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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群大妈天天在医院后门卖药,原料都来自女人的子宫 | 北洋夜行记037

2017-11-25 金醉 魔宙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前两天徐浪过生日,请我吃淮扬府。吃到九点,他就要散。


我说,还早,不如找地儿再坐会儿。


他摇头说不了,“我得回去陪我妈。”


我就放他走了。


这件事儿我俩聊过,观点一致——过生日得陪母亲。


因为,生日是母难日。


我最早明白这个,是在高中时,翻了本佛学书,里头引用佛经的说法:


“亲生之子,怀之十月,身为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难言。”


很少有人直面这件事:生孩子是件风险不低的事情。


怀孕的女性身体会发生生理变化,供胎儿生长,自身则要承担比以往高很多的患病风险。


医学上有产科四大杀手的说法:子宫破裂、羊水栓塞、脐带脱垂和产后出血。另外,还有产后可能出现的生理后遗症和心理抑郁。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世界每天约有830名妇女死于与妊娠或分娩有关的并发症。


母危父怖——女人生孩子,是真正的生死关头。


去年年底上映的纪录片《生门》,讲述了中南医院几个“生死关头”的故事。这部电影,是“母难”的写照,也是一场道德拷问。


《生门》,导演陈为军,英文片名为《This is Life》。


民国以前,生孩子全靠传统接生婆,手法野蛮。出了问题,用药也扯淡。


比如,有本医书记载的药方,用产妇的指甲烧成灰,喝酒服用,就能助产。



当时也有剖腹产,但目的是让孩子顺利出生,并没有靠谱的技术缝合子宫和止血,很难保住大人。


太爷爷金木的《夜行记》里,讲过一起案子,跟生孩子有关。案件极其惨烈,我整理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来抽烟。


不是因为故事可怕,而是因为,悲剧背后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这些东西,如今还在影响女性。


下面是我整理的故事,有些地方略微做了处理,省去了太爷爷的细节描写,不那么可怕。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吉祥姥姥

案发地点:安福胡同(现今西安福胡同,近北京音乐厅)

案发时间:1922年4月中旬

记录时间:1922年6月



十一号夜里,我睡不着,在城里溜达,走着走着到了新华门。

 

民国以前这儿叫宝月楼,对面还有一座回回营清真寺,有人说是乾隆皇帝给他的一个妃子盖的。

 

袁世凯看中这块地,拆了清真寺,把宝月楼改建成了大总统府的正门,名字也换了,叫新华门。民国六年(1916年)他死的时候,棺材也是从这儿运出的。

 

美国社会学家甘博拍摄。1913年袁世凯把大总统府设在中南海,南面的宝月楼被改建为新华门,取代西苑门成了中南海的正门。袁世凯称帝时,中南海曾一度改名“新华宫”。

 

夜里的西长安街不比白天热闹,街上空荡荡的,守门的警卫孤零零地打着哈欠,还不如边上两尊大石狮子神气。

 

清明刚过去一周,夜里还有点寒意,我打了个哆嗦,准备往回走。

 

刚走两步,脖子后头一阵骚痒,我伸手一抓,扯下几根长长的细丝。正纳闷这空旷的路上哪来的蜘蛛网,一个黑影闪过,往南转进了安福胡同。

 

我快步跟过去,黑影却已经消失。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手里的细丝,颜色发白,却不像蜘蛛丝能捻断,忽然反应过来,后背直发凉,这是人的头发。

 

再往两头一看,胡同里冷冷清清,只有我和我自己的影子。

 

这时,胡同的西面传来小孩哇哇的哭声。循着声音沿墙走去,是一户人家,里头还亮着微弱的灯。

 

临街的小门紧闭,我把耳朵凑上去,隐约能听见一把低沉的声音念念叨叨。突然砰啷一声响,传来女人的尖叫,我退后一看,屋里的灯也灭了。

 

我拍了几下门,没有动静,一着急使劲撞开了门。

 

门打开,院子里大大小小几个人影齐刷刷地转过身,五六双眼睛惊恐地瞪着我。

 

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矮小的身影,佝偻着背,晃着把菜刀朝我劈来,嘴里还大喊:“天皇皇,地皇皇,夜星子哪里闯?”

 

我吓了一跳,边跑边躲,随手从墙头扒拉下一块碎砖,挡在身前。菜刀砍在砖头上,梆梆作响。

 

刀背上白光晃眼,半天我才看清,拿刀的是个小老太太,道婆打扮,额头的褶子有树皮厚。

 

小老太踉跄两步,手一松,菜刀重重落在地上,人也险些一屁股坐倒。

 

有人点了灯,院子渐渐亮堂起来。

 

几个人影慢慢清晰,除了道婆,还站着一家四口。男人干瘦,女人脸色蜡白,怀里抱了个婴儿,老太太拄着拐杖,腰背挺得很直。

 

男人一声不吭,老太太壮了壮胆,上前吼了句“来人是谁”,声音还有点抖。

 

我赶紧举起手,说我只是个过路的,听见声响才进来,没有恶意。老太太盯着我,手里的拐杖随时准备出击。

 

这家小孙子生下来两个月,每晚哭闹不停,扰得大家无法休息。

 

老太太请了个道婆,她一看,说小孙子中了“夜星子”的邪,得作法捉住“夜星子”,他就不哭了。

 

 

我问怎么才算捉住“夜星子”?

 

三个人纷纷摇头。

 

老太太说道婆作法不让看,她也不清楚,领我进了厨房,男人和女人也跟进来。

 

灶台中央摆了个四方的木头笼子,各面糊了白纸,边上倒扣一个粗瓷大碗,碗碎成两半。灶台底下的窟窿里还点了盏油灯,火光从底下照上来,白纸上灯影闪现。

 

我看看木头笼子,上下打量起道婆。

 

她瞪了我一眼,两步走到老太太跟前,说刚才她一边念咒,一边敲碗,白纸上出现一个小棺材形状的影子,“夜星子”来了。

 

她正一刀砍断了大碗,我却突然闯进来,她以为是“夜星子”现形了。

 

道婆说完,悄悄用手在白纸上戳了个蚊蝇大小的黑点,一本正经说这就是“夜星子”。

 

还没来得及细看,她已经把整个木笼扔进火里,拍拍手,说:“好了,‘夜星子’已经被彻底消灭了。”

 

我反问她,“刚才不还说我是夜星子吗?会不会弄错了?”

 

道婆面露尴尬,这时大门口冲进来两个凶巴巴的巡警,手摁在腰间的警棍上,“大半夜的吵什么?”

 


听完解释,其中一个大胡子巡警把每个人都训了一遍,说夜里不要乱跑。

 

“前面上周才死了个老太太,年纪跟你们差不多,再闹腾,信不信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另一个白净的巡警边说边指着道婆和老太太。

 

俩人勾着头,没吭声,巡警骂完转身就走了。

 

临走前,道婆给老太太塞了几张红纸,说是“夜啼贴”,如果小孩再哭,就贴在卧房门后。

 

红纸拉开是一排剪纸的小人,小人手拉着手。

 

专治小儿夜啼的符,将其贴在门上,能叫回小儿的魂,使其不再夜夜哭泣。有些符上会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过路君子读三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奇怪的是,经我们这么一闹,女人怀里的小儿竟真的不哭了。

 

道婆出了门一溜烟就不见了,胡同又只剩我一人,阴气森森,我心里发毛,回家的步子也迈得大起来。


第二天,我跟汪亮在西长安街吃早点,顺便向他打听安福胡同的命案。

 

汪亮是个公子哥,梳油头,穿皮鞋,爱用西洋玩意,唯独在吃的上不讲究,喜欢街边小摊,炒肝就烧饼是他的最爱。

 

汪亮咕嘟几下,一碗炒肝就见了底,再咬上一口马蹄儿烧饼,嚼得津津有味。

 

老北京的一种小吃,一边薄儿一边厚,由吊炉烤制,外焦中空,趁热掰开,里头夹上烧羊肉、酱牛肉或熏猪头肉,十分味美。这种“吊炉马蹄烧饼”现在已经很少了。

 

他边吃边告诉我,死者叫章钱氏,是个六十来岁的稳婆,给人接生的。

 

汪亮砸吧砸吧嘴,用手指指胸口,说:“从这往下叫人划了道口子,一直划到下腹,尸体还被挂在树上,血顺着树干流了一地。”

 

我说完昨晚遇见黑影、扯到白发的事,汪亮眯着眼,凑到跟前,阴阳怪气来了句:“你见鬼了。”

 

我白了他一眼,抓起一块烧饼塞他嘴里,叫他别瞎扯。

 

汪亮大口吞下烧饼,说他没胡说,昨晚正好是章钱氏的一七,而且她一头白发,又细又长。

 

 

正说着,街上一阵骚动,人扎堆往一边跑,行人七嘴八舌,说有帮老太太抄家伙跟人掐架呢。

 

汪亮大笑,两下吮干净手指站起来,说走,去瞧瞧,老太太还能打架?

 

打架的地方是一家新开的产科医院,门口聚满了小脚老太太,有二三十号人。

 

老太太挥着锅碗瓢勺鸡毛掸子,冲医院大门一顿乱扔,边扔边骂,西医都是二毛子。

 

 

路边的小摊贩看傻了眼,卖干果的脖子伸得最长,连被人顺了东西也没发觉。

 

突然嗖的一下,一把剪刀贴着汪亮的眼皮飞过,砸中立柱上的牌匾,“甡甡医院”四个大字中间顿时多了一块白点。

 

汪亮大骂一声肏,说差点就瞎了。手护着脸,左右看看,螃蟹一样横着挪动。

 

老太太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医生护士死死护着大门不让进,双方推搡起来。

 

我拉住围观的一问,原来这些老太太是收生姥姥。

 

 

民国二年(1913年)政府开始约束产婆,要求内外城四百多名产婆接受考核、凭照经营。

 

这两年西法接生兴起,产科医院为了抢生意,向政府提倡取缔产婆。上个月《白日新闻》还报道过,东城抓了一批无证产婆,全是年纪大、没通过考核的老太太。

 

老太太断了生计,迁怒医院,跑来闹事。

 

巡警鸣哨赶来,拖住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往外拉。

 

可手刚碰着老太太,她们就扑在地上,抱着巡警大腿又哭又喊,说警察欺负老太太。

 

巡警不能动手,使劲吹响铜哨子,老太太却装耳背,根本不理会,让巡警十分狼狈。

 

 

围观的人却看得过瘾,还鼓掌喝起倒彩。巡警瞪大了眼睛,抡起警棍要打,人群哗啦散开,场面更加失控,我和汪亮也挤散了。

 

混乱中,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手遮着脸,拉住一个闹事的老太太,从我身边挤过,出了人群。

 

女医生个子不高,身材微胖,长了张大嘴,老太太戴了副金耳环,一双眼睛圆得像葡萄,两人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完全不像其他人拼个你死我活。

 

两个人拐进小巷,样子鬼鬼祟祟,我跟在后边。

 

巷子又窄又短,走得太近容易被发现,只能远远站着看。

 

老太太掏出一个藏蓝布包,女医生接过布包,又塞给老太太一个更小的布包。小布包打开,里头有不少银元。

 

换完布包,俩人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跟女医生回到医院时,步兵来了,人群没了大半。老太太消停下来,气喘吁吁。热闹劲一没,围观的也陆续散了。

 

进医院前,女医生慌张地将布包藏在白大褂底下。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拉住她问, “龚医生,你去哪了?”女医生没提老太太,光说被人挤散了。

 

北洋时期北京的医院,以妇婴医院居多。图为妇婴医院手术室的医护人员,甘博拍摄。

 

女医生撒谎,一定是在隐瞒什么。

 

过了两天,汪亮找上门,一进屋就大呼小叫,说煤市街的取灯胡同昨晚又死了一个老太太,也是个稳婆,叫许田氏。

 

死法也和之前一样,胸口到腹部被划开,再挂到树上。

 

汪亮问我,“你还记得去医院闹事的那些老太太吗?许田氏也在里头,你说这事会不会和医院有关?”

 

他这么一提,我立马想起大嘴女医生和圆眼老太太。

 

我对汪亮说,走,去看看尸体。

 

到了警局一看,尸体也戴着一对金耳环,人我认得,是圆眼老太太。

 

汪亮仔细检查了尸体,说:“值钱的东西都在,不像是抢劫。”

 

连着死了两个老太太,街上巡警多了不少。警察厅还在报纸上登了张告示,建议五十岁以上的老妇夜里结伴出行,不要落单。

 

我对汪亮说,闹事那天有个大嘴女医生很奇怪,值得查一查。

 

我记得她姓龚,到医院一问,只有一个姓龚的医生,叫龚月珍。她人不在,被请去参加洗三了。

 

 

洗三的人家姓王,住在地安门外的帽儿胡同。房子不大,排场倒不小,我混在亲友堆里,进了门。

 

洗三典礼在北面最大的厢房里,地上摆着个宽沿的大铜盆,里头盛着用槐条、艾叶熬成的苦汤,往外冒着热气,王家和客人按尊卑长幼往里一一“添盆”。

 

 

收生姥姥端坐炕上,你添什么,她说什么,都是吉祥话。

 

比如添清水,她说“长流水,聪明伶俐”,添枣儿、栗子、莲子一类的喜果,她说“早(枣)儿立(栗)子,连(莲)生贵子”。

 

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阔气的亲戚,让小孩推来一辆藤编的婴儿车。

 

1930年代北京街边的婴儿车,海达·莫理循拍摄。

 

收生姥姥当场结巴了,“嗯嗯啊啊”半天,说不出词,气氛有点尴尬。

 

人堆里传来一句,“车就是马,一马当先,马到功成,这孩子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一句话就把在场的都说乐了,王老太太笑得很开心,收生姥姥也松了口气。

 

说话的人穿着件素净的绸缎衣裳,一张大嘴咧着笑,正是龚月珍。

 

洗完三,龚月珍和一个方脸老太太走到一边说话。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个大着肚子的小媳妇,小媳妇头低着,不吭声。

 

老太太哭丧着脸,对龚月珍说:“你看她这肚子圆的,这胎肯定还是个女孩。龚大夫,帮帮忙。”说完塞给龚月珍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封套。

 

 

龚月珍收下红封套,老太太的眉头舒展,悄悄问她东西带了没?

 

龚月珍宽袖子一抬,露出藏蓝色布包的一角,老太太伸手去拿,龚月珍却往回缩,说这儿人多不便,让老太太一会去后巷等。

 

藏蓝包布很眼熟,像死去的许田氏给她的那个。

 

没多久,龚月珍果然偷偷溜出后门,我跟出去,后巷没人,老太太和小媳妇都不在。

 

龚月珍打开布包,里头是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我悄悄靠过去,木盒里装着几个人形的椭圆块,黑褐色,巴掌大,表面皱皱巴巴。

 

龚月珍看见我,急忙关上盒子,两手按在上面,我问她木盒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龚月珍没接话,慌慌张张往后退。

 

我伸手去抢盒子,她急了,用尖指甲抓我,手背上被抓出好几道血痕。争抢中,盒子也掉地上,里头的椭圆块撒了一地,还有粉状物。

 

捡起一个椭圆块仔细看,黑褐色表面上有几处凹了下去,像一对眯起的眼窝和一张小嘴。

 

我顿时打了个寒颤,浑身发麻,手里全是汗。

 

这是是尚未成形的死胎。

 




向左滑看,图片可能会产生不适。三个月大的胎儿,实际大小约6厘米高。


我拽住龚月珍正要问,突然后脑被重物击中,嗡地一声,没了平衡,肩膀撞在墙壁上,眼前一点点黑了。

 

醒来,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晕乎乎的,后脑勺疼得厉害。

 

戴戴摇醒汪亮,两人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喉咙发干,我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不用晃了,已经没事了。

 

汪亮告诉我,昨天下午我去王家找龚月珍,被人打晕倒在后巷,是一个送菜的伙计发现了我。

 

主家不认识我,报了警,来的警察认得我,把我送到医院,还通知了汪亮,戴戴是汪亮叫来的。

 

汪亮说幸亏我隔三差五跑警局,混得脸熟,这回反倒派上用场,救了自己一命。

 

喝了几大口水,我缓过神,第一时间问汪亮,龚月珍人呢?

 

汪亮摇头,说她失踪了。他们去医院问过,也去她家找过,人没了,消失了。

 

我告诉他俩,龚月珍把死胎做成干尸,装在木盒里。我一边说,戴戴一边往后缩,听到干尸小嘴半张,她已经退到了病房门口,嘴上却说一点不害怕。

 

以前查案子听说过,有些偏方里,死胎能入药。


龚月珍和许田氏鬼鬼祟祟的交易,很可能就是在倒卖死胎。


等我说完,戴戴又跑回来,说以前在八大胡同,小班的姑娘不小心怀上孩子,去不了医院,就悄悄找稳婆打胎。

 

 

她学起侦探的样子,摸了摸下巴,“许田氏的死胎可能就是她给人打胎留下的。”


死的章钱氏和许田氏两个人都是稳婆,龚月珍的失踪可能也与稳婆有关。


出了医院,汪亮说他再去调查一遍洗三的王家,袭击我的人很可能混在亲友里。


戴戴打听到这两年稳婆为了对抗医院,成天聚在一起开大会,还搞了个稳婆街,地方在北剪子巷和口袋胡同一带。


她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要跟着去,还挥了两下拳头,说再有人偷袭,她保护我。我哭笑不得。

 

巷子里摆满了摊子,到处挂着布幛,写着“轻车快马”、“吉祥姥姥”的字样,还真有点稳婆街的意思。

 

吉祥姥姥布幛,插画杨信。


巷口突然冲出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东倒西歪,背后还湿了大半。

 

四五个老太太在后头骂骂咧咧,领头是个大高个,没有眉毛,手里端着个铜盆,还在滴水。

 

无眉老太太弓着身子,半天挺不直腰,戴戴上前扶住她,问那个男的是谁?

 

老太太咬牙切齿,“甡甡医院的狗屁院长陈仕邦。”

 

甡甡医院我知道,上回老太太打架就在那。

 

陈仕邦原来在中央医院当外科医生,半年前误诊病人,耽误了治疗,导致患者半条腿被截肢。因为这事,医院把他开除了。

 

陈仕邦家里有钱,很快自己又开了一家产科医院,还三番五次喊着要取缔产婆。

 

老太太去警察局举报他,证据确凿,医院本该关门,可偏偏陈家和警察厅厅长交情不浅,案子报上去没几天就被压了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老太太不肯作罢,天天跑警察局闹,姓陈的拿了钱来封口,老太太却不买账。

 

“哼,几个臭钱就想堵住我的嘴,我呸!”无眉老太啐了一口。

 

我向她们打听章钱氏和许田氏,一听到这俩名字,几个老太太都板起脸,表情有点严肃,反倒先问起我和戴戴的身份。

 

我实话实说,我是记者,戴戴是作家,话没说完,戴戴突然搂住我的胳膊,小声对老太太说:“我们是来买……药的。”

 

几个老太太眼睛立马亮了,无眉老太太抢先一步,领着我俩走到竖着“白氏收洗”的木牌前,搬来矮凳,还说喊她白姥姥就行了。

 

白姥姥笑盈盈地看着我,“小两口是要求子?”

 

我傻了眼,戴戴点点头,拼命冲我使眼色,我也跟着点头。

 

白姥姥拿来一个竹篮,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纸包粉末递给我,“六块钱一包,连喝三包,保你生个大胖小子。”

 

我吓了一跳,“什么粉这么贵?”

 

白姥姥说这叫求子粉,喝了就能怀上孩子,而且怀的肯定是男胎。还说很多怀了女胎的也来买,喝了能转胎,女胎也能变成男胎,灵得不得了。

 

 

我问白姥姥求子粉是用什么做的,她不说话,戴戴装作生气,起身要走,“你不说我们就不买了。”

 

白姥姥着急,拦住戴戴,悄悄在我俩耳边嘀咕了几句。

 

戴戴腾地站起,大喊大叫:“死胎磨成的粉怎么能吃?吃出病怎么办?”

 

戴戴嗓门太大,巷子里的稳婆都看过来,白姥姥让她坐下小声点,脸上很疑惑,“怎么会吃出病呢?这是好东西,很多人求着买。”

 

我不相信,说:“太扯了,真有人吃完怀上了?”

 

白姥姥拍着胸口向我保证有。

 

去年有对姓林的夫妻,十年都没怀上孩子,来这买了五包,回去不到一个月就有喜了,一怀还怀了俩,是双胎。

 

旁边几个稳婆凑过来,其中一个叹了口气,“可惜那个产妇身体不好,运气也差了点,最后难产了,唉,一尸三命。”

 

白姥姥赶紧打断她,“但药是好的。吃完真的就怀上了。”其他稳婆也纷纷点头。

 

我买了一包求子粉,仔细看看也是黑褐色,跟龚月珍木盒里的很像。

 

我顺着问:“章钱氏和许田氏也卖这个?”

 

所有稳婆都不接话,半天只有白姥姥吭声:

 

“她俩跟童姥姥一个德性,给人打胎。花姑娘、大小姐,不管是谁,只要给钱,多大的肚子都敢打。算了,不说死人坏话。”

 

一听见“童姥姥”,稳婆炸了锅,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童姥姥忘恩负义,勾结了一个姓陈的医生,混成洋大夫进了甡甡医院,让人喊她“龚医生”,明明自己也是个稳婆,现在却反过头来串通医院断她们的活路。

 

我反应过来,“你们说的是龚月珍?”

 

白姥姥和稳婆都点点头。

 

戴戴不明白,“龚月珍姓龚,你们怎么都喊她‘童姥姥’?”

 

白姥姥说,她们接生一开始都是跟自家婆婆学的,龚月珍的婆婆姓童,所以她就叫童姥姥。

我问稳婆,童姥姥什么时候跑去当医生?

 

白姥姥想了一下,说:“两个月前,接生完林家之后。”

 

“林家?死了双胎的那家人?”戴戴又腾地站起来。

 

好几个稳婆都点头,其中一个说:“剖腹取的胎,大的小的都没保住。”

 

白姥姥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生下来,是命,没生下来,也是命。

 

图为教会统计的出生死亡人数,甘博拍摄。结论是:每年生数超出死数五十四人。

 

“哪怕是现在的洋人大夫,用西法接生,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产妇死了以后,姓林的天天来找童姥姥,哭的撕心裂肺,几乎赖在这不走。好像还报了警,警察不管,又回来挨个问我们,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突然有一天,他不哭了,人也走了,再也没回来闹过。”

 

我问:“为什么?他找到童姥姥了?”

 

稳婆都摇头,说不知道,白姥姥也摇头。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突然开口:“他知道他买的求子粉是用死胎做的。是我告诉他的。”

 

白姥姥瞪了她一眼,“别瞎说,跟我回家。”说完拉着她要走。

 

旁边的稳婆告诉我,小姑娘是白姥姥的女儿,想学童姥姥,进医院当医生。

 

小姑娘推开白姥姥,俩人吵起来。

 

“学西医怎么了?你们说龚医生不好,她至少认字,读过《达生篇》,你们连报纸上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清代民间流传最广的产科医书,作者一再强调产妇应有主见,不该轻信产婆的话,提出临盆六字诀“睡、忍痛、慢临盆”。


白姥姥和其他稳婆顿时没了声,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一群人,一下子安静了。

 

戴戴用胳膊肘推了我一把,小声说我们走吧。

 

出了稳婆街,我问戴戴,她怎么知道稳婆卖求子粉?戴戴说,她不知道,她是在套她们的话。

 

回到家,我立马给汪亮打电话,让他调查龚月珍替林家接生的事。姓林的报过警,应该会有记录。

 

晚上汪亮进来,说都查清楚了。

 

他仔细盘问过厨子,除了送菜的,当天还有玉成号的人来送豆腐,奇怪都是,豆腐送完人就走了,钱也没拿。

 

汪亮一查,玉成号的老板正好姓林,叫林大成。

 

他报过案,说妻儿让产婆害死了。警察说这种事查不清楚,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汪亮边说边叹气,“这种事我们也碰过。有个产妇难产,说产婆掏小孩的时候把头拧断了,身子扯出来,头还在里面。那家人要死要活,但产婆硬说孩子的头本来就是断的。”

 

图为1933年12月20日《益世报》新闻,题为“异事奇闻:婴孩缺少肛门,稳婆用箸扎毙。”写产婆接生男婴,见先天无肛门,忧其不能排便,竟以火筷子从后面捅入,不料用力过猛,将男婴捅死。还说夫妻虽然悲痛,“亦无可如何云”。

 

如果林大成就是袭击我的人,那龚月珍很可能在他手里,得赶紧找到他。


玉成号豆腐坊离什刹海不远,过了李广桥就是, 隔远就能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臭。

 

 

豆腐坊还亮着油灯,地上黑乎乎的血水从里往外蔓延,两只野狗蹲在门口,啪嗒啪嗒地舔。

 

往里走,血水上还漂着一幅送子神张仙的画像,画像的中间凹陷下去,血漫上来,看着像被撕成了两半。

 

张仙是中国民间供奉的吉祥神,能够让信奉他的人得子,因而得名“送子张仙”。《历代神仙通鉴》则认为张仙还有以弹弓逐打凶神“天狗”,保护世人生儿育女的能力。

 

尽管我料到龚月珍可能活不了,但还是没想到她成了这个样子。

 

我让汪亮拦住戴戴,她不听,还是进来了。走了没两步,就又冲出去,扶着墙狂吐不止。

 

不怪她,我也强忍着胃里的翻滚。

 

龚月珍被吊在房梁上,不仅胸口到腹部被划了一道,整个肚子都被剖开了,暗紫色的肠子被扯出来,像一条巨大的蛆虫往外游,从地上一直延伸到豆腐坊的石磨里。

 

林大成在一圈圈地推着磨盘,眼睛失了神,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

 

黄豆和肠子一块被磨盘碾碎,再一点点从磨口往下漏,流进桶里,和豆渣混在一起,成了一坨恶心的黑血糊糊。

 

民国的豆腐坊。图为灯下驭驴拉磨,将黄豆磨为豆浆的步骤。豆腐坊的工作艰辛,一般要凌晨起来制作豆腐。

 

警察来清理尸体的时候,林大成还在继续推磨,两只手扒着推磨的木缸子不放,三四个警察一块上去拉,竟也拉不走他。

 

警察把林母带来,她跪在林大成的脚边,哭得呼天抢地。

 

不管林母怎么哭怎么闹,林大成还是一点反应没有,只是一个劲推磨。

 

他已经疯了。

 

最后林母瘫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絮絮叨叨,一点一点说出所有的事。

 

童姥姥(龚月珍)给林大成的妻子江氏接生的时候,林母就站在旁边。

 

“童姥姥掏了半天没掏出东西,江氏的脸又越来越白,我心里发愁啊,这一胎我们等了十年,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都得保住。”

 

林母心一狠,让童姥姥剖腹取胎,没想到剖出来了一个畸形儿。

 

《点石斋画报》上记载的中国最早的剖腹产。讲述博济医院某男医生,挺身而出,为难产妇剖腹取婴的事情。最后母婴平安,作者赞叹医生“神乎其技!”

 

“两个头,四条腿,却只有一个身子,是个怪物啊!”

 

林母手一滑,畸形儿摔在地上,当场就断了气。

 

她怕别人知道林家生了个怪物,也怕林大成受不了打击,怪她让童姥姥剖腹,害死了江氏。

 

林母让童姥姥从中间切开连体婴,“她不愿意,我多塞了点钱,让她千万别说出去,有人问起,就说是双胎,难产死的。”






向左滑看,图片可能会产生不适。来自格拉斯哥大学,亨特博物馆的畸胎收藏照片。

 

林母悄悄埋了连体婴的尸体,可林大成坚决不信,还硬把尸体挖出来,发现双胎尸体不全,认定是童姥姥捣的鬼。

 

“刚开始他闹,去报警,警察没管,后来他又去找童姥姥,也没找着,闹啊闹啊的,有一天突然安静下来,又开始做豆腐了。我还以为他想通了,没想到跑去杀人了……”

 

林母说到这又哭起来,还三番两次用头撞墙寻死,都被我和汪亮拉住了。

 

戴戴看不下去,眼眶跟着红了。我想安慰林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哭到最后,林母没有声音,只剩两张嘴皮一张一合。

 

林大成还在继续推磨,像中了邪。

 

警察找来一个会作法的道婆,满脸褶子,我认得她,是那个捉“夜星子”的小老太。

 

道婆念了一堆咒语,林大成依然没反应。警察撸起袖子,说没办法了,只能连石磨一块抬走了。

 

突然冲进来一个枯瘦的女疯子,一头白发,又细又长,林大成啊地一声大喊,手终于松开了,警察趁机冲上去抓住了他。

 

林大成被抓之后,恢复了神智,承认章钱氏、许田氏和龚月珍都是他杀的。

 

案子终于结了。

 

之后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甡甡医院的院长陈仕邦发生车祸撞坏了腿,被拉回自己医院,让一个庸医治瘸了。

 

这事一传出,再加上龚月珍的事,甡甡医院很快就倒了。

 

有算命的说,是医院的名字没取好,四个生,读起来像“死生”,生字里带了个死,肯定活不久。

 

又过了半个月,我、汪亮、戴戴在茶馆里喝茶,聊着聊着汪亮说他找到我看见的那个白发黑影了。

 

“就是那天冲进豆腐坊的疯女人,她被抓了,在警局呢。她的那头长发,真的是又细又白。”

 

汪亮说她叫汤蓝氏,早年生了个女婴,一出生就让婆婆溺死了,人疯了,头发也白了。一到晚上,她满城乱跑,到处吓小孩。

 

戴戴说,“可能她想听听小孩的哭声吧。”

 

汪亮点点头,接着说那个捉“夜星子”的小老太太竟然就是她的婆婆。

 

我突然明白,原来她就是“夜星子”,捉“夜星子”捉的是一个死了孩子的母亲。

 


从太爷爷的记载里,无法知道林大成究竟怎么想的。


因为求子心切,迷信汤药。因为汤药,生了畸胎。因为畸胎,一尸三命。


这种遭遇,大概换谁都会疯掉。


然而,这件事当中,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哪里错了。他们都各自遵循某种社会惯例。


比如,生儿子传宗接代,孙子比儿媳重要。


搁现在,这还是个问题。甚至,问题更多。


根据2015年人口抽样调查,中国妈妈大部分在24到26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


这可能是年轻人压力最大的时间段:要存钱买房,工作想晋升,家庭消费增加,父母进入老年。


女人依然没有掌握自己身体的权力,子宫至上主义仍然猖獗。


生不生,何时生,怎么生,女人自己往往没有决策权。


中国的女人生孩子,除了要遭遇生理病痛,还要承担更多来自社会和制度的压力。



剖腹产本是医学进步,减少了难产死亡的风险。但是,在中国却会发生这种悲剧:担心影响生二胎,家属拒绝签字剖腹产,导致产妇死亡。



今年八月底,陕西一家医院一名产妇不忍疼痛,跳楼自杀——想减少痛苦,做剖宫产,自己却做不了主。



再比如,坐月子这个习俗。不说民国,到现在还是种主流观念。


不出门,不下床,不开窗,不洗澡,不洗头,捂被子,裹头巾。这都可能造成细菌感染,诱发产褥热,导致死亡。


不是我懂得多,是我查了很多资料,去了解这件事,还跟田静聊了半宿。


她给看了世界卫生组织的专题,上面说,妨碍妇女在妊娠和分娩期间接受或寻求医护的其他因素有:贫困,路途遥远,缺乏信息,服务不足和文化习俗。


但是,我觉得这些原因都没有田静说的好。


那天晚上聊完后,她喝了杯啤酒,看着我说——


“你们要知道,女人不是沉默的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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