抓的时候一个劲撇清,说自己从不吃狗。


戴戴已经死心不找猫了,说肯定早让郭小九杀了。她和那些丢猫的人在真武庙办了个葬礼,还让裱糊匠做了个窝,要烧给她的黑猫。


1925年《顺天时报》登载的一则给猫入殓的新闻,猫主不仅为猫准备了小棺材,还遵循了停柩七日等京俗。


不到半个月,小宝却在阜成门关厢(城门附近)的一个烟馆找到了那只黑猫。不过,它却变了个模样,脑门上多了个灰白色的月牙。



烟馆老板告诉他,那黑猫整天跟着烟客混,爱往烟管前凑,比人还瘾还大。


有个客人拿烟枪捣了它一管子,烧掉了额头一簇黑毛,正好缺成个月牙形,变了个包公脸。


小宝试着给猫戒烟,可一不给抽,猫就叫唤不停,在地上翻来滚去,样子十分痛苦。


戴戴嫌猫有烟瘾,不高兴往回带了。


我倒喜欢这黑猫,点了根大前门,猛吸一口,吹给它吸。这猫凑过来,张嘴哈了一口,身子一瘫,很陶醉。


大前门香烟的品牌创立于1916年,最初在青岛、天津、上海三地生产,产品很快遍及全国。它曾经是英美烟草公司的当家产品,最初烟标上的厂名为“BRITISHCIGARETTE CO.LTD”(大英烟草公司)。故意去掉外国的名字,是由于1905年美国发生虐待华工事件,全国人民掀起抵制美国货的运动.英美烟草公司为转移目标,将厂名改写为“大前门”。


我哈哈大笑,看这猫跟我有缘,就留下吧。


小宝翻倒它,看了一眼,说这是公猫,踏雪寻梅的名字太不好听了。


我抽完烟,又给它点了一根,说:“乌云白雪,又黑又白的,叫它乌白好了。”


黑猫听见,呜呜叫了一声,纵身一跃,扑到一只鸟,摁在爪子里玩弄。它冲我嗷嗷叫了两声,张嘴咬在鸟脖子里,叼着给我送来。



太爷爷后来的故事里,有时会提到这只叫乌白的黑猫。他说,乌白总算戒了大烟瘾,但却爱抽卷烟,尤其是大前门。


猫爱抽烟,算是奇谭。我曾在清代笔记《清稗类钞》里见过类似记载。


这种奇异的变化,是饱受环境影响的结果。几乎没有人能够摆脱影响。


模范监狱的监禁和矫正都是惩罚教育,想要“感化”犯人,恰恰用错了“影响”的方法。


用强制灌输的办法来感化,自然是感化不了的。用酷刑的手段来教训,被教训的当然也学会了酷刑。


我看过一些研究监禁的文章,里头提过一个说法:现代文明和惩戒方法强化了“罪犯”的身份,惩罚反而教会了犯人犯罪。


监狱通过反复的操练、审查,不仅想把犯人按照某种“标准”来矫正,还要让他们不断认识:我是个犯人,我是错的,我不是正常人,我要交代,我要忏悔。


福柯《规训与惩罚》中提出:惩罚与犯罪是一个相互关系,两者互为前提。图片出是法文原版《规训与惩罚》的插图,矫正犯人就像用这种方法矫正一棵树。


但是,那个理想中的“标准”,可能恰恰是有问题的。很多训诫和惩罚,可能都出于对不统一的恐慌。


文明的基础是秩序,犯罪当然需要惩戒。


但仔细一想,我们好像都不是罪犯,却从小都感受过某些标准的矫正和“感化”。


不是吗。


1785年,英国哲学家边沁提出的“全景监狱”构想。四周的环形建筑分隔成一个个囚室,囚室的一端面向外界,用于采光,另一端面向中间一座用于监视的高塔,这样这座高塔中的监视人员可以时刻监视到任何一间囚室,而囚室中的犯人因为逆光效果,无法看到监视人员,会疑心自己时刻受到监视,惶惶不可终日。边沁称其为“一种新的监视形式,其力量之大是前所未见的。”福柯则说,现代社会本身,就是这样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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