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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醉 2018-05-24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年春天,我打算开个小书店。半年过去了,还没开起来。


除了找房子和装修,多数时间在搜罗旧书。


以魔宙名义开的书店,选书得讲究,尤其是旧书。


因此,除了装逼,还要实在。


比如,什么书值得买来看,什么书翻翻就够,什么书重点看封面,什么书要仔细摸两把。


这都需要我亲测,才能和大家分享。要不,就只剩下装逼了。


因此,我打算在魔宙开个新的小栏目:这书有毒。分享我亲测的一些书,借此和大家聊天。


怎么叫有毒?好书,烂书,伟大的书,奇怪的书,甚至还有假书,都可能有毒。


有些书,写得好看不好看是其次,本身就是时代声音,可以当做文化陈列品。


比如今天聊的这本。上个月,我在南京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看到,当时就以为它是个文化陈列品。


这是一本奇怪的旧书,书名叫《我是伟哥》,1999年1月出版,已经18年了,胶装的书页都散开了。


放大图片,封面上的每一句都是金句,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的结论,让人心中一荡。我数了一下,中英文的伟哥(viagra)一共有39个。


这封面和版权页,让我怀疑这是本假书——


作者名:魏尔刚,伟哥台湾译名威尔刚的谐音。时代文艺出版社是长春的出版社,没毛病。可疑的是印刷:老年印刷厂。


书的作者署名魏尔刚——伟哥的台湾译名叫威尔刚。


这本真假难辨的书,简直就是对20世纪末中国城市生活的偷窥。


序言最后一段写得很激动,我读了好几遍,发现是个长长的病句,里头还有个错别字。


除了伟哥,书中有这样一系列关键词——九十年代长大的年轻人,肯定都听说过:


歌舞厅,夜总会,脱衣舞,录像厅,三级片,影碟出租,避孕套,艾滋病,性病广告,成人保健,女秘书,按摩女郎,三陪小姐。


每个关键词背后,都有一大串的都市传说。


比如,我经历过一个。


高中时有个班主任,28岁的小伙子,爱穿牛仔裤和皮夹克,中分头,发胶抹得油亮。


有一天,轮到他的课,人却没出现。之后俩星期,都是不同老师代课。


等他再次出现,流言已经传到学生家长那里:某校青年男教师,去录像厅看黄色录像被抓,拘留半个月。


再过半个月,故事已经变成了:某校青年男教师,生活不和谐,沉溺舞厅录像厅,听说他认识三陪小姐,还有人看见他去某诊所看男科,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那是1994年秋天,人们还很少用“做爱”、“性生活”这样的词,一般都是“夫妻生活”,还有人简称“办那事儿”。


我有个同学,爱在家里看录像,他去租带子时,经常会问:“老板,有生活片吗?”


老板笑,装糊涂。他着急,再问:“刺激的,香港片儿。”


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录像厅内部的照片。我常去的录像厅,就这样。


这些事,很难被大历史记录,但却是真正的时代风貌。


同时,那几年也算是我真正的性启蒙——那也是全中国12亿人的性启蒙。


书的目录之前,编排了很多图片,直接扫视了古今中外性文化。



左上角的“嫁妆画”,是古代女孩出嫁要学习的手册。那时候的姑娘,不到出嫁,很难了解何为夫妻生活。


接着重点展示了世界各地性工作者的照片。



欧洲的红灯区性工作者,穿得很“职业”。这些照片也有可能出自影视作品,不好确定。



东南亚的红灯区,左上一张看似是《时代周刊》的封面。



美国这张车窗揽客是典型的站街场景,八九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常见。



最后一张插图,收录了一张珠海的按摩女郎照片。


当时的珠海,已经做了19年经济特区,各方面都开风气之先。



这本书的主角是个记者,在《市民报》上班。为了方便介绍,我叫他刚子。


报纸名可能是化名,但书里引用的文章案例,当事人讲的是四川方言。


故事有可能发生在重庆或者成都。


这几天我也在重庆,这是我坐在47楼研究《我是伟哥》时拍下的重庆。


刚子一边调查,一边写自己吃伟哥的经历,还一边发表对世界的看法,引用各种名人名言——他简直是个90年代的夜行者。


全书有十三个篇章。每章标题下,都有一段引用语,涵盖广泛,哲学著作,节目名言,再到时代周刊,真假难辨。


比如,第九篇开头,引用了尼采。



介绍刚子的冒险之前,先说下伟哥。


1986年,美国辉瑞公司研发了一种治疗心血管的特效药,叫Viagra。


测试两年,发现没啥用。试药的病人却很开心,不愿意停药,说很厉害。


专家一研究,发现药效往下跑了,能使平滑肌动脉扩张,海绵组织充血,直接带动阴茎勃起。



辉瑞公司继续研究,1998年3月27日,正式推出Viagra。


那一年,台湾流行一首歌,《最近比较烦》,李宗盛在歌里唱到:


我梦见和饭岛爱一起晚餐 / 梦中的餐厅 / 灯光太昏暗 / 我遍寻不着那蓝色的小药丸


蓝色的小药丸,就是Viagra——威尔刚。


刚子的故事,就从调查Viagra开始。当时,这药还没正式的内地译名。



刚子英文不行,能查到资料有限,就找国际部的女同事小杜帮忙。


几天后的深夜,刚子接到小杜电话,听到了那个让人振奋的译名:伟哥


小杜很激动,说伟哥将带来一次革命,它不同于以往的春药,把人变成机器,不管人的意愿。


“伟哥不一样,只有在需要它时,才有效果。”


刚子好奇了,但还是有些犹豫,一个月来没有展开调查,一直在阅读伟哥相关的资料。


他听说,这种药在美国卖疯了,平均每秒就能卖掉5粒。



就在刚子犹豫的时候,他所在的报社死对头《商报》,刊登了伟哥专题,销量猛增。


这让刚子很挫败,他仔细读了《商报》专题,注意到一则小消息:海关查获上万粒匿名走私的伟哥。


有人走私,就有黑市,就说明不少人在期待,或者已经用上了伟哥。


刚子决定先调查那位海关检查员。一天晚上,他开着自己的“桑塔纳”,从酒吧跟踪检察员,发现他招嫖。


上世纪90年代,桑塔纳是财富的象征。当时的记者,绝对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图为桑塔纳1999款。


刚子在检查员家楼下等了一晚上,拿着招嫖证据去了他家里,问他伟哥的事。


检查员承认服用伟哥,因为他是阳痿患者——他说,高中时自己有个外号,叫“弯弯枪”。


这是刚子见到的,第一个靠伟哥治疗的阳痿患者。


检查员很激动,说“我第一次站起来了……高兴得哭了起来”。



奇怪的是,检查员说,跟女朋友不行,在夜总会却可以。


随后几个月的走访调查里,刚子常听说这样的例子。


不少自述阳痿的男人,即便服药,在女友或妻子面前,仍然无动于衷。但一到娱乐场所,就能自由飞翔。


刚子觉得,这是个调查方向。


八九十年代中国内地,歌舞厅与录像厅悄然流行。但没过多久,这俩地方就镀上了另一种颜色。


刚子没去过,就问朋友怎么回事。朋友告诉他,去玩,玩过就知道咋回事了。


他又问,保险吗?


朋友说,废话,不保险那么多人敢去玩?


几天后,刚子头一回去了舞厅,没敢晚上去,而是挑了个午后时间。


舞厅开在地下,近两百平,但有一半地照不到光,越往里越黑。


王小帅的电影《青红》,还原了八十年代内地小城舞厅的模样。油头、墨镜、喇叭裤,是最早的“流氓”装备。


刚子找了地方坐下,四处张望,发现一根柱子旁,有两个黑影缠绕一团。


不远处,一男一女正讨价还价,女的嫌弃男的太抠门。


座位旁边,一男的把嘴不断往女的脸上凑,女的嫌弃酒气太重。


座位对面,一男的斜坐着,把女的往自己怀里扳,先把女的手放到自己裤裆,再拿手上下摸她。


刚子听了半天男女对唱的歌《糊涂的爱》,也没找到愿意受访的对象,只有想跟他做生意的女孩。


《糊涂的爱》是1994年电视剧《过把瘾》的主题歌,收录在情歌专辑《在过把瘾》中。“过把瘾”,是当时中国城市阶层的内心呼声。


除了舞厅迪厅,刚子还去了大学附近录像厅。


每一家都在门口摆上白色宣传板,上面写着新到货的影片。这种场面,我见识过。


那时候,大学生出去“包夜”,不是上网吧,是去录像厅看录像。因为学生半价,通宵更划算,一张票不清场连着看。



放映时间是晚上11点30分,门票10元。刚子11点20分进场,大厅里坐了至少200人,空气污浊,他找不到位置下脚,就在过道站着。


放完一部枪战片,正戏登场,厅里男女也变得躁动。


银幕上不断有赤裸男女交媾,音响也总传来喘息,让人想红着脸躲避。不仅电影里喘,大厅里也喘,听得很清楚。


1992年,调查香港色情产业的纪录片《大咸湿》。图为当时香港色情录像厅门口的手写海报,这种文化在九十年代末进入内地。


离开的时候,刚子发现,不断有人随检票员,走向另一个厅。刚子也想去看看,被拦下,补交了5元,才让进去。


这个小厅里,放着教人如何“采阴补阳”的春宫片和新婚教育片。


这是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在80年代末出品的性教育片《新婚学校》。据说,是新中国出品的最完整的也是水平最高的性教育系列电影。另外还有《性与健康》、《结婚以后》。


九十年代的舞厅,录像厅,就是这样惊心动魄。


科学的教育和危险的刺激并行,是“迷惘与混乱”时代的象征。


蓝色的小药丸生逢其时,向所有中国人提出了问题:到底该怎样正视性?


后来,刚子在录像厅找到了采访对象:一位的轻度阳痿患者,但从不敢跟妻子聊这事儿。


他很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喜欢看别人“那什么”。


这些男人,是伟哥的目标受众。


后来的采访中,刚子发现,买伟哥的人群,相当一部分是外人看来非常美好的夫妻。



而伟哥出现,则让他们补足了以往缺失的快感,找回了婚姻生活中,那份隐秘的乐趣。


这些夫妻面对记者,像是终于找到倾泻口,不停向他感谢,伟哥带来的一切。


写到这里,刚子再次分析:


……我开始接触到一批中产阶级式的人群,他们在早几年的改革开放中抢先捞了一把,现在过着慢悠悠的富裕生活…….他们开始尝试这个奇妙的革命性药品,企图以此来震荡一下沉闷的日子,换回早年创业时的激情。



在《走入伟哥的“地下舞厅”》一章里,刚子采访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伟哥使用者。


除了先富起来的“中产阶级”,还有普通公司职员和年轻的大学生。



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孩也服用伟哥。她们也希望“主动”地获取快感。


女孩吃也有效果?有。


刚子在书里详细介绍了美国女性服用伟哥的情况。



调查越深入,刚子越惊讶——除了伟哥,城市里还有更多暗潮涌动,“开放”已经势不可挡。


比如,性保健用品商店,以及隐藏在性用品生意背后的色情产业。


伟哥是正经的新生医学产品,远远满足不了旺盛的民间需求。各种非法经营冒了出来。


组合销售是中国城市成人用品店的一大特色,图为武汉街头。性爱与死亡比邻而居,够朋克。


刚子参与了警察查处非法性商店的行动,见识了各种名字的店:伊甸园、爱之梦、多乐、露丝、乐尔乐。


“崔春丹”、“金刚喷雾剂”、“日本××小百合振动器”——店里卖的东西,很多没有批文号和商标,有的连生产厂家都没注明。


甚至,还有人现场表演。店主说,这只是一种促销方式。


刚子在书中引用了报纸的评论,说的非常精准:


人们对性用品的心理,很像是一个60岁的农妇进城后看到游乐场里的高空翻滚车一样。



一边欲望丛生,一边遮遮掩掩。


搞不到真伟哥的,就想弄点祖传药。得了病的,不好意思让人知道,就特别希望“一针见效”。


电线杆上和厕所里的的“性游医”广告,从九十年代开始泛滥。莆田系医院也是从那时起,瞄准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对于这种社会情况,刚子像个学者一样给出了理性分析:



憋得太久,突然涨了见识,只敢偷偷做,不敢大声说——这就是“心理差距”。


性观念骤然开放,改变了城市的生活方式。这种改变,渗透进了各个阶层。


高中一暑假,有个同学带我去他家看录像。


我俩头一回见到了“夫妻生活”的全局展现——我当即明白,明清禁毁小说描写男人用肩膀扛着女人俩腿是什么意思。


从那以后,男人女人的肢体动作,在我俩眼里都有了全新的遐想空间。


比如,看懂了《笑林》里的笑话:


“丫头,去看看姑爷和小姐怎么还没起床?”

“——好奇怪,姑爷上半截起来了,小姐只起来了下半截。”


为了调查,刚子去了趟北京。他在北海公园的男厕所的墙上看见一句话:


“我是汉哀帝,谁来做我的相好,请呼我BP:×××——×××××”


这是底层男同性恋隐晦的暗语。


断袖,古代男同性恋的代称。董贤是西汉的一个美男子,汉哀帝有一天在宫中望见董贤,被其的仪貌吸引,拜为黄门郎。哀帝很宠爱董贤,与他同起同坐,同睡在龙榻上。有一次,哀帝睡觉醒时董贤尚未醒,哀帝乃命人割裂衣袖起身,以免惊醒董贤。图为道光年间的人物壶,印的就是董贤。


更多的改变,发生在有钱人身上。比如:车震,电话性爱和网络聊天室,都开始出现在有钱人的隐秘生活里。


刚子断言:


既定的生活方式已走入了死胡同,而新的路口在哪里尚未发现。伟哥开启了人们的新视野,它是寻找新的路口的一个交叉口。


除了快感,还有危机感。


1998到1999年,中国人首次全民参与了一场性话题的讨论:克林顿性丑闻。


之后,中国主妇也像美国人一样,学会了调查自己的男人。



按照当时主流精神的说法,这是“西方毒草”的入侵。


但毒草虽毒,老百姓却很向往,比如下面这位“赵局长”。


西南某报纸报道了中国人对欧洲性开放的向往。


在新生活观念在中国遍地开花的同时,美国却出现了对伟哥的反思,展开了两性观念战争。


男人认为,不管有没有病,壮阳一下是必要的。女人能隆胸拉皮,男人为啥不能吃点药?



女权主义者认为,伟哥是男权世界的自嗨,一个叫马莉琳的作家写到:


既然男人是为了讨好女人才服用伟哥的话,我倒要奉劝一句,男人们不必在床上欢蹦活跃地来证明自己是泰山,他们只要花点力气把垃圾袋送到街旁就行了。



美国第一个购买伟哥的男人是个64岁的老头。


他在使用完伟哥之后,很兴奋,说希望伟哥能让阳痿患者站起来。然而,冷静思考后,他却批评辉瑞公司对伟哥的宣传,认为那是一种“误导男权认同的有害夸张”。


他说:


男权地位本就已是这个世界中对文明最有害的一种存在,而现在伟哥为了扩张市场,便很适当地渲染它的伟力,以至于给人一种印象——


男人们必须要以阴茎功能来作自我评价。


这是整个社会在共同犯罪。



是这样吗?


我想起刚子在书里采访到的一个人。


在成都一家夜总会的迪厅里,刚子看见个小伙子,蹦地非常卖力。有人对刚子说,这小伙子姓田,吃过伟哥。


刚子去问他,吃了伟哥是不是感觉特别好。田没直接回答,给刚子讲了自己的故事。


五年前,田去了大巴山村里教书,理想是教出几个能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调进县城做老师。


努力五年,他认识了县城小学的女教师,两人陷入热恋,短短几天就谈婚论嫁了。


女教师答应田,三年内帮他调进县城,然后结婚。


海誓山盟之下,女教师要主动献身。田从没碰过女人,一激动,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几天后,两人告别,约定作废。


回到村里,田偷偷摸摸研究,获得了一个新认识:阳痿的男人不是真男人。


之后,他听说了伟哥的传闻。翻看完能搜集到的所有报纸,他收拾行李,不辞而别。打算去广州或深圳寻找伟哥。


可到了成都之后,他一下子感到,“这个世界正向他扑面而来。”


“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硬了起来。我根本没病!”田说,“就这样,我决定了,永远不再回去。”


他告诉刚子,伟哥改变了他的命运。将来要真有机会,就吃一大把伟哥。


刚子劝他别这样吃,会死人。


他说:“总比我在那山里一声不响地死去好。不过,你放心,我还想活下去,生活刚好向我打开窗口。


刚子没话说了。他想起自己和小杜试用伟哥的时候,小杜说:你别总想依赖伟哥,你自己才是伟哥。



《我是伟哥》的封底,是一排标题党式的内容简介,再次强调:这是一颗名叫欲望的药片。


这话说得不假。


当年,国门开放不久,新奇世界刺激人们,就像一颗蓝色小药丸在勾引着欲望。


封闭落后的文明应对外来刺激,就是这种情况。每个人都是那名乡村教师,只是面临的具体问题不同。


性开放,以及随之汹涌的观念、文明,好的、坏的,都是挑拨刺激。


越是不能用正常眼光看待性,性就越发魅惑神秘,就越能整幺蛾子。


欲望挑拨起来,可能变成热爱生活的追求,也可能被彻底套牢。


就在我写稿时,听说了“英国壮阳内裤”——不打针不吃药,就可以让男人重振雄风,比伟哥神奇多了。


哪怕理论再扯淡,市场一样广大,因为骗子的用户是“欲望”本身。



伟哥到底是什么?


对真患有生理疾病的人来说,是化学作用。对更多的人来说,是释放欲望的新花样。


还有很多时候,是一种心理安慰剂。甚至,可能是一种社会情绪。


不知道,我至今还没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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