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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尸悬案:有个中国人被美国警察刑讯逼供判死刑,却推动了司法进步 | 北洋奇谭019

金醉 魔宙 2020-02-20

【北洋奇谭】是魔宙的历史非虚构栏目

由老金讲述近代中国的真实故事,或奇趣话题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北洋奇谭」,讲一件谋杀案。


这案子发生在100年前,至今没有相关的中文记载。


我找了大量外文资料,还原出整件事情的始末,讲给你们听。


案件的主角,叫宦祥生,1916年留学美国,随后被指控杀了3名中国外交人员。


作为中国留学生,他成了华盛顿监狱待得最久的囚犯。


为了让他认罪,美国警方想了各种法子“折磨”他。


为了脱罪,宦祥生上诉至美国最高法院,和美国政府正面硬刚,最后成功无罪释放。


宦祥生(右一)和律师在谋杀案审判中


这桩一百年前中国人上诉美国最高法院的案子,促进了美国著名的「米兰达警告」的诞生。


很多人也许没听过「米兰达警告」,但你肯定听过这样一句话——“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供证。”


《无间道》的台词


这句话,就是警告的核心。


这个故事,要从100年前讲起。


1919年1月31日,中国传统大年三十。


美国华盛顿特区,一个发际线挺高的小伙子,来到了卡罗拉马路2023号的一栋红砖别墅前。


2023号是民国驻美学生监督处,离民国公使馆几分钟路程。


小伙子叫李冈,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他有个在这上班的同学,已经几天没回学校上课了。


驻美学生监督处是设在美国的清华学校、清华大学派出机构,负责与美国大学交涉及留学生管理。平日负责对留学生日常学习和生活的监督与管理。

 

监督处大门紧锁,台阶上垒着摞报纸和牛奶。小伙子按了按铃,没人应。


他决定进屋看看,正好窗户没关,就从窗户爬了进去。


摸黑一开灯,小伙子当场吓坏了,地板上躺着一具死尸,大衣盖住了脑袋,现场家具一片混乱,一盏黄铜灯倒在地上,灯泡碎了一地。


他赶紧报了警,警方赶到后,发现死去的正是43岁的驻美学生监督黄佐庭——身中两枪,一处在腋下,一处在心脏。

 

凶案现场


没多久,警察又在地下室里找到两具腐尸,头对着头,倒在壁炉前。


这俩人也是留学生,32岁的谢昌熙和21岁的吴炳新。

左:吴炳新,监督处秘书,北大学生,和发现尸体的李冈是同学。右:谢昌熙,监督处财务主管,做过胡适的英文老师。

 

吴炳新头和胸口各中一枪,谢昌熙头部中枪,脸上盖着一块白色枕套。


有两具尸体都被盖住了脸,警方觉得这点意义重大。


“这是中国才有的古老习俗,杀人后,马上用东西遮住死者的眼睛,以免被记住长相。”


在他们看来,凶手一定是个中国人。

 

验尸官表示,谋杀发生在两天前,也就是1月29日晚上10点左右。


警方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民国留学生宦祥生。


据发现尸体的李冈回忆,凶案当天下午,他来监督处取快递,开门的就是宦祥生。


当时他问吴炳新和黄佐庭在不,宦祥生粗鲁地回了句不在,一把摔上门。


此外,警察在现场翻到一个快递,收件人也是宦祥生。


他们很快抓来了宦祥生,开始审问。


宦祥生当时得了流感,肚子痛,经常吃完了就吐,而且还便秘,全靠灌肠吊着一口气。


警察请了个医生,不过这位医生主要负责保证“患者不会马上死亡”。


据《晚星报》后来报道:


 “几个小时中,警方采用灯光和其他方法,重演了谋杀当晚的场景。”


警方押着宦祥生,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上下楼梯,从晚上7点到早上7点,整个过程持续了12个小时,最后宦祥生认罪了。

 

当时的新闻报道,左上是黄佐庭,右下是宦祥生


宦祥生认罪前,「三尸案」上了华盛顿新闻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凶手是唐人街的黑帮,也有人说,巴黎和会正召开,日本间谍错杀了黄佐庭。


甚至还有报纸猜测,因为黄佐庭负责义和团导致的庚子赔款,所以义和团的人不远千里漂洋过海杀了他。

 

凶手到底是谁,是不是宦祥生,他有没有杀人动机,这事儿得从他和三位死者的关系说起。

 

宦祥生的父亲宦维城,是清朝第三批留美幼童,35岁时早逝,留下老婆和四个孩子。

 

宦维城,清同治四年(1865年)生,抵美时只有10岁,是第三、四批留美幼童中年龄最小的成员之一。

 

来美国之前,宦祥生在有着“东方哈佛”之称的圣约翰大学读书,这是当时上海乃至全国最优秀的大学之一,顾维钧、宋子文都是从这毕业的。

 

宦祥生从小由妈妈抚养长大,没爸爸管教,一直游手好闲,到处惹事,妈妈就掏钱给他收拾烂摊子。

 

久而久之,宦母做了个决定,送儿子去留学。

 

1908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授权罗斯福总统退还“庚子赔款”中超出美国实际损失的部分。

 

这笔钱帮中国办学,资助中国学生赴美留学。

 

双方协议,创办清华学堂,从1909年开始,每年向美国派遣100名留学生。

 

但当时能通过庚款考试的都是学习成绩顶尖的学生,宦祥生根本不达标。

 

宦母就找了一位老朋友帮忙,同是圣公会教堂教友的黄佐庭。

 

黄佐庭当年40岁,曾是清朝举人,因为工作出色,被安排为民国留美学生的总监督。


黄佐庭

 

除了当监督,他还是个翻译家,1901年起,他跟人合译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第一次把Sherlock Holmes翻译成“福“开头的休洛克·福而摩司。

 

黄佐庭爽快地答应了宦母的请求。

 

那会儿想留学美国,并不简单。

 

1904年,美国国会宣布无限期延长《排华法案》,使原本不受排华法案影响的商人、学生甚至外交官都受到牵连。


《排华法案》,1882年开始实施,是第一部限制特定族群移民,并禁止其成员入籍的美国法律,在此之前,美国还出过《佩奇法案》,基本禁止华人女性进入美国。图为加州一处移民中心的妇女和儿童。

 

因为黄佐庭的帮助,宦祥生才突破了种种限制,去了俄亥俄北方大学,在那读了一年书,算上国内的学分,终于拿到了学士学位。

 

1917年6月,他转身去了纽约,找弟弟宦中英。

 

比宦祥生小3岁的宦中英


两人没什么经济压力,宦母时不时打钱过来,支援两兄弟的日常支出。


从1918年的7月开始,宦母分两次寄了2500美元,作为学费。这在当时是笔巨款,相当于现在的30万人民币。


这些钱一般寄到监督处,由黄佐庭亲自转交兄弟俩。


圣诞节那天,黄佐庭专门跑去纽约请宦祥生吃饭,顺便把宦母寄来的包裹、200美元现金给了他。


不过黄佐庭生活节俭,看不惯宦祥生大手大脚。


宦祥生也不喜欢被念叨,两人关系逐渐紧张起来。


俩兄弟也试过赚钱。


1918年9月初,宦祥生拿着母亲给的钱,做起了投资人,他掏了1000美元,投了一个濒临破产的电影院。


免费看了两三周电影,因为付不起租金,电影院就关门了。


当时的电影,也侧面反映了美国人的“黄祸恐惧”,1919年上映的电影《红灯笼》,讲了一个中英混血女子,尝试融入西方社会失败后,参加义和团反抗的故事。

 

《红灯笼》里的场景

 

投资失败后,宦祥生又找了份新工作——给当地著名记者休·A·奥唐纳当侍从。

 

奥唐纳很喜欢衣着时尚、说话温和的东方人,宦祥生正好符合——他很注意个人形象,喜欢穿西装打领带,戴翡翠领针,鼻梁上驾无框眼镜,特别斯文。

 

工作不难,每天就是整理下邮件,打打杂,但宦祥生很快离职了。

 

据奥唐纳后来回忆,一种原因是,有人送了块猫眼石给宦祥生,他觉得这东西邪门,非常害怕。

 

第二个原因更实在一些,宦祥生染上了正爆发的西班牙流感,虽然没死,但身体虚弱。


西班牙流感,1918年1月至1920年12月间爆发的全球性H1N1甲型流感疫潮,曾造成全世界5亿人感染,5千万到1亿人死亡,图为美国堪萨斯州军营医院,病房被感染西班牙流感的军人塞满了。

 

到了1918年年底,宦祥生彻底没钱了。可能是好面子,他没找母亲要,也没找人借。


两个星期以来,他只能吃黑咖啡和面包,兄弟俩时不时还吵上一架。但房子毕竟是弟弟租的,宦祥生没钱,也没地儿去。


随着病情加重,他连下床都困难了。


快过年了,一个朋友寄来封电报,让他过去住几天,随后,又寄了一张50美元的支票。


据宦祥生后来供述,这钱不是白给的,得为朋友做件事——从驻美监督黄佐庭的抽屉里,偷一张庚款支票出来。


这位雪中送炭的朋友,叫吴炳新。

 

1916年4月,宦祥生坐着俄罗斯皇后号去美国,在船上,认识了吴炳新。

 

俄罗斯皇后号大厅,特别豪华。宦祥生下船一年后,皇后号从中国威海卫运了2千名中国劳工去加拿大修铁路。

 

吴炳新毕业于北大,梳着中分,脸很圆,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读书,平时兼职黄佐庭的秘书。


他很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交女朋友。

 

当时的吴炳新,喜欢戴着白手套,捧着花,在“欢乐之家”门口等女演员下班。

 

“欢乐之家”是一家著名的滑稽歌舞杂剧院,身材丰满的姑娘们穿着紧身衣,表演带有性暗示的舞蹈,深受当时工人阶级男性的欢迎。

 

欢乐之家的宣传照

 

1918年某天夜里,他正挽着个金发女郎在街头散步,突然被人拦住了。

 

是黄佐庭,他刚从南京餐厅吃完饭,回家路上撞见了自己的秘书。

 

黄佐庭很生气,当面质问吴炳新:这是哪来的女人?


在他看来,一个剧院女演员,不适合做外交人员的女伴。

 

吴炳新没有这份顾忌,继续过他花花公子的日子,钱很快挥霍一空。

 

据汤姆凯利《华盛顿谋杀往事》记载,吴炳新穷得受不了了,都不能去欢乐之家看舞蹈了,就偷走了驻美学生监督处的现金。

 

主管财务的谢昌熙很快发现,再跟黄佐庭一说,俩人迅速报警。

 

警察啥也没查出来,但黄佐庭有了自己的结论,这楼里就住了仨人:他自己,财务主管谢昌熙和秘书吴炳新。

 

很快,他就在办公室和楼下大门上装了新的耶鲁锁。

 

1918年的耶鲁锁广告

 

偷来的钱没撑多久,吴炳新就有了新打算。


他盯上了那笔作为留学生学费的庚子赔款,监督处把这15万美元存在银行,取钱的支票就在二楼的抽屉里。


或许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他想找一个帮手。


随后,吴炳新用两封深情款款的长信,一张50美元的支票,打动了身患西班牙流感的宦祥生。


1919年1月22日,宦祥生拎着行李进了监督处,黄佐庭冷冷地表示欢迎。


吴炳新专门搬到了二楼,照顾还在生病的宦祥生。


据宦祥生后来供述,他搬来没多久,吴炳新就公布了他的计划。


首先从支票簿上偷一张空白支票,填上5000美元,然后伪造签名去兑现。


或许是太过缺钱,宦祥生答应了。

 

1月25日,两人迈出了第一步——偷走支票。


不过第二天,黄佐庭就发现少了张支票,第一时间通知了谢昌熙。


随后在第八街的布拉斯劳熟食店,找到了正吃午饭的吴炳新和宦祥生。

 

两人面对面坐着,啃着手里的咸牛肉三明治。


黄佐庭走上去,大声质问吴炳新,为什么要偷支票。


吴炳新腾地站起来,说我没有!然后拽着宦祥生就走了。


黄佐庭没追上去,跌坐在凳子上,有些沮丧。


谢昌熙干脆叫了午饭,俩人闷声闷气地吃了饭。

 

吃完饭一回去,发现宦祥生正在大厅等着他。


宦祥生说,自己准备回纽约了,但他压根没离开华盛顿。

 

1月27号上午,宦祥生坐出租车到了联合车站,没上火车,而是住进了对面的哈里斯酒店,房费一天1.5美元。他在登记簿上留了真名,还留下了“上海“作为家庭地址。

 

1月29日,按照约定,宦祥生偷偷溜回了监督处。

 

这天黄佐庭带着谢昌熙吃饭去了,只有吴炳新一个人在。

 

据宦祥生后来供述,俩人走到二楼办公室,开始商讨他们的发财大计。


宦祥生填了支票,吴炳新盖了公章,还起草了给银行的信。在信中,他模仿黄佐庭的口吻,吩咐出纳员把钱交给拿信封的人。


一切完工后,俩人走到地下室厨房,开始讨论谁去银行取钱。


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晚上22:30左右,在一楼的大门口,谢昌熙正背过身子放外套,吴炳新趁机从口袋里掏出了枪,砰!


一枪没中,谢昌熙想逃进厨房门口的炉子间,吴炳新马上跟上。

 

发现尸体的炉子间

 

又传来两声枪响后,吴炳新回了厨房。


他关上门,从厨房抽屉里取出新的子弹。


两个人没说话,静静地坐在地上。


吴炳新开始自言自语,说他一直讨厌谢昌熙。


没人提刚才杀人的事儿,过了一会儿,有人起了话头,两人又开始讨论怎么取钱。


半小时后,门口又有了动静。


“黄佐庭。”吴炳新小声说。“他来了。”

 

黄佐庭脱下外套,先是沿着楼梯上了楼,10分钟后,走进了地下室,接着走进了厨房,惊讶地发现了宦祥生。

 

宦祥生说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吴炳新已经拔出手枪,对着黄佐庭的胸口来了一枪,枪口的火花烧焦了黄的背心。

 

宦祥生惊呆了,眼睁睁看着中了枪的黄佐庭逃上楼梯,眼镜掉在地上,被追在身后的吴炳新踩碎。

 

接着,楼上传来厮打声、喊叫声,黄铜灯被打碎的声音。

 

枪声过后,现场彻底恢复平静。

 

发现尸体的一楼大厅


直到此时,宦祥生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偷支票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


他说那一刻,他做了个决定。

 

吴炳新过了很久才出现,他换了身衣服,把枪放在厨房桌子上,示意宦祥生到边上坐下。


他说,他俩刚刚杀了人。但宦祥生不同意,说人是你杀的,我没动手。


两人吵了起来,宦祥生想直接走人。


吴炳新想让宦祥生留下,但屋子里没生火,很冷,而且谢昌熙的尸体就在门外,他不想陪两具尸体过夜。


宦祥生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偷偷在抽屉里拿了几颗子弹,和放在一旁的手枪,趁着吴柄新没注意,装上子弹。


他喊了声吴炳新,说屋子里太冷了,让他给外头的炉子放些煤。


吴炳新起身照做了。


宦祥生紧跟后头出门,对着吴炳新后背,砰!


枪响过后,吴炳新面朝下倒在地上,几乎贴着谢昌熙的头顶,两人头对头。

 

宦祥生把吴炳新翻了个面,对着脑袋又补了一枪,随后他把枪放回椅子上,走到厨房的水槽前,反复搓洗沾满血迹的双手,完成这一切后,他关上地下室的灯,走上楼梯。

 

在看到黄佐庭尸体的那一刻,他失控地痛哭起来,流着泪,关上门,离开了监督处。

 

当天晚上,宦祥生的病情加重了,开始腹痛和呕吐。

 

他连发两通电报,让弟弟赶紧过来。

 

意识到哥哥情况危急,凌晨,宦中英到达了华盛顿。在他的照顾下,宦祥生稍微好了点。


1月30日星期四,上午9点刚过,兄弟俩在联合车站上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白宫附近的里格斯国家银行。


有着“总统的银行”之称的里格斯银行


宦祥生病恹恹的留在车里,弟弟走到银行大厅,递给出纳员印着监督处标志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5000美元的支票,还有一封签名信,要求出纳员把钱交给“持票人”。

 

出纳员觉得不对,把一笔巨款交给一个陌生的“持票人”,这很反常。而且信上的字迹也和之前对不上。


宦中英被叫进办公室,他拿出了吴炳新的名片,让银行打电话问问监督处。银行官员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

 

银行告诉宦中英,想拿到钱,唯一的办法是黄佐庭亲自来一趟。

 

宦中英只好拿着支票出了门,和哥哥回了酒店。

 

下午5点,他们坐火车回纽约。


在确定不可能兑换支票之后,宦祥生把那张支票撕得稀碎,冲进了火车站马桶。

 

1月31日,发现尸体当晚,两个警察和目击证人李冈,乘坐火车前往纽约。


第二天一早,警察敲开了宦祥生家的大门。

 

警察说,当时宦祥生坐在床上,他弟弟在一边。

 

对于谋杀案的消息,两人并不惊讶,还交换了下眼神。

 

宦祥生说他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接着递过一张纸,说是给使馆的吊唁电报。

 

警察后来在法庭上发誓,说他们先进了宦祥生家,那时李冈还在外面,警察一进屋询问,宦祥生就说自己回到纽约的时间是1月27日,也就是搬出监督处那天。

 

随后,等李冈进了屋,警察再问的时候,宦祥生马上改口,说自己回来的时间就是案发当天。(警察虽然发了誓,但我还是存疑,毕竟宦祥生的举动太不符合常理了)

 

兄弟俩回忆,警察掏出枪,指着他们,要求交出武器。

 

没有搜查令的警察翻乱了宦祥生的行李箱,另一个警察甚至撕开他身下的床垫,想从里头找到武器。

 

宦中英说他哥还病着,想让对方温柔点。直到确定没有武器,警察态度才缓和下来。

 

宦祥生说他想去华盛顿,协助警方调查,但他苦于自己生病了,也没钱出门。


警察说别担心,他们出路费,直接把宦祥生带到了华盛顿。


宦祥生没想到,他一下火车,就被关起来,接受盘问。


在警察医院里,一个探长直接指控他是凶手。


然后,他还指控宦祥生伪造支票,想盗走监督处在银行里的存款。


案发第二天,里格斯银行就通知了警察,有人拿着监督处支票来取钱这事。 


宦祥生立马否认,当天负责接待的银行出纳员过来辨认,发现的确不是他——拿支票那人比他矮,看着也更年轻。


警方突然想起,宦祥生还有个弟弟宦中英。


于是想了个理由,派人通知宦中英,说你哥病了,过来照顾吧。


在来的路上,警察特意问宦中英,中国人是不是有遮盖尸体的习惯。想通过这种方式验证先前的猜想。


天亮前,警方在杜威酒店3层开了间房,把宦中英关了进去。 


未来的一周,兄弟俩一直没见着面,也不知道对方在哪。


其实,宦中英就被关在他哥哥房间正下方。


杜威酒店,距离白宫800米

 

两兄弟后来在法庭上回忆,这一周里,警察常常辱骂他们,逼他们认罪。


警察骂他们是“黄老鼠“和“chink”,同时还动手,对着病号又掐又推。

 

 

几个目击证人又来了酒店,这次银行职员很肯定,拿支票的人就是宦中英。一位出租车司机还说,他去银行的时候,他哥哥一直坐在车上等他。


宦中英没再挣扎,承认了。


这时候,警方觉得,该让两兄弟见面了。


2月8日晚上七点,宦祥生被紧紧捆着双手,悄悄押进了驻美监督处的红砖楼。


两兄弟刚见面,记者就找上门了。


一群人堵在门口,不停按门铃和车喇叭,甚至有人还不断打监督处电话。


在此之前,很多媒体都猜测,凶手是唐人街的黑帮,或是日本间谍,甚至还有人分析:因为黄佐庭负责义和团导致的庚子赔款,所以义和团的人不远千里漂洋过海杀了他。


现在,警方抓到了嫌疑人,记者自然闻风而动。


有的记者为了找到被藏起来的宦祥生,都钻进警察的汽车后座蹲点了,最后被警察叔叔捎回了家。


在驻美监督处三楼,比对完支票存根之后,宦祥生承认,那是他写的字,但他不承认杀人。

 

当时的字迹对比


警察干脆暗示他,是不是吴炳新杀了其他两个人,然后他出于自卫,杀了吴炳新?


宦祥生还是不承认。


警察开始轮流盘问,宦祥生后来说,当时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被允许睡觉。


警方开始重演谋杀当晚的场景,他们押着宦祥生,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上下楼梯,从晚上7点到早上7点,整个过程持续了12个小时。


他们还暗示宦祥生,如果你不认罪,我就把你弟弟当作杀人凶手。


最后,宦祥生认罪了。

 

2月10日,法庭上,宦祥生承认自己只杀了吴炳新一人。


当陪审团认定他和弟弟宦中英都要为三人的死负责时,宦祥生不服气,决定请个律师上诉。


宦祥生没啥钱,银行账户上只剩41.07美元,没办法,只能靠法官指派。


9月30日,大陪审团指控宦祥生杀了三个人,不过这次弟弟撇清了关系,只被指控伪造支票。


两兄弟还是不服,决定继续上诉。


此时警方手里不仅有宦祥生的口供,17个目击证人,甚至还有一份他亲笔签名的认罪书。


这场官司有多难打,《华盛顿时报》这么比喻,说像是一个美国男孩,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因谋杀受审,还要和一堆中国人打官司。


在《排华法案》施行的当年,可以想象一个中国人打赢官司的难度。


法庭现场,右二是宦祥生

 

事实证明,找律师是对的。当李冈出庭作证时,律师直接说,这人这么配合警方,其实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直接把李冈暗示成了真凶。

 

宦祥生接着否认了当初的供词,说自己之所以认罪,是因为警方使用了刑讯逼供。 

 

警方非法囚禁了他和他弟弟,他当时病得厉害,被殴打和恐吓,说如果不认罪,警察就杀了他。

 

最后给认罪书签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死状态”。

 

但可惜,当时美国很多人都觉得,这种小手段没啥问题。法官甚至表扬警察,称其用了“不一样的侦探技巧”。

 

负责案件的美国警察

 

到了次年5月,五四运动在国内进展开来,5月14日当天,宦祥生被判处绞刑。

 

他被转移到监狱的死囚房,据说狱警觉得这人挺乖,允许他做些小买卖挣外快,比如卖些苹果派给其他囚犯。

 

到了1921年5月,法官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行刑的日子直接延期了。

 

11月,又赶上华盛顿废死运动,一个代表团冲进美国总统办公室,要求给监狱里四个死刑犯减刑,其中一个就是宦祥生。


废死运动:1921年,圣公会、犹太人代表等团体组织,向总统递交了一份请愿书,声明死刑在遏制犯罪方面没有效果,还会错杀被冤枉无辜者,他们要求对四个死囚犯减刑。图为宦祥生待过的华盛顿监狱。

 

时任美国总统沃伦·G·哈丁没同意,这时候,宦祥生的前雇主,就是那个喜欢东方人的记者奥德唐纳站出来了,帮忙找来了著名律师詹姆斯·诺兰。

 

1924年4月,宦祥生上诉至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开始和美国政府正面刚。

 

他向最高法院表示,自己的供述有被逼迫的成分,不靠谱。

 

一开始,大伙都觉得法官不会理这个中国小伙,但法官却受理了。

 

而且他还得出个结论,宦祥生的供词不是自愿的,不应当被采用。他还借此明确一项原则:除非自愿的供词,否则联邦法院不得采用。

 

所有人都没想到,最高法院推翻了之前的裁决,下令重新审判这桩案子。

 

官司一直打到1926年,警方的供词不能用了,一些证人回了中国,几位当事警察也去世了。

 

为了打这桩官司,政府已经花了15万美元,约等于现在的200万美元。但现在没有可用的证据,宦祥生很难被定罪。

 

6月16日早上,审判室挤满了人,观众甚至坐在了窗户上。

 

他们倒不期待什么剧情反转,只是想见证一下历史时刻。

 

接近23小时后,陪审团主席宣布,宦祥生无罪释放。


宦祥生和律师,最右是宦中英

 

重获自由的宦祥生兴奋地走出法庭,微笑着和记者握手致意。

 

他已经在华盛顿监狱待了7年125天,创下了这个监狱有史以来最长的入狱纪录。

 

出狱后,借着在监狱里做买卖的经验,宦祥生开始给监狱供应食物。


随着生意扩大,最后,他还建了一家名叫“Wan’s Mandarin Creams”糖果工厂,虽然后来倒闭了。


1929年,他回到上海,结了婚,生了三个女儿。


但后来的日子并不顺利。日占时期的宦祥生丢了家产,一家人陷入了贫穷和饥饿。


战后,他在政府对外关系办公室找了份工作。后来他还尝试申请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但对方告诉他,没有空缺。


1949年,宦祥生丢了政府部门的工作,转头去了一家茶叶出口公司。

 

两年后,56岁的宦祥生成了镇压反革命运动的牺牲品,被送回江苏省“劳改”去了,从1951年到1964年,劳动改造了整整13年。

 

1968年6月,宦祥生去世,终年73岁。

 

而其他人的命运却不相同,黄佐庭的遗孀薛葩和女儿创办了黄氏女学,张爱玲是该校最出名的校友。

 

黄氏女学创办人:薛葩(中)、黄倩仪(右)、黄倩鸿(左)

 

黄佐庭另一个女儿黄倩英,因父亲去世,穷到要辍学,当时的留美学生联合请求驻美学生监督处,最终黄倩英被补录为官费留学生。

 

当时的目击证人李冈回到中国,成为了上海耳鼻喉科名医以及清华医院主任,和清华校长周诒春之女结为夫妻。

 

后来由于留美监督处资金管理混乱,1928年,当年的留美学生梅贻琦,接任留美学生监督一职。直到1931年,被任命为清华大学校长。

 

剩下的庚子赔款被清华存在美国银行,设立“清华基金”,至今此基金利息仍每年由银行拨付给国立清华大学。

 

对于这桩一百年前的谋杀案,到底谁是真凶,直到现在也没人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有人觉得真凶就是宦祥生,为钱谋害监督处三人;也有人怀疑是最早抵达命案现场的李冈,从留下的资料和新闻报道里,大家各执一词,事件陷入罗生门。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起案件明确了供词的自愿性质——除非供词是自愿的,否则联邦法院不得采用。

 

1966年,在米兰达一案中,美国最高法院4次援引宦祥生一案,明确了嫌疑人拥有“有权保持沉默”的权利,最终促成了「米兰达警告」的诞生——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供证。


参考文献

1、The Third Degree: The Triple Murder That Shook Washington and Changed American Criminal Justice ——苏思纲

2、Murders: Washington's Most Famous Murder Stories ——Tom Kelly

3、The evening star,1919年2月;The Washington times,1919年2月;The Washington Post,1919年2月;Alaska Daily Empire,1919年2月

4、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 1918、1919

5、东成西就: 七个华人基督教家族与中西交流百年 ——罗元旭

6、In 1919, a triple murder on Kalorama Road shook Washington — and changed the law ——The Washington Post

7、This Brutal Triple-Murder Case Helped Establish Your Right to Remain Silent ——VICE

8、The Triple Homicide in D.C. That Laid the Groundwork for Americans’ Right to Remain Silent ——Smithsonianmag

9、U.S. Reports Miranda v. Arizona, 384 U.S. 436 (1966)

10、Ziang Sung Wan v. United States, 266 U.S. 1 (1924)

11、黄氏小学 :张爱玲的西式教育启蒙 ——祝淳翔

12、宦维城:留美幼童中的镇江人 ——邱隆洪

13、黄佐庭与庚款留美学生 ——阿乔

14、“探案”黄鼎 ——北京晚报

15、中国留美幼童联络网

16、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留学生监督群体研究 ——王静

17、清华驻美学生监督处考察 ——金富军

18、吴宓日记:1917-1924,1925~1927 

19、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近代中国高等教育研究 ——苏云峰

20、为中国寻找现代之路——叶维丽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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