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爷给钱给房非要认我当儿子:没别的,就是喜欢你 | 多读两页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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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多读两页」,分享一篇小说,作者是日本社会派小说家横山秀夫。
一个有犯罪前科的年轻人出狱后一直困于生计,找工作总是被拒,甚至租房子也会被人质疑。身上贴着“曾犯罪”的标签,一切都谨小慎微。虽然他和妻子一直心怀虔诚地每天做义务工作,以求内心的救赎,也难以被社会接受。
一天,房东又要赶他们走,说是在网上看到了他从前犯罪的新闻。当时是互联网尚不普及的年代,年轻人对自己的事情被网络“保存”感到惊讶,也感到恐慌——因为担心很快公司老板也会看到,一定会被炒鱿鱼。
无计可施之时,事情突然又了转机,一个好机会摆在跟前。
小说的名字叫《他人之家》,有点长,但也不长,准备半小时,或许明早起来你脑中还有这故事残存的记忆,值得回味一番,或分享给朋友。
他人之家
作者:横山秀夫
译者:赵建勋
-1-
马鹿野郎!……一个星期以内,给老子搬出公寓去——昨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房东坂本却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冷不丁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来。
星期天的早晨,贝原英治不到五点钟就起床来了。
虽然睡了还不到两个小时,贝原英治还是按照自己跟自己的约定,按时起床了。
贝原英治戴上了手套,拿起半透明的垃圾袋,和一把小炉子,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公寓。他走在依然昏暗的散步道上,把路上的空易拉罐、烟头捡了起来,把狗粪也铲起来,装进垃圾袋里。
作为一种赎罪行为,他要清扫五个电线杆子,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情,身旁还有他的老婆——贝原映子。
“英治……”映子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往哪儿搬哪?”
“就是啊……”贝原英治暧昧地回答着,视线落在手里的垃圾袋子上。
马鹿野郎!……一个星期以内,给老子搬出公寓去——昨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房东坂本却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冷不丁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来。
“今天去找房东说一说看。”贝原英治无可奈何地说道。
映子一愣,顿时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说:“你小子最好还是不要去了,去了也是自找不痛快。”
“自己曾经有前科的事情,也许被房东坂本知道了……”贝原英治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房东的通知简直太突然了。从邻近的Y县搬到K县来,半年多过去了,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日子过得很平静。夫妇二人都在一家弹子房里,找到了安定的工作;在街上,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熟人的影子,更没有警察来找过他们,房东怎么会知道,贝原英治曾经有前科呢?
莫非是自己的姓惹的祸?“贝原”这个姓,在K县实在太稀少了。
“马鹿野郎,不管怎么说,老子也得去试一试。诚心诚意地谈一谈,也许能够得到房东大人的理解。”贝原英治耐心地对映子规劝着说,“毕竟,以前坂本先生一直对咱们不错,至少坂本先生不是坏人。”
“可是,昨天晚上,他都没有等你说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了。”贝原英治随口说道。
“那么晚打来电话,本身就很奇怪,我看你去也是白去。”
夫妇两个人实际上,是在重复夜里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英治,咱们还是不声不响地搬走吧,我再也不想听那些讨厌话了。咱们再去求一求秋田老师当保证人,再去换个地方住吧。”
“嗯……不过,我不想再给秋田老师添麻烦……”贝原英治喃喃地说。
秋田老师是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中学时代的老师,在家里经营农业。贝原出狱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秋田老师就让贝原在田里帮忙。他们现在,能够顺利地住进这幢公寓里,也是因为有秋田老师当保证人。
不过,秋田老师在保证人栏里盖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那种表情,贝原英治永远也忘不了。
贝原英治没有跟映子说。就连秋田老师,这个贝原英治心目中唯一的亲人,都不是从心底里信任他,这种尴尬的处境,贝原英治不忍心告诉老婆映子。
贝原英治直起腰板,把垃圾袋子抖搂了一下,让里边的垃圾沉下去。贝原的腿肚子胀得难受。昨天在弹子房的老虎机边上,贝原一直站到晚上十点。再次弯腰捡垃圾的时候,忽然看到映子的脚脖子上,贴着膏药。在入口处站柜台的映子的休息时间,比在大厅里当班的贝原英治,休息时间还要少一些。
一阵痛苦的心情,掠过贝原英治心头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条老狗撒娇似的叫声。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佐藤老人来了。
贝原英治这么早起来捡垃圾,就是为了不碰上别人。尽管如此,贝原还是经常碰上佐藤老人。如果为了躲避佐藤老人,就得半夜里起来,打着手电筒捡垃圾了。不过,见过几次面以后,贝原不但不想躲避,反而觉得每次见到佐藤这位老人,都会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亲近感。
“哟,早上好啊!……”佐藤老人每次见了贝原英治,都会用他那开朗的声音,先向贝原打招呼。
佐藤老人六十八岁,但是,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消瘦的面庞,土黄色的脸色,使他的白色眉毛和白色胡须很显眼。映子说,佐藤老人一定有什么病。半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佐藤老人脸颊上的肉还有不少。
佐藤老人以前是一家造纸公司的白领,二十多年前妻子就去世了,因此他们没有孩子;从此,佐藤老人独身一个人,住在离这边,大概有一公里左右的,一幢二层小楼里。
贝原英治停下手上的活儿,非常礼貌地向佐藤老人行礼问好,映子也跟丈夫一样,向佐藤老人行礼问好。佐藤老人的身边,跟着一条患了白内障的、非常衰弱的老狗,可怜地摇着尾巴。老狗的名字叫作麻生太郎,如果换算成人的年龄,恐怕要比佐藤老人大一轮吧。
“贝原先生,今天早上我比你早了一点。”佐藤老人看着身边的电线杆子,对贝原英治笑着说。
贝原英治顺着老人的视线看了看电线杆子:“真的嘞,很久没在第二根电线干附近碰到您了。”
佐藤老人的记忆力,简直好得叫人吃惊,或者说,他就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这半年多以来,从那座水泥板小桥数过来,在第几根电线杆子附近,跟贝原英治夫妇相遇,老佐藤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最近这段时间,一般都是在第四根电线杆子附近,和贝原英治夫妇相遇,今天却在第二根电线杆子附近相遇了。
其实,倒也不是佐藤老人出来早了,而是贝原夫妇由于心情不好,动作慢了。
跟往常一样,佐藤老人停下来,跟贝原英治夫妇聊了五分钟的闲话。佐藤老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年轻的羡慕。第一次见面,佐藤老人就对贝原英治夫妇说,年轻真好啊,后来又说了不知多少次。每次听到佐藤老人这样说,已经三十四岁的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都会相视地苦笑一番。
“你们忙去吧,下个星期天咱们再见!……”
佐藤老人的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他把趴在地上休息的老狗麻生太郎拖拽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贝原夫妇的心,被悲痛覆盖了。下个星期天就……
贝原英治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他不想离开这座城市,映子也不想离开,他们目送着佐藤老人细瘦的背影,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泪花。
-2-
听到坂本的声音,贝原英治觉得:周围仿佛陡然间昏暗了下来。那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贝原英治有前科的声音。
但是,贝原英治既然到这儿了,怎么也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吃完早饭,贝原英治动身,去房东坂本家里。
公共汽车坐三站就到。
坂本家是一座豪华的、日本式和西洋式结合的二层小楼,大门紧闭。贝原英治按下带对讲机的门铃,马上就从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坂本太太吧。
日式洋房。
“你是谁呀?……”那个女人问道。
“啊,一大早就来打搅您,实在对不起。我是你们公寓一〇三室住的贝原英治。”
贝原英治的话还没有说完,坂本太太就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请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小喇叭里面传出坂本那低沉的声音。
“有什么事?”
听到坂本的声音,贝原英治觉得:周围仿佛陡然间昏暗了下来。那分明是已经知道了,贝原英治有前科的声音。
但是,贝原英治既然到这儿了,怎么也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关于昨天晚上,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件事情,我想跟您好好谈一谈。”
连贝原英治自己都讨厌,自己那谄媚的声音。
“马鹿野郎,那件事情没有什么可谈的。”坂本冷冷地说。
“可是,您突然让我搬走,我实在很为难。”
小喇叭里传出坂本咂舌的声音。
“坂本先生……”
“干嘛?……”坂本不耐烦地说。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请允许我跟您面谈一下。”
“没有那个必要吧。”坂本严词拒绝了。
“可是,合同上明明写着,最少一个月之前通知……”
“畜生,你在威胁我?”
贝原英治听坂本这样说,一时不知所措,连忙说:“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传出去多不好听……”
“你再不滚蛋,我他妈的可叫警察了啊!……”
“别……您千万别……”
“我的公寓里不能住强盗,别的住户会害怕的,会有很大的麻烦。”
贝原英治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了小喇叭,扭过头去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恳求着:“坂本先生,请您开门让我进去,听我跟您解释一下。”
“你马上滚回去吧。”房东坂本冷酷地说,“你他奶奶的给老子听好了,这个星期之内,你马上搬出去,不许超过星期六。你要是星期六还不搬走,我可真的叫警察了。”
亳不留情的声音,穿过贝原英治的指缝,传播到安静的住宅区里。贝原英治觉得:好像有人在往他脸上喷火,他恨不得马上就从这里逃走。
但是,贝原英治还是不死心,他恳求说:“您就是叫警察,警察也不会来的。我已经赎过罪了。”
“狗娘养的,你他奶奶的赎过罪就算完了吗?”坂本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赎过罪了,你干的事情,就可以抹消了吗?你的名字和你干的好事,都他妈的上了互联网了!”
贝原英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名字?互联网?
就是电脑上的互联网吗?
贝原英治没有摸过电脑,只在电视上看过介绍。
“我的名字上了互联网……”贝原英治惊异地喊了一句,“畜生,为……为什么?……”
“请……请您告诉我,我的名字怎么会上了互联网呢?”贝原英治不解地问。
“奶奶的,这我怎么知道?反正你的名字,是上了互联网了。这个互联网嘛……也就是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你的名字!……”房东坂本不耐烦地吼叫着,“行了,行了!……你他妈的赶紧回去,准备搬家吧!……我这幢公寓,要是被你给揽黄了,我还拿什么吃饭哪?你简直就是一个瘟神!你是传染病!……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吧!……”
-3-
坐在秋千上的贝原英治,想起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起来的时候的情景,慢慢地站了起来。那只手铐是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冰凉。
贝原英治无事可做,就坐在儿童乐园里一个生了锈的秋千上,来来回回地晃荡着。
他需要一段时间,使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
就是把坂本的话,告诉映子一半,也足以让她哭整整一个上午。
“瘟神……传染病……”贝原英治紧紧地咬着嘴唇。
人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到底,自己就是一条斗败了的丧家之犬。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吗?
“小畜生,不要总是随声附和,优柔寡断……”父亲经常这样敲打贝原英治。
当父亲死于交通事故以后不久,贝原英治人生的齿轮,就全都乱套了。具体来说,是比他大四岁的哥哥高明,和从上小学就是同学的广神正雄,把他的人生搅乱了。
贝原英治的母亲,比他的父亲死得还要早,所以,当父亲死后,家里就剩下贝原和哥哥两个人了。过了不久,父亲留下的遗产,竟然全部消失了。
在市政府居民课工作得挺好的哥哥贝原高明,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迷上了小豆投机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后来,高明又利用工作之便,贪污公款,结果被监察部门发现,受到了严肃的处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贝原英治就没有见过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的消息。哥哥连黑社会的高利贷都借了,结果还不起,只好远走他乡。
兄债弟还。连父亲留下来的房子都抵了债,还欠着四百多万日元。贝原英治当时只有二十七岁,在当地工商总会涉外股工作。他租了一间便宜公寓,一个人过日子,四百多万日元的债,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还得清。他没有跟上司商量的勇气,一个人闷闷不乐,甚至觉得走投无路了。
这时候,广神正雄——畜生,这小子才是真正的瘟神。他看透了贝原英治的心,前来劝说贝原,跟他一起去盗窃。
对于广神正雄来说,那是盗窃,也是为了复仇。
广神正雄原来幵了一家做盒饭的小饭馆,当火车站前新开了一家很大的超级市场的时候,超级市场老板找到广神正雄,希望广神做的盒饭能摆在超级市场里卖,超级市场将每天从广神那里进货。广神认为:这是一个扩大经营的好机会,于是,他就在信用社贷款五百万,购入了自动炸鸡锅和大型电饭锅等炊事用具。
但是,当超级市场开张要进货的时候,超级市场老板突然反悔,说不要广神正雄做的盒饭了。因为当时只有口头约定,没有签订合同,广神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广神暗地里没少给超级市场老板塞钱,结果超市里卖盒饭的地方,还是摆上了别的饭馆做的盒饭。
广神正雄的计划是,把放在超级市场老板家二楼的保险柜偷出来。保险柜有中型冰箱那么大,重达八十多公斤。这个情报的来源,是广神正雄在棒球队打球的时候的队友,那个队友现在是保险柜专卖店的店员,是他帮助超级市场老板,把保险柜搬到二楼去的。
另外,广神正雄还探听到,那家超级市场的老板夫妇每星期二晚上,都要一起出去跳交际舞。于是,广神正雄决定:星期二晚上,潜入老板家,把保险柜偷出来,用小卡车拉到报废车堆积场去,然后用气焊,把保险柜切开,把里边的钱拿出来。
“保险柜里的钱肯定少不了!……不过保险柜太沉了,我一个人抱不动。你得帮我这个忙。”广神正雄指手画脚地劝说着贝原英治,“你小子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保险柜里的钱,咱俩对半分!……”
犹豫的结果是:贝原英治还是答应了,要跟广神正雄一起去干。他也恨那个老板说话不算话,把广神正雄给坑了,认为该偷。同时他也确实需要钱。当时他已经跟映子订婚了,不过,那些利滚利的债,要是还不清的话,还怎么结婚呢?
贝原英治不知道怎么拒绝广神正雄,因为,他从小就在广神正雄的控制之下。小时候,他们两家住得很近,两个孩子就经常在一起玩儿到天黑。贝原英治认为,自己跟广神正雄是好朋友,但是,周围的同学们不这么看,大家都认为:贝原英治是广神正雄的小喽啰。贝原什么都听广神的。
上高中以后,贝原英治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颤抖了。
高中时代有一段时间,广神正雄跟映子交朋友。有一天,广神得意地对贝原英治说:“昨天晚上,我把那小娘皮给干了!……”当时,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精神上,受到了强烈冲击,因此,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何等喜欢映子。这种近乎疯狂的感情,最终使贝原英治跟映子结合了。
跟映子结婚以后,广神正雄的那句话,一直无法被贝原英治忘记,即便到了现在,贝原英治心中,仍然有那么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进入的黑暗角落。
“如果拒绝了广神正雄,肯定会被广神蔑视的。而且,既然要跟映子结婚,就应该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这也许是贝原英治成为同案犯的真正理由。
广神正雄决定:星期二晚上八点采取行动。两人换上工作服,开着一辆带车篷的小卡车,来到了超级市场的老板家附近,把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里,然后,翻墙进入了老板家的院子。后门没有上锁,进屋很容易。顺着楼梯一上二楼,就找到了那个保险柜。
在行动的时候,贝原英治一直吓得浑身哆嗦。
两个人抬起保险柜,刚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一楼有动静,老板夫妇回来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板的老婆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家了。
老板看到家里有贼,大叫起来。广神正雄和贝原英治非常狼狈,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广神抱着保险柜的手松开了。保险柜滚下楼梯,正好砸在老板身上。犯罪本来属于偷窃性质的,转瞬间变成了抢劫伤人。
两人连滚带爬地,顺着楼梯跑下来,看见老板的头在流血,处于濒死状态。老板的老婆摇摇晃晃地,冲过来的时候,被广神正雄一拳打倒。贝原英治想顺着原路逃出去,没想到被杀气腾腾的广神叫住了,他让贝原帮他抬保险柜。龇牙咧嘴的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那丑陋的嘴脸,憋足了劲把保险柜抬出去,装上了小卡车。
但是,还没有等他们把卡车,开到报废车辆堆积场,警察就追上了他们。邻居听见坂本家一声巨响,自家的房子都颤动了,于是打110报了警。
坐在秋千上的贝原英治,想起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起来时候的情景,慢慢地站了起来。手铐是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冰凉。
贝原英治走出公园,往家里走去。如果在公园里再待上五分钟的话,映子就会惊慌失措地,找到这边来的。
-4-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互联网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关于互联网,贝原也只是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知道。
“怎么样?……”还没有等到贝原英治在椅子上坐下来,围着围裙的映子,就急匆匆地凑过来小声问道。
“果然是被他知道了。”贝原英治随口回答说。
“是吗?……”映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过……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是因为,姓贝原的人太少了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实在搞不明白。”贝原英治摇着头,“他说,电脑的互联网中,可以査到我的名字,以及我干过的坏事。互联网是怎么知道的呢?”
映子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互联网?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搞什么恶作剧吧。”
“太过分了……”映子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映子这样的表情,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第一次是贝原英治因为强盗致伤罪,被起诉的第二天。在拘留所的接见室里,映子拿出两份结婚登记表,对贝原英治说:“你在这里盖个章。我们成了正式夫妻,我就可以以妻子的名义,给你请辩护律师了。”
贝原英治吃惊地对映子说:“这个章我不能盖。”映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不住地摇着头。
映子带着结婚登记表,看了贝原英治三次,贝原都没有同意盖章。但是,当映子第四次来的时候,贝原英治终于答应了。
长期的拘留,使贝原英治感到孤独和恐佈,他的精神几乎完全跨了。什么自尊心啦,羞耻感啦,都不要了,从此以后,贝原英治就把映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依靠。
贝原英治隔着透明的有机玻璃看到,映子拿着贝原签名盖章的结婚登记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那是女神的微笑,是如来佛的微笑。
映子对贝原英治说:“你不用担心,我父母都同意了。”那么诚实的映子,撒起谎来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在审判过程中,映子请的辩护律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律师列举各种有利于贝原英治的事实,力主贝原是“从犯”。最终虽然认定,这个案件是共谋共犯,即两个人都是主犯,但是,在判决的时候,广神正雄被判了十年牢狱,贝原英治却只被判了七年。
裁判长相信了,贝原英治从小就是广神正雄的“小喽啰”这个事实。另外,被保险柜砸伤,住进医院的超级市场老板,刚刚出院就被警察逮捕,这也对判决产生了影响。保险柜里有很多下流猥亵的照片,还有老板本人,一边递给女高中生钞票,一边做着猥亵动作的快照照片。
贝原英治认真接受改造,在监狱里表现特别好,五年之后,就被假释出狱了。但是,等待着他的是严酷的现实。
首先是映子的父母,逼着贝原英治跟映子离婚。映子做好了跟父母断绝关系的精神准备,跑到贝原英治租的公寓里,跟他过起真正的夫妻生活来。
假释以后的两年间,他们受到恩师秋田的关照。七年刑满之后,贝原英治和映子决定离开家乡,因为在这里遭的白眼和谩骂,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工作肯定是找不到的,更叫他们害怕的是,再过几年,广神正雄也该刑满出狱了。关于在抬着保险柜,刚要下楼的时候,是谁先松手,造成保险柜滚到楼下,砸伤老板的问题上,在审判过程中,双方律师都指责,是对方先松的手。在最终判决时,贝原和广神同时到场,但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贝原英治和映子离开家乡以后,有一种无法计量的解放感。
但是,在家乡姓“贝原”的到处都是,而在此地,却根本没有姓“贝原”的人。他们担心的是,这个地方的人们,会不会还记得七年前,被判了刑的“贝原”这个极少见的姓呢?
本来他们打算,要跑到更远的东京或大阪去,但是,映子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肾脏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还是到这个不用换车,就能够回到家乡的小城来比较合适。
没想到,刚来了半年就待不下去了。
“映子。”贝原英治喊了一句。
“嗯?……”贝原英治的老婆随口应道。
“现在跟了我,你真的不后悔吗?”
映子笑了笑,站起来进厨房了。
同样的问题,贝原英治问过映子好多次了。一开始的时候,映子还真是生气了,后来就默不作声了;最近这一段时间,只是恬静地笑一笑而已。
贝原英治倒不是怀疑,老婆映子对自己的爱,但是,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不问一句,他就觉得心里难受。其实,映子一直在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造成了贝原英治的犯罪,而感到懊悔不已,甚至对贝原抱着一种赎罪的感情。
那是出事前不久,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贝原英治把哥哥高明,欠了一屁股债的事情,都如实地告诉了映子,从映子那美丽的嘴唇里,吐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我只希望你能够让我,过上一般人过的生活……”
就为这么一句话,贝原英治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句话等于在踌磨不决的贝原英治的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
映子是一个种植仙客来的农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她却跟了一贫如洗的贝原英治,恐怕就是因为自责吧。
映子为了赎罪,毫不犹豫地跟贝原英治结了婚。想到这里,贝原英治心里很难过。
自己到现在也没有能够,让映子过上一般人过的生活。这回又得像逃跑似的,离开这个刚刚住了半年多一点的公寓,去找新的住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映子真能一直跟我过下去吗?
为了不让映子听见,贝原英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互联网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关于互联网,贝原英治也只是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知道。
电脑爆炸似的,在这个世界上流行开来的时期,贝原英治当时正在监狱里服刑,所以……
“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看到你的名字!……”贝原英治特别在意,房东坂本说的这句话,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不论搬到哪儿去,也免不了被人发现,结果还是被房东赶出来。
贝原英治转过头去,朝老婆喊了一声:“喂!映子!……”
“做什么呀?……”映子回答了一声,把水龙头关上了。
“秋田老师用电脑吗?”
“这个嘛……好像是不用。今年给咱们寄来的贺年片,是手写的嘛。”
“也许是吧!……”贝原英治无力地应了一句。
“不过,秋田老师肯定会帮咱们问别人的,你说呢?”
贝原英治点了点头,伸手拿起电话,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问完了互联网的事情,接下来,还得请秋田老师当租房保证人,真不好张口啊。
听说弹子房的职工宿舍,还有空房子可以租,实在不行的话,就先在宿舍里住一段时间。
不过,映子肯定不高兴,因为有两个跟她合不来的收款台的女人,就住在那间宿舍里。
那样的话,映子就实在太可怜了,还是请秋田老师当保证人吧。
贝原英治下定决心,正要拨号,映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话了。
“对了,问一问佐藤先生怎么样?”
“啊,什么?……”贝原英治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佐藤老人啊。他不是说他在学电脑吗?”
两个月以前,在捡垃圾的时候,他们曾经碰到过佐藤老人,他说市政府委托他,担任这个城市的历史编纂委员会委员,干这种工作离不开电脑,所以,他正在文化宫的电脑培训班学电脑。
但是……
贝原英治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样一来,我曾经进过监狱的事情,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告诉就告诉呗,那有什么可怕的?”映子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贝原英治还以为,映子是想找一个同情者,可是他错了。
“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他了。”映子接着说道。
-5-
哪儿都没有藏身之所了。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南方的小岛,只要那里有一台电脑,就能够随时调査贝原英治的过去。
而且,不必选择哪一家报社,只要在检索栏里,打上“贝原英治”的名字,就可以像一垂下钓丝,鱼就能够上钩那样,马上就能把贝原英治曾经犯过的罪行钓出来。
佐藤老人跟贝原夫妇说过好几次,他的家住在哪儿,贝原英治没有费多大事就找到了。
那是一幢浅茶色的二层小楼,院门一侧,挂着写有“佐藤”的小牌子。这座西洋式小楼,跟佐藤老人那文雅而幽默的气质,看上去感觉很协调。
据说,这是他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建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外墙漆重新涂过,外观看上去还很漂亮。
最叫人羡慕的是,院子很大,花草树木井然有序,叫人赏心悦目。
在可以看得见院子的客厅里,贝原英治坐在了佐藤老人对面的藤椅上。
贝原英治的话说得很长,佐藤老人给他倒的茶早就凉了。
“是吗……你捡垃圾,原来是为了赎罪。”佐藤老人听完贝原英治的讲述,松开了抱在一起的胳膊,静静地说道,“谢谢您,能够给我说了这么多。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不,对不起,不应该高兴。”
“没关系,我的老婆也特别尊敬您。”贝原英治低下头说。
“谢谢。”佐藤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是要问电脑和互联网的事情,对不对?……”
“对,您能告诉我吗?”
“应该没问题,请到这边来。对不起,家里太乱了。”
佐藤老人站起身来,领着贝原英治,来到了隔壁的佛堂。佛堂里飘溢着线香的香味。
大概是为了编纂这个城市的历史吧,大量的资料堆积在榻榻米上。在一大堆资料中间,摆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是一台乳白色的电脑。
佐藤老人开始摆弄电脑,无论怎么说也谈不上熟练。贝原英治除了呆呆地看着佐藤老人操作电脑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啊,有了,你看!……”佐藤老人说道。
在一旁看着电脑屏幕的贝原英治,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类似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式的文章,果然显示在电脑画面上。
“盗窃团伙抢劫伤人,两犯罪嫌疑人被警方逮捕”
正如坂本所说,七年前报纸上的报道,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有贝原英治和广神正雄的名字,还有整个犯罪过程。
“为……为什么这种报道……”贝原英治的声音颤抖着。
“这很简单。现在的画面是《三县新闻》的主页,在这个主页上,可以检索任意一条新闻报道。只要把你的名字打在这里,关于你犯罪的报道,马上就可以显示出来。”
“什么?……只把我的名字打在那里……就能……”
“是的!……”佐藤老人动了一下鼠标,关于贝原和广神犯罪的其他报道,马上就出现在电脑画面上。
“犯罪动机:报复与还债”
“两犯罪嫌疑人送检”
“保险柜抢劫伤人事件,第一次公判”
“被告广神正雄有期徒刑十年,被告贝原英治有期徒刑七年”
连续报道,送检,第一次公判,判决结果,几秒钟的时间,就都能检索出来。
不是有人搞恶作剧,而是报社为读者服务的一个项目。堂堂正正,合理合法。
“你的房东,恐怕也是这样查到你的事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说是最近企业在招工的时候,为了调査一个人有没有前科,就通过这种方法检索,很容易就能够查出来了。”
贝原英治顿时间,就像掉进了地狱中一样,他彻底失望了。这就等于说,他一辈子都别想找到正式工作了。不要说正式工作,如果现在打工的弹子房,知道了他有抢劫伤人的前科……
“在别的报纸的网页也能查到吗?”
“现在所有的报纸,都有这种检索服务。互联网嘛,互相都是有联系的。”
贝原英治突然觉得:佐藤老人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哪儿都没有藏身之所了。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南方的小岛,只要那里有一台电脑,就能够随时调査贝原英治的过去。
而且,不必选择哪一家报社,只要在检索栏里,打上“贝原英治”的名字,就可以像一垂下钓丝,鱼就能够上钩那样,马上就能把贝原英治曾经犯过的罪行钓出来。
佐藤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忧郁:“方便多了,方便得过分了。不久以前,找一篇以前的报纸上的报道,是一件非常艰苦的工作。得特地去图书馆,查阅缩印版或者微型胶卷,还要记得具体是哪年哪月的报纸,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够顺利査到。
可是现在呢,根本就不用出门,在家里一开电脑,手指头一敲键盘,马上就能够调查出来。输入‘抢劫’两个字,过去所有的抢劫事件,就都排列出来了,如果知道名宇,检索起来就更容易了。这就是所谓的电脑社会。”
贝原英治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翻滚着一声惨叫:“马鹿野郎,我将被电脑社会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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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贝原先生,你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明白没有?绝对不要认输!……就算是为了映子,你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两天以后,贝原英治在县境附近的一个餐馆里,等着恩师秋田的到来。
关于互联网一事,贝原英治给秋田老师打电话商量过了。秋田说,他在《三县新闻》有熟人,贝原英治希望,能够跟老师面谈一下。
女服务生给贝原英治加咖啡的时候,贝原看到了女服务生身后,慢慢走进来的秋田老师。
秋田老师还不到五十岁,是个体育老师。健壮的身躯,黝黑的面庞,雪白的牙齿,在贝原英治的心中,秋田老师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秋田老师先向贝原英治打招呼。
“哪里,哪里,您跑这么远来看我,真叫我觉得过意不去。”
贝原英治担心:自己回到家乡会被人看到,又不想让老师跑太远,所以,就跟老师商定了,这个处于中间地带的餐馆。
“映子怎么样?她还好吧?……”秋田老师随口问了一句。
“啊,还……还好。”
“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呀,那么好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我知道。”贝原英治点了点头。
秋田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服务生举手示意,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他转过脸来,对贝原英治说道:“报社那边嘛,我通过一个体育记者,找到了制作网页的人。”
“谢谢您!结果怎么样?”贝原英治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秋田老师把两条胳膊架在椅子背上,说道:“互联网也不完全是放任自流。”
“怎么回事?”
“报社在互联网上,公开各种新闻纪事和报道的时候,也是有考虑的。比如说,罪行不严重的就不公开啦,免费检索的时候,检索不到犯人的名字啦,还有就是过三年五年整理一次,删掉被告人的名宇,或者只使用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贝原英治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光明。
“可是呢……”秋田老师继续说道,“现在还属于过渡期。《三县新闻》这个网站呢,动作也比别的报社慢,理由是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谁有什么不满。”
“这……”贝原英治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作为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谁敢理直气壮地,去报社发泄自己的不满呢?虽说已经在监狱里赎过前愆(qiān),但是犯过罪的自卑感,是不可能消失的。
贝原英治真想哭着,对秋田老师说:“我哪儿敢去报社,要求把自己的名字,从网页上删掉呢?如果人家对我说:‘狗娘养的畜生,你一个抢劫伤人的罪犯,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这个话呢?……’我将无地自容。”
“老师,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才能被删掉呢?”贝原英治焦急地问。
“也许还得过一段时间。实际上,我直接问过负责制作网页的那个人。他说,像你这种抢劫伤人的事件,属于比较严重的事件……”
“不会删除吗?……”贝原英治的声音里带着失望。
秋田老师举起右手,意思是叫贝原耐心听下去。
“我认为,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标准。比如说,国家的首相如果出了事,报社是不可能,把他的名字删掉的。还有县知事、市长、教育委员会主任,这个级别的人物出了事,恐怕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删掉。
但是,底下做具体工作的职员,还有我们这种平头教师,如果出了事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是公务员的话被解除公职,如果是教师的话会被开除,被解除公职或被开除以后,也就是一个一般的人了。
一个一般人的名字,还要被曝光在在互联网上,不是太可怜了吗?……而且,这还有侵犯人权之嫌。但是,删除哪个,不删除哪个,制定一个标准是很难的。”
“噢……”贝原英治茫然地点了点头。
“删除还是不删除,跟事件的严重性也有关系。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一个杀人犯,杀了五个人或者十个人,他的名字,全日本就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互联网上再删掉他的名字,就说不过去了。”秋田老师轻轻摇了摇头说,“有的案子审判十年、十五年也没有结果,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当然不能删除。犯了差不多同样的罪,删掉这个,不删那个,也有失公平。”
“是啊……”贝原英治随口答应着,他的恐惧越来越深了。
“哟,瞧你的那个脸色,阴沉沉的。你不是做好思想准备,下决心坚强地活下去吗?……我是了解你的,知道你犯罪,也是事出有因。而且,你们偶然伤人,跟那些事先准备好杀人凶器,有计划地去抢劫的强盗,性质是不一样的。不过呢,报社不会考虑那么细,目前的规定是,抢劫伤人事件,不能刪除作案者的名字,不能有例外。”
贝原英治抬起头来:“那么,我们还得忍多少年呢?”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恐怕《三县新闻》这边还得忍几年,不过嘛,“秋田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好像里面有坏人……”
“有坏人?”贝原英治睁大了眼睛。
“啊,这也是从《三县新闻》听来的。正如你在电话里所说,最近,公司的人事课和出租房子的房东,通过互联网调査应聘的职工,或者打算租房子的住户。于是呢,就有那么一些人,把报纸上登过的犯人的名字收集起来,作为情报出卖。只要付费,就可以检索到有前科的人员的所有信息。”
贝原英治无力地垂下了头。看起来自己到死,也逃不出电脑社会了。
“所以,贝原先生,你一定要做好精神准备,明白没有?绝对不要认输!……就算是为了映子,你也要厚着脸皮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说起来容易,可是……
贝原英治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默默地把写着弹子房店员宿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递给了秋田老师。
“什么?你要住宿舍?……为什么?”
“便宜嘛,跟不要钱似的。”贝原英治强作笑脸地回答说。
贝原英治不想再看到,秋田老师为难的脸色。上次秋田老师在保证人栏里签名盖章的时候,显得有些为难的事情,前天从佐藤老人那里,回家以后,贝原英治已经跟映子说过了。那是一种交织着绝望和自虐的感情,促使贝原英治跟自己的老婆映子说的。
“无所谓,宿舍也挺好的,收款台那些人里边也有好人。”映子用一种奇妙的声音,爽朗地说道。
那种奇妙的声音,两天以来,一直在贝原英治的耳边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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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贝原英治心灵的耳朵,听见了微微的刹车声:就这样利用他人,真的好吗?……自己如果改姓佐藤以后,真的就能够从过去的罪恶中逃脱吗?
星期五,贝原英治和映子都是下午才上班。
早晨起来以后,两个人就开始默默地准备搬家。这边是两居室,一个六张榻榻米的面积,一个有四张榻榻米的面积,宿舍是一居室,有八张榻榻米的面积。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有些不是十分必要的东西,也得扔掉。
门铃响了。最初贝原英治还以为:是房东坂本,过来催他们搬家。结果贝原英治开门一看,原来是白眉毛白胡子的佐藤老人。
“哟,正忙着哪,真对不起,打搅你们了。”佐藤老人说着,递给映子一盒子日本点心。
贝原映子赶紧向佐藤老人表示谢意,把老人让进家里来。沉闷的空气,立刻变得明快起来。仔细想一想,这个家里,还是第一次来客人呢。
映子慌忙收拾了一下屋子,给佐藤老人沏上了茶。佐藤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纸箱子,直截了当地说:“这些纸箱子,就搬到我家里去吧。”
“什么?……”贝原英治和映子同时尖叫了一声。
佐藤老人看看贝原英治,又看看映子,最后又看着贝原英治说道:“前几天,我听你说了你们的事情,我一直在考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你们干脆把‘贝原英治’这个名字扔掉,改姓佐藤吧。怎么样?……”
贝原英治和映子对视了一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马鹿野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贝原英治看着佐藤老人问道。
佐藤老人看着贝原英治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打算认你们两口子,做我的的儿子和儿媳妇。”
在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听来,这简直就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我查过了,手续很简单。准备好户籍誊本,再找两个证人,去市政府登记一下,这就可以了。从登记那天开始,我和你就是法律上的父子关系了。也就是说,你们就不再是贝原夫妇,而可以改叫佐藤夫妇了。”
第一次知道了佐藤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贝原英治从心底里,涌上来了一种类似憧憬的感情:自己要是也姓这个到处都有的姓就好了。
但是……
突然听到佐藤老人这样说,贝原英治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不敢相信,这真的会是现实,就仿佛是在做梦,身体轻飘飘的。
表情奇妙的佐藤老人,继续说道:“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不单单是因为同情你们,才对你们说这番话的,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以前,我跟你们说过,我老婆已经死了,其实不是死了……这话叫我很难张口……实际上,我老婆原来在一家食品批发公司当临时工,四十三岁那年,她跟那个公司的一个男人,发生了男女关系,后来她竟然跟着那男人私奔了。”
贝原英治无言地咽了口唾沫。
佐藤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个男人三十岁出头……唉,那时候我完全跨掉了,好几年什么都干不下去。后来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可是呢,最近忽然对将来不安起来。我死了以后,我那个家怎么办?谁来给我扫墓,谁来给我上香呢?……我们夫妇没有孩子,没有人继承我的遗产,佐藤家从此就得断了香火。虽然到处都有姓佐藤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佐藤。”
说到这里,佐藤老人微笑起来:“我愿意把佐藤这个姓,送给你们。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夫妻二人捡垃圾,我信得过你们。”
沉默包围着整个房间。贝原英治那僵住的大脑,终于可以转动了。自己的姓可以改变。
是的,以前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经常跟映子讨论这个问题。如果映子的父母不反对他们结婚,贝原英治早就是映子家的上门女婿了。
贝原英治夫妇一起过继给佐藤老人……改姓佐藤……
这简直就是求佛祖求大神,都求不来的好事,绝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贝原夫妇恨不得,马上就给佐藤老人跪下,当场就办手续。
但是,贝原英治心灵的耳朵,听见了微微的刹车声:就这样利用他人,真的好吗?……自己如果改姓佐藤以后,真的就能够从过去的罪恶中逃脱吗?
一想到这里,贝原英治想对佐藤老人说:“这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事情,容我们再好好想一想。”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映子说话了。
“对了,佐藤先生,您有兄弟姐妹吗?”
贝原英治顿时吓了一跳,转过脸去看了看映子。
佐藤老人笑着说:“有一个妹妹。我妹妹和妹夫,都是利欲熏心的人,就等着我死呢。我那所房子虽然很旧了,但是,地皮至少有一百坪,立马卖掉,至少也能够卖一千万。
说实话,这也是我要认你们,做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的理由之一。如果让我妹妹和妹夫继承了遗产,我会气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的。我在银行里的存款数额虽然不大,但也都交给你们。”
“那么,您的夫人的户籍是怎么处理的?”还是映子的问话。她问这句话的时候,脸都红了。
佐藤老人满脸放光:“这就更用不着担心了。她跟人私奔七年以后,我就去警察署,申请了宣告失踪,从法律上来讲,我的老婆就跟死了一样。
至于我本人呢,也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因为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妹妹那边,还有其他方面,我都会处理得一清二楚,将来不会给你们夫妻,留下任何麻烦的。”
佐藤老人把视线,转向了贝原英治:“前几天,你看到的那所房子,装满了无数的、值得纪念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不要轻易地翻盖。我想你们,一定有要孩子的打算吧,让你们的孩子,也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还有,每天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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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原英治闭上了眼睛,映子的脸,瞬间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他不想再看到映子的脸。
家里只剩下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了。佐藤老人身上的消炎镇痛贴的味道,依然残留在房间里。贝原用质问的口气问映子:“你怎么问人家那样的问题呢?”
映子低着头:“你不问嘛……”
“我觉得很不礼貌。”
“……是吗?”
“嗯,那么刨根问底地,打听人家的私事,实在是有点儿过分。”
映子的头低得更低了,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蛋:“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佐藤先生,首先提出来的嘛……”
“尽管如此,那也是他人之家的事情啊。”
“如果我们答应了,就不是他人之家了……”贝原映子喃喃地说,“你说是不是?”
贝原英治顿时沉默了。映子偷偷看了贝原一眼:“……你打算拒绝吗?”
“不能够马上答应,否则就会让别人怀疑,我们的目的,就是夺取佐藤先生的遗产。”
“我不那么认为,又不是我们主动提出来的。”
“佐藤先生恐怕是得了癌症吧?”贝原英治揣测着。
妻子映子依然低着头,小声嘟囔着:“要是那样的话,佐藤先生需要有人照顾。我……我愿意照顾他老人家,而且,我还要好好地照顾他。”
“就算他马上就要死了,你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得啦!”
“是吗……”贝原英治怒展双眼。
映子抬起头来,把头发用手梳理到两侧,直视着贝原英治的眼睛说道:“英治,这是个机会呀!……我们可以改姓佐藤,不用再害怕贝原这个讨厌的姓氏了。你说是不是啊?”
贝原英治在心里点了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最终会答应佐藤的要求,但是……
贝原英治想屏住呼吸,仔细看看映子的内心世界。
“你真的不懂吗?你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不管是谁上网査你的名字,都不会知道你的过去,我们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映子一脸兴奋地嚷嚷起来,“我们住的地方也不用发愁了,我们也可以要孩子了。你也想要孩子吧?而且,孩子不用姓贝原,可以姓佐藤,他可以堂堂正正去上学啦!……”
映子的眼里闪着泪花。
“英治,你怎么不说话呀?……畜生,你吃的苦不少了,我不想再看着你吃苦。看着你吃苦,我就很难过,我很伤心!……英治!你明白我的心吗?”
贝原英治闭上了眼睛,映子的脸,瞬间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他不想再看到映子的脸。
“畜生,一定是你这个婊子自己,不想再吃苦了吧……”贝原英治在心里如此想道。
“这件事情,以后再商量吧。”贝原英治说完就站了起来。
该去上班了,外边还在下着雨。
在弹子房上班的时候,映子连一眼都没有看过,站在大厅里的贝原英治。
贝原英治也没有看映子。失望感在他的心里膨胀着。他觉得他看透了映子的内心世界。
映子跟贝原走到今天,一定已经有些后悔了,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了,所以,映子才那么轻易地,接受了佐藤老人的要求。
佐藤老人的房子的确非常有魅力。如果能住上佐藤老人的房子,就不用每月交房租了,日子就能过得宽裕一些。而且,佐藤老人还有存款,认了佐藤老人这个养父,也不用两口子都上班了,映子甚至还可以,像刚从短期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样,经常转一转时装店,尝一尝意大利菜。
七年多以前,映子对贝原说的那个“一般人过的生活”,应该就是这种生活吧。
晚上六点种以后,收银台突然忙碌了起来。
贝原英治看了映子一眼。映子跟兔女郎似的,身穿雪白的衬衫,大红色的坎肩,打着领结。涂着口红的嘴唇嚅动着,在接待客人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轻薄的笑容。
看着映子的神态,贝原甚至有些厌恶,赶紧把脸转向―边。过了一会儿,再向映子那边看的时候,就像空中陷阱似的,一个客人都没有了,映子正侧脸呆呆地,看着摆放赠品的架子。
架子的最上面一层,摆着一个布制小熊……
几秒钟以后,又有客人来了,映子赶紧回过神来招待客人。
贝原英治向厕所跑去。推开厕所门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婴儿服!……狗娘养的,映子刚才呆呆地看着的,就是布制小熊身上穿着的婴儿服。
“……我们也可以要孩子了。你也想要孩子吧?而且,孩子不用姓贝原,可以姓佐藤,堂堂正正地去上学了!……”
贝原英治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有一张没出息的男人的脸。
“一般人过的生活”——贝原英治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的意思都不懂。他实在忍不住了,抽抽搭搭地大哭起来。
每进来一个上厕所的人,贝原英治都要拼命地洗脸,以免被人家看出来,他正在那里哭泣。
终于,大厅值班长进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命令贝原英治赶快回到大厅那里去。
贝原英治从洗脸池前边,离开卫生间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看了看镜子。
“佐藤英治!……”镜子里那个人,小声念叨着这个名字,表情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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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该把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告诉给映子知道呢?”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犹豫。他想看映子的笑脸,哪怕是多看一天也是好的。
六天以后,贝原英治夫妇在市政府,办理了过继手续。那以后,日子过得并不匆忙,因为佐藤老人随即死了。
佐藤老人也许早就打算好了。在贝原夫妇搬到佐藤家的第二天,佐藤老人自己住进了市民综合医院。检查得倒是很认真,但是没有做手术。癌症已经转移到好几个脏器上,没有办法手术治疗了。佐藤老人提出回家,度过自已最后一段人生。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就在佐藤老人准备出院的那天早晨,老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死在了医院里。
医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贝原从一直陪床的映子那里,听到的情况来分析,连日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査,别说是一个身患癌症的、六十八岁的老人,就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也受不了这样反复频繁的折腾。
葬礼办得十分不愉快。
佐藤老人的妹妹,拉住贝原英治和映子大喊大叫:“你们骗取一位老人的财产,天理难容!……现在就把佐藤这个姓还给我们,还为时不晚,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真是丑态百出。前来吊唁的人们频频蹙眉。所幸佐藤老人的知心朋友们,都很喜欢贝原英治和映子,这叫贝原英治夫妻感动不已。
在佐藤老人的葬礼两天之后,他喂养的那条老狗——麻生太郎,也追随主人而去。老狗麻生太郎从佐藤老人住院那天开始,就不怎么吃东西了。贝原英治和映子在动物陵园,厚葬了那条叫作“麻生太郎”的老狗。
继承遗产的手续办得很顺利。贝原英治请了一个税理士,贝原和映子没费什么劲儿,就得到了一幢房子和八百万日元的存款。
两个月以后,贝原和映子的生活安定下来了。贝原开始认真地找工作。毕竟贝原英治才三十四岁,如果不是条件特别高的话,工作还是找得到的。
一个专门经营医疗用睡床的销售公司,雇用了贝原英治,现在正是试用期,将来会成为公司的正式销售人员。让贝原心痛的是,一定会有很多有前科的人,不知道公司可以通过互联网检索,应聘了几十家公司,都没有被录用吧。
贝原映子辞掉了弹子房的工作,每天把打扫楼上楼下,总共六个房间,当做了自己的事业,正在一天一天恢复她那开朗的性格。
佛堂里香火不断。佐藤老人的遗嘱,时至今日,只剩下这一项了。住处虽然变了,但是,每个星期天早晨,在散步道捡垃圾的赎罪行动,贝原夫妇依然如故。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在那条散步道上,贝原英治认识了佐藤老人;因为认识了佐藤老人,贝原英治夫妇才像做梦似的,过上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苍天有眼哪!……”贝原英治不能不这样想。
重新启动的人生,顺利地开始了。贝原英治虽然不怀疑,眼前这一切都是现实,但是,他也不是在内心深处,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他人的家……
贝原英治与妻子映子搬进佐藤老人的房子,已经三个月了,这种感觉还是不能消失。
佐藤老人还没有来得及给贝原和映子,讲一讲这所房子的历史,他就那么急匆匆地去世了。每所房子都有外边看不到的秘密,和值得怀念的历史,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二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搬了进来,并且要永远住下去,贝原跟这所房子之间,不免产生了某种不吻合、或者说是隔阂。
但是,贝原英治搬到佐藤老人家里以来,内心深处的不安感,第一次变成了现实。这个恐怖的感觉不是来自于这所房子内部,而是来自外部的视线。
贝原英治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看着他,这种感觉叫他浑身发冷。他不止一次地突然打开临街的窗户,看有没有人在外边监视。
刚刚改了名字,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当然会有些神经过敏,但是,一天早晨,发生在上班路上的事情,证明那不是神经过敏。
那天早晨,贝原英治照常离开了家,还没走几步,就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慢慢回过头去一看,十字路口的墙角,一个男人探出半个身子来。
那个男人紧紧地盯着贝原英治,目光锐利。对方大概四十多岁……不,也许已经五十多岁了,个子不太髙,但身体非常健壮。贝原转过身子的时候,那个男人马上躲到了墙角后边。贝原英治没有追过去看看的勇气。
马鹿野郎,那个龌龊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贝原英治首先想到的是:那个人也许是家乡警察署的刑警。
贝原英治改姓佐藤的事,警察肯定已经知道了。如果家乡发生了抢劫事件,或者是偷窃保险柜的事件,既有前科、又熟悉家乡情况的贝原英治,很可能就会成为被警察怀疑的对象。
不对,也有可能是本地警察。也许是佐藤老人的妹妹,去警察署告发了贝原英治,说贝原有计划地骗走了她哥哥的财产,或者说贝原英治过继给佐藤老人以后,逼死了佐藤老人。不管她跟警察怎么说,警察都有可能前来侦查的。
另外,那个人也有可能是佐藤老人的妹妹,雇佣来的私人侦探。
贝原英治非常不安。不安的原因,首先是搞不清楚,监视他的人是谁,更主要的原因是,担心这样监视下去的话,早晚让周围的人们,知道了他的底细,其结果是不得不辞掉这里的工作,离开此地,搬到更远的地方去。那时候就得卖掉佐藤老人的这所房子,那样做,无异于背信弃义,将来在另一个世界,他也无言面对佐藤老人。
“该不该把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告诉给映子知道呢?”贝原英治觉得,自己的心里十分犹豫。他想看映子的笑脸,哪怕是多看一天也是好的。
但是,贝原英治那美好的愿望,很快就被电话铃声打碎了。一个接一个的无言电话,使映子的脸上布满了阴云。有时候,一天竟然能够打进来五、六个。贝原英治安慰胆战心惊的映子说,肯定是有人搞恶作剧,但是,贝原自己的警戒感更强了。他在外面依然能感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早晚要出事的!……”这种无法捉摸的恐怖感,在贝原英治心里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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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个家里有了秘密,是只有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里不再是“他人之家”了,这里将真正成为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人的家。
贝原英治的试用期结束以后,顺利地成为公司销售部的正式职工。
转正的那天下班以后,贝原英治就离开了公司,跟映子在车站前会合,两人一起进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映子穿着贝原英治送给她的一件米色对襟毛衣,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咯咯地笑着。他们一边喝着鲜血一样红色的葡萄酒,一边吃着各种各样的意大利菜。夫妻二人跟别的餐桌上的情侣或夫妻,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完全融入了周围和谐的气氛中。
贝原英治在心里感慨道:“所谓的幸福,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夫妻两人带着些许醉意回家了。贝原英治拿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忽然停住不动了。
喝得面色微红的映子问道:“英治,你怎么了?”
“不要说话,里面好像有声音!……”贝原英治压低声音答道。
“真……真的?”映子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恐惧。
贝原英治松幵挽着映子的手,在她的耳朵边小声叮嘱道:“你先在这儿待着别动。”
“你呢?”映子紧张地问。
“我从后门进去看看。”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
“没有关系得啦!……”贝原英治虽然嘴巴上这样说,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铁青。
“赶紧叫警察吧。”老婆映子紧张兮兮地说。
“不,不能叫……”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叫警察,特别是不要惊动刑警。贝原英治是有前科的人。
“你要是听见里边打起来了,就赶快去叫警察。”
“我……我怕……”
“不用怕,我进去看一看,里边不―定有人,也许是我听错了,”
“可是……”贝原英治的老婆还是犹豫不定。
“你就别可是了,就是有人,我一进去他也得吓跑了。毕竟这就是咱们的家!……”
贝原英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贝原英治用双手按住映子那瘦小的肩膀,勉强地笑了笑。
“不,不要紧的,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当年跟广神一起,偷保险柜的时候,老板一回家,我就吓得一溜烟地跑掉了。里边要是有人,我也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跑的。”
贝原英治蹑手蹑脚地,悄悄绕到房子后面,先在小仓库里,拿了一根四棱木棍,然后靠近了厨房的门。他的腿在发抖,心里甚至在想:“我这一进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映子身边了?”
贝原英治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暗暗自言自语着:“马鹿野郎,我他奶奶的怕个什么球瓤的?这是我自己的家嘛!……”
贝原英治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寂静压迫着他耳朵眼里的鼓膜,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贝原脱掉鞋子,踏着脚尖,向起居室里走去。
“咯噔”一声,贝原英治吓得当场僵住了。
贝原英治听出来了,屋里传来的,好像是关抽屉的声音,是从佛堂里传出来的。贝原继续往里走。他的膝盖在颤抖。因为手指攥得太紧,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上还有木棍了。
贝原英治穿过起居室,轻轻把佛堂的推拉门,拉开了一条窄缝。
里面有亮光!……
钢笔式手电筒的光,正在五斗橱上晃动着。一个男人蹲在五斗橱前边,正要拉开最下边那个抽屉。
五斗橱柜。
“马鹿野郎,你的什么地干活?!……”贝原英治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是极度的恐怖感,让他叫出声的。
“这是我的家,再害怕也不能逃跑啊!……”
贝原英治一下子冲进了佛堂里,一把拉开电灯,把手上的木棍举过头顶。
男人回过头来,嘴里叼着一支钢笔式手电筒。男人就那么叼着手电筒说话了。
“哟!……佐藤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哟……”
竟然是广神正雄。广神这个小子,竟然从监狱里出来了。
贝原英治连眨眼都忘了,张嘴便问道:“狗娘养的,你小子他妈的什么时候出来的?”
广神正雄露出满口大黄牙,哈哈大笑地说:“整整两个月了。喂!……贝原!……瞧你那两只眼睛,就跟看见了幽灵似的。别他奶奶的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贝原英治好奇地问。
“我是听秋田说的。”
“秋田老师?……”贝原英治意外地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贝原英治确实把自己改姓“佐藤”的事情,照实告诉了秋田老师,但是,他曾经嘱咐过秋田老师,不要对任何人讲。
“想糊弄他还不容易。我哭着对他说,我无论如何也得向贝原赔不是,是我毁了贝原。如果不当面向贝原賠礼道歉,就无法抵偿我的罪过……”广神正雄一脸无所谓地笑着说,“就这样,那个傻小子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贝原英治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说贝原!……”广神正雄环视一周,“你小子够有本事的,把这么好的房子都骗到手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贝原英治大声地说。
“我听说了,你过继给一个马上就要死的老头子,继承了他的全部财产!……”
“不是!……”
“算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就不深究了。”广神正雄盯着贝原的眼睛髓,“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对半分!……”
贝原英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自己确实跟广神正雄约好,偷了保险柜对半分。但是……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保险柜用这所房子顶替!赶紧把房子卖了,钱分给我一半!”
“我不能那样做!……”贝原英治激动地说。
“别忘了,你小子是沾我的光,才比我早出来三年的!……”
“不是那么回事!是你硬拉着我去偷保险柜的!……”
“你说什么?”广神正雄突然出手,一拳打在贝原英治的鼻子上。
贝原英治一个跟头,“扑通”脑袋一歪,栽倒在了榻榻米上。
“你这个小子,只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小喽啰,竟敢跟老子犟嘴!……”广神正雄一边骂着,一边猛踢贝原英治的腹部。
贝原英治疼得蜷曲着身子,双手捂着腹部。他觉得胃里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被挤出来,鼻血吧嗒吧塔地滴在榻榻米上。
广神正雄瞪着躺在榻榻米上的贝原英治,厉声喝道:“马鹿野郎,你这家伙到底卖还是不卖?”
贝原英治仰起头来,狠狠地瞪着广神正雄。
“这家伙肯定要纠缠我一辈子的,我跑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我能够打个马虎眼,逃脱电脑社会,却逃不出这家伙的手心。”
“你瞪我干什么?快说!卖!……”
“我不卖!……”贝原英治大声怒吼。
“我到你们公司去,把你以前干过的好事,都给你抖搂出来!……”广神正雄蹦达着乱嚷嚷。
贝原英治的眼神发直。
“我还要告诉你的邻居们,那样的话,你不想卖也得卖!……”
“你……你……”贝原英治怒气勃勃。
“明天就给我卖掉!……听见没有?”
贝原英治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坚决不卖!……”贝原英治心中暗暗发誓,“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跟映子一起,一直住到死!……”
“……不卖!绝对不卖!……”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踢死你!……”广神正雄说着,抬腿又要踢出去。
“住手!……”映子一声尖叫,撕裂了房间里的空气。
广神正雄回头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下流地笑着:“哟!……映子,还是那么水灵啊。”
“出去!求求你了,给我出去!……”
“别那么无情嘛。”广神正雄那淫邪的目光,扫着映子的胸部和腰部。
“这小身条儿还是那么迷人嘛。”广神正雄滴啦着口水笑着,“来来来,跟我上床干-回,不能只供这个熊包享用啊。”
“广神!……”贝原英治站了起来,龇着牙大喝一声。
喊声未落,广神正雄飞起一脚,就踢在了贝原英治的胃部。贝原再次倒下,疼得满地打滚。胃里的东西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
红葡萄酒和意大利菜的味道冲出鼻孔。最新的记忆在脑海里闪现:意大利餐馆,映子的笑脸,幸福的……
这些记忆,使贝原英治变得疯狂起来。他抓起那根四棱木棍,站了起来,低声吼叫着,冲向了广神正雄,用尽浑身力气,一棍子砸在广神的天灵盖上。
“马鹿野郎!……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
“不许你再来!……”
“我叫你永远也不能再来!……”
“马鹿野郎!……”
贝原英治一边在心里怒吼着,一边挥动木棍,猛砸广神正雄的脑袋瓜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贝原英治抱着膝盖,蹲坐在墙角里,映子那温暖的身子,依偎着他。
佛堂中央,躺着广神正雄的尸体。不但榻榻米上,推拉门上,墙上,到处都是血痕,就连天花板上,都飞溅上了血迹。
“你不是坏人……”映子小声安慰着贝原英治。
“呜……”贝原英治只是低声哭泣着。
“你一点儿都不坏噢……”映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贝原英治眼睁睁看着电话那个方向,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
映子用她那满是泪痕的脸,挡住了贝原英治的视线:“不……不要打电话,谁都不要告诉,就让这件事情,成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吧。”
“啊,映子……”
“就这样决定了吧,你说呢?”映子温柔地规劝着。
“这样……”贝原英治无话可说。
“我……我想过上幸福的生活……”精神恍惚的贝原英治的脑子里,茫然地回荡着映子的话,“跟你一起……”
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是啊,这个家里有了秘密,是只有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里不再是“他人之家”了,这里将真正成为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两人的家。
贝原英治默默地站起身来。不是他自己的意识,让他站起来的,而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非常强大的力量,促使贝原英治站起身来的。
贝原英治低头看着,已经没有了鼻子、也没有了眼睛的广神正雄。
“要把广神正雄的尸体,扔到哪儿去呢?”贝原英治暗自忖度着:自己没有车。驾照在服刑期间就失效了。
埋在院子里?……
也不行。邻居在二褛,可以看到这边的院子。
那么……
贝原英治走出房间,到小仓库里拿来一把铁锹。掀开佛龛一侧的榻榻米,把下面的木板拆了下来。他先把铁锹扔下去,贝原英治随后也跳了下去。
映子用手电筒给他照亮,贝原英治弯着腰开始挖土。下面土很硬,不是那么容易挖的。
换个角度再挖,还是挖不动。
换了好几个角度以后,贝原英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挖开土的地方。贝原英治像被鬼魂附体似的,拼命地挖了下去。
再挖深一点儿。再挖深一点儿,再挖深一点儿啦,再挖深一点儿了啦……
“咔嚓”一声,车子碰到了什么硬东西。贝原英治急忙用手,把土扒拉到―边去,看见下面是一白色的物体。
盘子?不对!……
映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贝原英治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冰冻在身体里的恐怖感,一下子融化了。
那是一个头盖骨。
啊,会是谁的呢?……
“应该是佐藤太太的吧?”映子茫然自失地说道。
佐藤太太死在这个家里了?
突然,贝原英治觉得:自己被扔进了这个家的过去里。
佐藤老人的太太并没有跟着别的男人私奔。当时还年轻的佐藤老人,知道了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好上以后,顿时气愤至极,一把将老婆给弄个死翘翘了。
将妻子杀死以后,佐藤便将死尸埋在了这里。
那个在十字路口,探出半个身子,盯着贝原英治的男人,肯定就是佐藤太太的相好。他依然牵挂着突然失踪的恋人,所以,经常到佐藤家里来看一看。
贝原英治不停地眨着眼睛。弄明白了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佐藤老人认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作为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根本就是有计划的。佐藤老人记忆力特别好。八年前,他看过报道广神正雄和贝原英治,抢劫伤人事件的报纸,记住了“贝原”这个很少见的姓。当他清晨散步的时候,偶然碰到了贝原英治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实行他的计划了。
从房东坂本说话的口气来分析,他对电脑和互联网并不是很熟悉。也就是说,互联网上关于贝原英治有前科的信息,不是他自己上网查出来的,而是佐藤老人通过匿名电话等方式,灌进他的耳朵里面去的。
佐藤老人通过这种方法,使贝原英治陷入了绝境,然后,他再提出认贝原英治为儿子,认映子为儿媳妇,让贝原夫妇变成佐藤夫妇。
佐藤老人的计划成功了。但是,佐藤老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理由很简单。佐藤老人如果让自己的妹妹继承遗产,妹妹肯定就会把房子卖掉,新房主肯定要把房子拆了重盖,佐藤老人杀妻的事实,就会暴露了出来。为了不使杀妻的事实暴露,就需要找一个能继承这所房屋,又不会拆了房子、重盖的人。
不对……
如果把骨头挖出来,扔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而且,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但是,佐藤老人没能这样做。
佐藤老人曾经在贝原英治居住的公寓里,对贝原英治和映子夫妻二人,说过这样的一番话:“我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不要轻易翻盖。我想你们一定有要孩子的打算吧,让你们的孩子,也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还有,每天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时,贝原英治对这番话的理解是,佐藤老人知道自己已经活不长了,希望自己死后,有人给他上香。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佐藤老人是为了自己死后,有人继续给他的妻子上香!……
佐藤老人是那么地爱他的妻子,可是,妻子却背叛了他。他不能原谅妻子的不忠,一怒之下将其杀死,埋在了佛堂下面。但是,他是因为爱,才杀死了妻子的,所以,他一直在为妻子上香,他本人就是死了,也希望有人能够继续在给妻子上香。
这些都是贝原英治的想象。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非常明确的。
这个家,毫无疑问地成了“佐藤的家”。
贝原英治抬起头来,他看见老婆映子正在上边看着他。
贝原英治在映子的眼睛里,拼命地搜寻着什么。
自己已经扔掉“贝原”这个姓,改姓“佐藤”了。但是,现在又非常留恋“贝原”这个姓。他想跟映子一起,从零开始,构筑自己的家。
“我们能开始第三次人生吗?映子……”贝原英治忽然如此遐想起来,“啊,只要有映子跟我在一起……”
贝原英治停止了挖坑,把铁锨放在了地面上。
他向上边伸出手去,在心里祈祷着,映子能够来握住,他那只满是泥巴的手。
本文选自小说集《真相》
作者:横山秀夫
译者:赵建勋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出版时间:2011.4
文中相关知识点由魔宙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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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一个服刑犯出狱的讲究很多:
比如在狱中的最后一顿饭一定要吃干净不能剩,否则就意味着还会“吃牢饭”;比如走出监狱大门不能回头,叫“不走回头路”;比如进家门之前要跨过一个火盆,阻断所有霉运灾难。
到家里要先洗澡,讲究点的还要用柚子叶擦身,去晦气。更讲究的还要禁欲、祭祖、放生等等。
但做完这些,就能顺利的融入社会“重新做人”了吗?
设想一下,一个服刑20年的人,进去的时候是1999年,人们还在用BB机,手机还叫大哥大。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日常生活都能在手机上完成了。
他们早已跟社会脱节,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新的生活方式。这还得看社会对他们的接纳程度——然而这个包容程度并不高。
就像故事中的贝原夫妇,努力想要展开新的生活,但新生活要付出的代价如此高昂。是要升腾的未来,还是腐烂的过去,这真是一道最简单,也最艰难的选择题。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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