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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作家之死:尸体出现在垃圾桶时,全上海的人都在等他更新 | 北洋夜行记047

金醉 魔宙 2020-02-1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上个月是我和徐浪被骂拖更最多的一个月。有人说,为了拖更我俩啥事都干得出来。


所以,今天我就讲一件跟“拖更”有关的奇案。


大约一百年前,中国报纸行业刚发展,上海北京一时小报满地,竞争惨烈,堪比如今的公众号行业。


尤其是上海,城市化程度高,文化娱乐,银行金融,工业商业都发达,就有了上流社会,底层社会。


于是,各个行业都出现了坑蒙拐骗偷的事儿,一种专门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出现了:黑幕小说。


这种小说,专门挖掘各种不为人知的幕后秘密,揭露黑暗面,有人为正义抨击批判,也有人为卖报胡编乱造。


据史料记载,当时很多报纸征集黑幕故事,激发了全民写作,连不识字的人都画图投稿。


报纸卖得好不好,就看随刊附赠的黑幕小说好看不好看。因此,黑幕小说作家一拖更,可能这家报纸就完蛋了。


1917年初,我太爷金木的一个朋友在上海办了份报纸,叫《沪上潮》。他签了个小说作者,连载黑幕小说。


这个作者写得精彩,还从不拖更。


但小说还没连载完,作者突然失踪了——报馆吓坏了,万一拖更大家就都饿死了。


金木当时正在上海出差,就帮朋友找人。


没想到,那人真死了。


当然,不是因为拖更。恰恰因为他不想拖更,才惹上了大事儿,把自己整死了。


不多说了,看故事吧。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跑马场疑案

案发地点:上海卡德路(今石门二路)

案发时间:1918年11月

记录时间:1919年1月



去年(1918年)十一月十七号上午,上海,我与小管在海宁路一家甬帮菜(宁波菜)馆见面。


小管姓管,丽水人,比我还大一岁。长着张娃娃脸,小头小手小脚,大家都叫他小管。


他是我在《申报》的老同事,以前经常跟我一块跑新闻,交情不浅。


小管比我早到,坐在二楼楼梯的拐角位,耷拉着脑袋叹气,脸上胡子拉碴,两条粗短的眉毛快皱成两个圆点。


一见我,小管连忙吐掉嘴皮上的茶叶末,站起身,勉强挤出笑容。


伙计手底下勤快,我上楼坐下的工夫,已经沏好了新茶。我和小管寒暄了一会,菜也上齐了。


一盘炒蛏子,一盘海瓜子,中间放着一个大白瓷盆,里头盛着雪菜大汤黄鱼,往外冒热气。


小管连汤带肉往我碗里舀了一大勺,说这顿他请客。


雪菜大汤黄鱼,浙江宁波传统名菜。黄鱼鱼体肥壮,肉质结实,汤汁乳白浓醇,口味鲜咸合一。


我边吃,他边给我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去年初,小管辞了职,和一家书局的朋友合力办了个小报,叫《沪上潮》,写上海的奇闻异事,尤其是社会各界的黑幕和丑闻。


小管赶上了好时候。


这两年“黑幕小说”是香饽饽,上到《申报》、《时事新报》,下到《沪上潮》这种小报,都开辟了“黑幕征答”专栏,重金悬赏,向读者征集揭露社会各界阴暗面的素材。


“黑幕小说”有一个规律,故事越是离奇龌龊,报纸卖的越好。



人人都想在争分夺秒,趁热潮狠狠捞上一笔。


小管咽下一口汤,“全上海只要认个字的,都给报纸投过稿。”


这个节骨眼上,《沪上潮》最当红的黑幕作家卢天方却突然死了。小管着急找我来就是为这事。


十天前,卢天方和小管约好见面交稿,地方定在静安寺路的跑马厅。卢天方有个怪癖,交稿爱找人多的公共场所,说是怕被跟踪。


小管说那天他是“额角头碰到棺材板”,倒了大霉。


他到跑马厅时是下午一点半,正好赶上开赛,几个出入口的铁栏杆前人头簇拥。


小管倚着大门站了不到一刻钟,卢天方还没见着,钱包就被挤没了。


等天黑赛马结束,人潮散去,卢天方还是没出现。小管兜里一个铜钿也没有,报馆在老北门,他走路回去的。


1850年英国商人霍格等5人组织在上海跑马总会,开发跑马场。后三易其地,最终以低价购进泥城桥以西土地(今南京西路、西藏路、武胜路和黄陂路四条路所围成的区域),辟筑了号称远东第一的上海跑马厅。图为清末发行的上海跑马厅明信片。


第二天,小管给卢天方的家里打过电话,没人接。


小管慌了,卢天方和其他作者不同,交稿一向准时,绝不会玩失踪闹消失。


一打听,报馆里没人知道他住哪。小管等了几天,报了警,又等了几天,没有任何动静,卢天方真的消失了。


十六号,小管给我打电话的前一天下午,巡捕房来了个电话,卢天方找着了。


他的尸体被扔在卡德路泰昌里的一个垃圾堆里,离他住处不远。


发现尸体的是个清道员,有居民抱怨垃圾堆发臭,他推着车过去清理,走到垃圾堆前,垃圾堆上面盖了一层黑黑的苍蝇。


挥铲子驱散苍蝇,一铲子下去,垃圾的缝隙间露出一只人耳朵。


警察在尸体身上找到了小管的名片,联系了他。


“警察说让人勒死的。尸体都发臭了,死了至少有十来天。”小管叹了口气。


卢天方死后,小管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的新章节稿子不见了。


“尸体身上、家里都找过,连一页稿纸的影子都没找见。卢天方向来有存稿,这不正常。”


“老金,破案的事不用管,那是巡捕房的事。你得帮我找到稿子,报馆的存稿已经快用完了。”


《沪上潮》的读者一大半都是冲着卢天方的连载小说买的报纸,除非找到合适的作者接替,否则一旦开天窗,《沪上潮》就玩完了。



卢天方住的泰昌里租金不菲,小管在他身上没少砸钱。


小管从桌底提起一个四角磨白的皮箱递给我,里头是卢天方的全部家当。


“房东一听死了人,怕沾晦气,当天就把卢天方的家当塞进皮箱,连同铺盖卷扔出门外,连一把皮质躺椅也不要了。卢天方在上海没亲故,皮箱被巡捕带走,巡捕让我领回来。”


接着又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袋子里装着一沓报纸,是卢天方大半年来连载的小说。


吃完饭走到酒楼门口,小管停下来,我点了根三炮台给他,他摆摆手,没有接,嘴巴半张开又合上,两只小手来回搓,慢吞吞说:“我老婆刚生了,最近手头有点紧,老金你看方不方便……”


我没让他说完,翻腾口袋,留下十块洋钱,把其余四十块钞票一卷,塞到他手里。


小管接过钱,勾着头,再三保证我回北京前一定归还,说完就告辞了。


以前《申报》聚餐,小管出了名能吃。掏五角洋钱的份子,少说也能吃回去一块五六角。


晚上回到家,我打开牛皮纸袋,把报纸上卢天方正在连载的小说仔细读了一遍。


小说标题叫“无法满足的男人”。主人公侯某是个冒牌花花公子,纵欲好色,有十八个情妇,喜欢变换场所交合。


黑幕小说各式标题。


粗看故事极其艳俗,满纸情欲,没有一处正经话。看久了,却发现细节各处都有现实可循。


比如有一回,侯某和他第九个情妇在闹市区的一个寺庙里交合。正在兴头上,突然传来僧人打麻将的声音。


这事是真事,《申报》上个月登过。龙华寺借庙产之便,在市区圈地倒卖,部分僧人沉迷享乐。住持终日闭门,别人以为他参禅打坐爱清净,结果是个麻将迷。


卢天方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借奇情故事的壳,映射行业黑幕,几乎每一篇故事都能找到对应的现实。


以前在《申报》听过,有记者揭了工厂的短,遭报复被毒打。


卢天方的皮箱里除了随身衣物,还有不同跑马场发行的马票,以及大量跑马相关的剪报,上头还写有笔记。


小管提过,卢天方爱赌马,警察在尸体的上衣口袋里还找到了马票。


最新的故事背景也设在一个跑马场里,侯某抢了一个马场老板的白俄情妇,俩人要去马房交欢。


第二天,我去了静安寺巡捕房。


给一个穿深蓝色哔叽的红头巡捕(印度巡捕)塞了一盒烟,烟盒里还夹了两块钱,拿到了卢天方尸体身上的马票。


马票一共五张,全是香槟票,上头没写跑马场的名字,油墨较浅,纸质也比西人跑马厅的粗糙。


找懂马的朋友一问,这些香槟票不是正规马票,是一个地下跑马场的。老板叫徐林丰,行事神秘,不爱和生人打交道。


跑马厅除了每期赛马日的彩票,还在春秋两季各举行3天香槟大赛,发售香槟票。其中能中得头彩巨奖的是A字香槟票,仅马会会员可购买。中国人购买需委托会员代购。图为上海跑马厅发行的各类赛马彩票。(图片来源:炒邮网)


两天后,在这个朋友的指引下,我来到杨树浦的周家浜。


徐林丰在杨树浦的周家浜填地四十亩,修了跑道、马棚,搭了看台,养了七八匹马,还从江湾跑马场挖了几个骑师。


清末商人叶贻铨因几次去上海跑马厅参赛,均遭洋人奚落、拒绝,遂决心建造中国人自己的跑马厅。于1911年在今武川路、武东路地区建成江湾跑马厅。(图片来源:网友yiyi01831sh的的新浪博客)


我联系上了徐林丰,谎称自己做马匹生意,手上有几匹蒙古马。徐林丰答应见面,派了个伙计在杨树浦码头接我。


马场一带是水田,四面有芦苇荡环绕。


去马场一路上都是齐人高的芦苇荡,风一吹,芦花迷眼。一脚深一脚浅,我穿皮鞋走不快,伙计拨开芦苇,领我左拐右拐,一会我就转晕了。


走到近处,人声吵杂,脚下也平坦许多。


伙计指指不远处的铁制大拱门,说到了。我一抬头,大门上嵌了两块黑铁,圆形,马蹄状,顶上写了“徐氏跑马场”几个大字。


门口的售票处排着长队,闹哄哄的,队伍里大多是码头工人,穿对襟的哔叽长衣裤。一个工人拉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女人边走边哭。


上海码头工人打扮。


伙计到售票处给我领了两张香槟票,说徐老板的意思,图个彩头。


香槟票和卢天方身上的一样。


“这群穷鬼,为了你这两张香槟票,老婆孩子都能拿来卖。”伙计指指队伍里带妻女的工人。


那些工人看向这边,眼睛都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马票。


伙计告诉我,春天马场刚开业时,免费给附近的码头工人送过马票,工人得了便宜上了道,根本停不下来。


说完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金先生跟他们不一样,您是徐老板的贵客。”


正说着,一个穿灰布褂子的男人爬上铁制拱门,横跨在顶上,一边一只脚,晃在“徐氏”两字之间。


“我中的是香槟票!我要兑奖!给钱!”灰褂子边嚷嚷边晃着手里的马票,威胁说不给兑奖他就跳下来。


四周的人看热闹,有个老头冲他喊,“跳啊,跳下来也死不了,要跳去跳黄浦江,那底下鬼多,还能做个伴。”


人群跟老头一块笑了会,慢慢散了,排队的排队,进场的进场。


我愣着问伙计,“真中了?”


伙计摆摆手,说灰褂子的马票是假的,他早就输得精光,上个月把老婆抵押了,现在隔三差五要跳楼,大家都习惯了。


顶上的灰褂子越说越激动:“你们这帮傻佬!姓徐的有黑幕!你们的发财梦要完蛋了!”


伙计听他说的越来越不像话,阴沉着脸,两个伙计上去拉他,一时够不着。


跑道边过来一个壮汉,个子不高,牵着一匹枣色的马,身形不大,是匹母马。


壮汉皮肤黝黑,一身深棕色短打,脚上还套了马靴。走路有点罗圈腿,不是骑师就是马夫。


民国汉口跑马场的马夫。(图片来源:湖北日报)


伙计们见了他,转过来对他点头哈腰。


汉子比了个手势,几个伙计抓来一根竹竿,对着拱门捅,灰褂子几下跌到地上,膝盖手肘都蹭破了皮。


伙计一拥而上,拽着他胳膊拖出门,嘴里还在嚷嚷:“还我老婆!还我老婆!”


灰褂子的中奖马票掉了,我拾起一看,上头确实有黑笔涂改的痕迹。


黑汉子朝我走来,母马没精打采,他扯一下缰绳,母马往前迈一步。走到跟前,母马眼珠子发混,喷着响鼻。


“这马病了?”我问黑汉子,他没搭话,冲伙计比划了几下。


伙计点点头,转身告诉我徐老板让我去马棚等他。


汉子牵马走在前,我和伙计跟着他。路上伙计小声告诉我,田哥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马棚在马场北面,搭棚的木头纹理粗糙,没经过处理,顶上的干草铺得相当杂乱。一股浓重的马粪味扑面而来。


马棚一面隔成五间,另一面隔成三间,最里头还放着几个大铁笼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六七匹马嘴巴一动一动,都在埋头咀嚼干草,背上的盖毯晃来晃去。马夫站在一边,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马棚。(图片来源:中央电视台无锡影视基地马棚照)


其中一匹小马驹皮色油棕,背上没盖毯。它吃着吃着,精瘦的屁股缝里掉下几疙瘩马粪。马夫眼睛一亮,像见了宝贝,三两步过去用叉子捡到竹篓里。


这时身后传来声音,“据说好马有五美,兔子的头,狐狸的耳朵,鸟的眼睛和脖颈,鱼鳍一样的脊背。金先生,你看我的马如何?”



一回头,是个穿白西装的男人。男人四十来岁,梳背头,每走一步,锃亮的白皮鞋都会反光。


伙计低声说,这位就是徐林丰徐老板。


我随手指了一匹马,“你的马太瘦了。肯定不如北方的蒙古马能跑。”


徐林丰点点头,右手一拨西装的下摆,腰间拴着一串钥匙,用草绿粗绳系着。


手捻动其中一支钥匙,那钥匙形制普通,上头沾有一块显眼的黑色污渍。


来之前懂马的朋友叮嘱过,最近市场稀缺蒙古马,不管徐林丰问什么,往蒙古马上套就对了。


当时上海赛马场所用的赛马多为适应中国环境的蒙古马。蒙古马骨骼结实,肌肉充实,虽不善跳跃但不得内科病;运动中不易受伤,体力恢复快,耐粗饲,不易掉膘。


突然一声嘶鸣,砰地一下,黑汉子牵的枣色母马倒在地上,脖颈紧绷,四蹄疯狂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其他马受了惊,焦虑起来,不停喷着响鼻,身子往后缩,前蹄使劲刨土。


油棕色小马驹最激动,伸直脖颈,拼命扯动缰绳,要靠近母马,死去的可能是它的母亲。


徐林丰从墙上取下马鞭,狠狠抽打小马驹,被打到的地方立马多了几道血痕。要不是我拉住他,下手只会更重。


小马驹身子发抖,背上鬃毛打成的辫结,被抽得一甩一甩。


徐林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扔掉马鞭,擦干净手,喊来几个年轻伙计把死马拖走。


小马驹蹬直了腿,黑汉子紧绷着脸,上前按住小马驹,轻轻顺着马颈往下摸,小马驹慢慢平复下来。


看台的方向传来摇铃的声音,徐林丰拽直西装外套,转身为我引路,“金先生,见笑了。走,看比赛去。”


黑汉子头勾得很低,我经过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泛红。


看台是竹搭的,十分简陋,但只有买了香槟票的才能坐上来,观众都很神气。


上海跑马厅早期的看台。


看台底下是一溜熟食摊贩,十来个油锅烧着旺火。看台上一个观众扔下铜板,小贩用油纸包了炸鱿鱼卷和生煎包,小跑送上来。


徐林丰别过脸,对热气和油烟很反感,没坐一会就说有事先走了,留下一个伙计陪我。


总共有六匹马参赛,以黄、褐、红、青、黑、花六色区分,对应一至六号。六个骑师分别穿着对应颜色的衣服。


每个赛马的骑师头上都戴着头套,完全看不见面貌,只露出两只眼睛。


呼声最大的是黄马,香槟票上的就是它。


黄马果然起步就领先,青马和红马紧随其后。三匹马都有些后劲不足,弯道处纷纷被后面的追上,六匹马几乎齐头并进。


到了芦苇荡的一个甬道里,青马的骑师突然从马鞍后面取出绳套,旋了几旋,飞出去,套住了前面红马的脖子。


红马立起来,把骑师摔在地上。被别的马踏了一下,肯定骨折了。


观众席轰的一声喝彩,情绪被点燃了。陪我的伙计忽的站了起来。


我拿着马场提供的望远镜,观看整个残酷的赛马过程。所有的赛马眼睛凸起,眼球黑白相间,透着无穷的恐惧,马嘴里往外飞着白沫,死命的向前跑。


最后阶段,跑道上只剩青马、黑马和花马,青马稍稍领先半个身位。


突然花马骑师丢出一个飞爪,抓在青马的马臀,青马直接冲向一旁,把黑马撞进了芦苇荡,哗啦一阵水声。


花马全速冲刺,爆冷赢得比赛。


看台上的人眼睛都红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


我无心观赛,脑子里反反复复,是赛马恐惧的眼睛,还有刚才那匹母马抽搐而死的样子。


我问伙计,受伤的马怎么办?


伙计满不在乎,“谁知道,反正死了不止一匹两匹了。”


卢天方小说里的马场老板有个白俄情妇,我想知道是否在映射徐林丰,就问伙计,“徐老板私下对外国小姐可有兴趣?”


伙计急忙摆手,“你可千万别给他送。上次有个客人送来一个白俄妓女,人长得那叫漂亮,可徐老板正眼都没看就给送回去了,嫌毛多。”



接着又喃喃自语,徐太太死的早,徐林丰后来续了几任老婆都不长久,女的全都来了几天就不见人影,说是被卖了,“有钱人换女人跟换衣服一样。”


回过神,看台的观众已经散了,我让伙计先回去,说我想自己走走。


下了看台没走几步又碰见进来时候那个中奖的灰褂子。他正往看台顶上爬,爬到一半险些掉下来,让我扶住了。


我掏出捡到的中奖马票,指着黑笔涂改的地方问他,“这是你改的?”


灰褂子使劲摇头,说这是他第一回去兑奖时,马场的人干的。


“比赛的马被动了手脚,是姓徐的在背后搞的鬼,我有证据。”灰褂子瞪圆了眼睛,不像在说谎。


“不相信?我带你去看。”


灰褂子拉我绕回马棚后面的芦苇荡。我俩沿着芦苇荡又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大水潭跟前停下。


灰褂子指指水潭,说证据就在底下。


我看看水潭,水面静静地。找了根竹竿伸进去试探,潭水很深,竹竿触不到底。


我转身问灰褂子说的证据是什么?


他答不上来,问急了他说自己也不清楚,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上头写的。”


我一把抓过,是几页手稿,字迹很眼熟,是卢天方的字迹。


稿子写了一场跑马比赛,头马被动了手脚,比完赛就暴毙了。


马场老板的情妇告诉主人公侯某,头马都服了兴奋剂。还让侯某去一个水潭看看,说证据就在那。



稿子只有一半,写到这就断了,后面没了。


“从哪来的?”我拿着稿子问灰褂子。


灰褂子吞吞吐吐,说手稿是他在马棚后头的芦苇荡里找着的。他按上头写的路线找到了水潭,但没敢下去。


我脱了外套和鞋袜,搬了块石头,走进水里。


“你真的要下去?”灰褂子面露惊恐。


我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胸骨咔的响了一声,有点痛,这才停下。往前走了两步,水就没过了胸口。


前方水下,是一个陡坡,慢慢往下沉,水没过了头顶,我睁开眼,一片黄绿色。


又下潜了五六米,水渐渐变冷,睁开眼,水的颜色变得清澈,是一种透明的黑色。


小腿微微发紧,是快要抽筋的预兆。


这时我看见一大群小鱼攒集在一起,一见人来,鱼群轰然而散。


黑色的水中,突然出现一具雪白的骨骼。


头骨下颌偏长,胸骨是船形,四肢的骨头漂散开,是一具马的尸骨。


下面密密层层,交错堆叠,全是类似的骨骸。大多数骨骸,都装在铁笼子里,下层的铁笼都锈烂不堪,上层的还完好。


我游了一圈,骨骸堆积成一个小山的形状。


马的尸体。(图片来源:点力文秘网)


小山的顶端靠右,一个笼内的马尸泡胀发白,是今天暴毙的母马。还有几只小鱼紧紧叮在马脖子上,不怕我。


我丢开手里的石头,借着浮力游上来,头出了水,这才吐出那口气。


我说了水底的景象,灰褂子吸了口气,说,“太狠了,难怪能挣那么多钱。”


我回了马棚,抓了一把马吃的草料,装进口袋里。离开的时候没人注意。


出了马场,我和灰褂子到马行,找老板一验,干草里有马钱子,能当兴奋剂。


马在赛前猛吃,后劲上来,冲刺准能赢。老板还说马钱子不容易致死,只有长期大量这么用,马才会暴毙。


马钱子种子极毒,中医学上以种子炮制后入药,有通络散结、消肿止痛之效。西医学上用种子提取物,作中枢神经兴奋剂。(图片来源:百度百科,作者:南飞燕子)


回到新闸路,一进门,小管的电话就来了。


我几天没动静,他着急稿子的事,打了一天电话,问我查得怎样了。


我说找到了卢天方新章节的稿子,但只有一半。小管有些丧气,又说半篇稿子也比没有好,约了明早过来取。


放下电话我躺在床上,后脑勺发胀,头晕乎乎的,睡不着。


干脆起身开了灯,重新翻阅那半篇手稿。看着看着,我发现了一个白天漏掉的细节。


白俄情妇与侯某偷情时,提过马场老板身上有把黑色的钥匙,说他整天往马棚后面一间木屋跑,神神秘秘,里头可能藏了宝贝。


我眼前突然浮现徐林丰捻动腰间钥匙的画面,那支钥匙上有显眼的黑色污渍。


民国老钥匙。(图片来源:7788收藏网)


我换了身衣服,叫了辆黄包车上杨树浦。车夫嫌远不肯拉,还抱怨那地方荒僻闹过鬼,要我多付三成车钱。


一下车,车夫拿了钱转身就跑了。


夜里的周家浜漆黑一片,耳边只有风声。我打着手电,在芦苇荡里绕圈,凭记忆找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听见人声喧闹,是跑马场的夜场比赛开始了。


再往前,北边传来几声女子的尖叫。


我加快脚步,循声过去,马棚亮着光,徐林丰的白衣服晃眼,他骂骂咧咧,不知在跟黑汉子吵什么。


身后突然呼吸声渐近,一回头,撞上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裸女。我头皮猛地一麻,还没出声,那裸女张开血口,啊了一声。


黑暗中,听见徐林丰对黑汉子喊话的声音:“在那边!”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灭了手电筒,那裸女也不做声了。


脚步声又慢慢远了。


等两人走远,我打开手电,半遮着光,裸女喘着粗气,背上乌青很多,浑身在发抖,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断断续续,她告诉我,她是妓院的姑娘,跟客人闹了别扭,被老鸨打了药,不知怎么醒来就到了一间木屋里。


“我光着身子,一个穿白西装的男人在拔我的牙。见我醒了,想掐死我。我就跑了。”姑娘边说边哭,眼泪糊了妆容。


我一看,她嘴里下排的牙齿果然缺了一颗,血从牙槽往外渗。


我从马棚偷了套马夫的蓝布褂子,给姑娘穿上,让她先走,我回去找木屋。


木屋的门在马棚背后的干草堆里,和姑娘说的一样,平常摞了干草,屋子就被挡住了。


我上前一推,门是虚掩的,用手电一照,地上稀稀拉拉还有几滴血水。木屋很黑,我点上煤油灯。整间屋子没有窗户,十分压抑。


靠墙的地上,大大小小的玻璃瓶一字排开,里头装满了各种蚊虫的尸体。屋子中间是张实木桌子,上头摆了个长方形木盒。


木盒打开,是二三十颗人的牙齿,其中一颗沾了血水,还没干。


屋子最里头还有一个隔间,从里头传出怪异的臭味。门上了锁,锁上也有黑色污斑。


突然背后传来冷冷的声音,“金先生,在找钥匙吗?”


我转过身,徐林丰一手从腰间取下那支沾有黑渍的钥匙,另一只手举着一把柯尔特,枪口正对着我。


柯尔特M1911。1911年由勃朗宁设计、柯尔特公司生产的半自动手枪。


他把钥匙扔在地上,“开门看看。”


我捡起钥匙打开了隔间的门,灯下细看,黑色的污渍呈暗红色,是一块干了血迹。


门打开,屋里高高的“尸山”垒起,清一色都是裸体的女性。


当中的横梁上用头发吊着一个女人的脑袋,脸上的肉泛黄蜷缩,经过了福尔马林的浸泡。脑袋嘴巴半张,正中缺了一颗门牙。


福尔马林是甲醛的水溶液,能与蛋白质的氨基结合,使蛋白质凝固,并对微生物具有破坏能力,因此在医药上可做为检验时的组织固定剂以及防腐剂等。图为福尔马林浸泡的蟾蜍标本。(图片来源:淘宝)


“这是我第一个老婆。”


徐林丰突然踩断了脚下的一片木地板,身子一晃。我一脚铲过去,踢在他的小腿上,将他铲倒。手枪掉了很远,他爬起来就跑。


我转身去捡枪,回头徐林丰已经跑了。


追到木屋门外,徐林丰跑进马棚。马匹都去夜场比赛了,只剩下那匹油棕色的小马驹。


徐林丰蹬上马背,抽了几下马鞭,马却不动。于是丢下马,连滚带爬往跑道看台的方向去了。


我追过去,马棚的暗处走出一个人影,是那个哑巴黑汉子,他居然一直都在。


我握紧枪看着他,他不看我,摸了摸小马驹的伤,拳头攥出声响。


夜场的比赛比白天更热闹,看台上观众密密麻麻,两三个人挤同一个位子。台下的熟食摊,油锅旺火,火星子和烟一块往上窜。


徐林丰拽下一个马迷,扒着竹竿挤上看台,一会就没了影。


比赛进行到最后一轮,观众扯着嗓子喊,花马成了大热门,呼声很高。


看了一圈,没发现徐林丰。


这时,跑道的反方向,尘土飞扬,有人骑一匹小马飞奔过来,经过我,冲向看台,毫不减速,直直撞了上去。


被撞到的看台剧烈摇晃,咣当几声轰然倒塌。台上观众反应不及,成堆往下掉,十几个人跌入底下的油锅。


徐林丰出现在四散的人群里,来不及跑,随着看台滑下去。


他一手死死抓着根竹竿,挣扎两下,连人带竿摔下去,重重砸在油锅上。


火星碰着油,衣服迅速着起火,徐林丰成了火人,在地上来回打滚,疯狂嘶吼。


热油把他的眼皮和鼻子烧化了,徐林丰满头满脸是血,挣扎着挣扎着,慢慢不动了。



马场乱成一团,跑道上赛马受了惊,到处乱窜,踩在倒地的观众身上,人被活活踩死。


后来报纸新闻上,这一晚马场死伤超过一百人。


十几个巡捕从杨树浦赶过来,抓住了骑马肇事的人,是那个黑汉子,他根本没打算跑。


他骑的那匹小马受了重伤,没多久就死了。


其中一个巡捕认识黑汉子,说他叫田朋,在附近长大,从小喜欢马,舌头小时候被人剪掉了。


第二天,杨子街巡捕房打电话来,说卢天方的案子破了。田朋画了押,承认人是他杀的。巡捕让我过去一趟,田朋想见我。


见面以后,田朋交给我一个布包。里头是卢天方剩下的半篇手稿。


田朋比划了几下,巡捕拿来纸笔,田朋在纸上写写画画,歪歪扭扭,很多错别字。


大意我看懂了,卢天方拿着手稿要敲诈徐林丰,被他赶跑了。徐林丰让他跟踪卢天方,把他杀了,毁掉手稿。


田朋没照办,留下了手稿。徐林丰残暴成性,死在他手下的马不计其数,田朋一直在忍耐。


手稿能当把柄,田朋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把手稿分成两半,一半藏在马棚后面,一半带在身上,不料让灰褂子先找着了。


见完田朋,从巡捕那我还知道了一件事——徐林丰有恋尸癖。


木屋里的女尸除了他的几任老婆,剩下的都是从一家妓院买的。


那家妓院叫“北里”,在虹口的北四川路,是南洋人开的,暗地里给特殊癖好的人提供尸体服务,价格奇高。


老鸨在巡捕房的口供里说,徐林丰以前在别的妓院掐死过姑娘,后来找到“北里”,每个月都要买走一件“货”。


因为出的价高,“北里”就从穷人家购买新死的年轻姑娘。



“前不久在公墓抓了个盗尸的,说墓里的女尸都让妓院的人掏空了。专门做这种生意的妓院,听听都恶心。”巡捕边说边撇嘴,咳了一口浓痰。


他说,查封“北里”的时候,还见到一些“假尸体”——尸体不够用,妓院就给姑娘打吗啡假死,能多挣几十倍。


我到报馆找小管,把卢天方的手稿给他。手稿里没提徐林丰恋尸的事。


我说了嫖尸妓院的事,小管眼睛一亮,“这可是猛料啊!老金,你挖到宝了!”


小管猛拍大腿,嚷嚷着要去一趟“北里”,问我在哪。


我没搭理他,自己去了周家浜的马场。出事以后,马场被封,伙计和马夫把剩下的马卖了,分了点钱,很快就散了。


我回到马棚后的芦苇荡,找人把水潭里的马尸一一捞起,就地埋了。


这是我答应田朋的。


三天后,新一期《沪上潮》上市,刊登了卢天方写的黑幕故事。随刊附赠了一本小册子,叫《黑幕之黑幕》。


我翻了翻小册子,是小管写的。他把手稿的情节里,加上了卢天方被害死、马场老板有恋尸癖的情节,还配上了几张“北里”妓院的照片。


那期《沪上潮》遭到疯抢,之后的半个月又加印了三次。


小管狠狠捞了一笔,心情大好,成天喊着要请我吃饭。还钱的事却不提了。



昨天晚上,我特意研究了一下黑幕小说,发现这东西有意思。


简单说,这是那个时代的地摊文学,表现的是当时城市人的低级趣味,求刺激,求猎奇。


出版社专门研究出写作套路,教给作者怎么写黑幕小说——

 

民国初年流行黑幕小说,有《北京黑幕大观》、《上海秘幕》等畅销书。图为当时作家包天笑在一篇讨论黑幕小说的文章里揭露这种书的炮制手法。


但是,从另一方面讲,这些小说是最接地气的时代声音。


根据学者研究,黑幕小说内容几乎包容了整个社会,涉及流氓、拐骗、医生、买办、娼妓、乞丐、赌徒、僧道、车夫、女巫、佣人、侦探、女学生、拆白党、掷包匪、新剧家、姨太太、翻戏党等人物,以及官场、花会、旅馆、赌场、尼庵、书场、药店、番菜馆、旧戏馆、夜花园、游戏场、拆字摊、慈善业、函授学校等社会各界......


甚至,黑幕小说也会揭露自己行业的黑幕。


当时有杂志说,黑幕小说“令众生目骇心惊,见而自戒”。一针见血的评价。


城市文明,本就藏污纳垢,这不就是最真切的现实吗?重要的是,直面黑白相间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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