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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焚尸案现场:别人都盯着死人,就我盯着前女友丨北洋夜行记072

金醉 魔宙 2020-02-2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你应该听到过不少“差一点”的故事。一念之差,命运就改变了。


去年冬天一个周末,我的徒弟徐浪,去一座商场吃饭,那家餐厅他想吃好久了。等直梯的人太多,他突然觉得很不耐烦,临时决定吃麦当劳算了。


刚吃完一个汉堡,在微博上刷到消息,就在几分钟前,他原本要去的那家餐厅发生砍人事件,多人受伤。


事后他说,瞬间的烦躁救了他。


还有个记者朋友,曾去地震灾区报道,开车走盘山路,突然肚子疼,一分钟也等不了。他就地停车,钻进灌木丛里解决。


屁股还没擦好,一阵巨响,几十块巨石从山顶崩塌,埋了他的车和前后的道路。


这类事情永远在发生。一念之差,命不该绝,或劫数难逃。


只是,很多时候事情发生在你头上,不一定关乎生死,但命运已经改变。


1917年7月,北京城发生一阵动乱,太爷爷金木当时27岁,是《白日新闻》记者。


报馆安排他上街观察情况,他不太情愿,但拖到傍晚,还是出了门。因为不想走太远,就在西四附近溜达。


这一系列细微选择,让他遇上了一场命案和一个女人。


当他执拗地要一查到底时,他又发现,这一系列事件,都和自己多年前的一个选择有关。


这期故事由我的助理「朱富贵」整理。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 1911年到 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件名称:活佛被焚案

事发地点:大拐棒胡同

事发时间:1917年7月11日

记录时间:1932年4月

故事整理:朱富贵



现在想想,那天傍晚我就不该出门,不出门就不会遇见那场命案。


但要真没遇上,可能也会后悔。


七月的北京像个大瓮,密不透风,闷得喘不过气。


十天前,辫子军突然夜里窜进城,在西单牌坊又烧又抢,街市给搞成了垃圾场。


报馆编辑让我调查街面,写点报道。

 

1917年7月1日,张勋带军队进北京,赶走段祺瑞。当天,扶持溥仪重新登位,恢复大清宣统年号。因为张勋的士兵都留着辫子,所以被称为辫子军。

 

我沿着西四大街走,四下里观察情况。


街上乱得更厉害,看不到一面完整的门窗。店主和伙计守在店外,木着脸一声不吭。


还没走到大拐棒胡同,就听见胡同里传来喊声,顺着人声看过去,一股浓稠的黑烟悬在半空,不断翻滚,火苗刺穿黑烟往上窜。


哗的一声,半边房塌了下去,像瘪掉的烂苹果。


凑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尖着嗓子喊——“死人了!”


我挤过人群,透过滚滚浓烟和灰尘,看那座倒掉的瓦房。


房子整个顶平塌下来,露出一根盘口粗的房梁,斜靠在半截墙上,梁上贴着半张烤得焦黄的避火图。

 

避火图,一般就是春宫图。古人认为火神是一位女仙。当火神从天上降临,看到梁上的春宫图后,会害羞而退,从而避免房屋被烧毁。

 

有个光膀子的汉子往窗户里钻,拽出条焦黑破烂的铺盖卷,拿棍子一挑,被子里露出个光脑袋。


烧得太久,头皮已经缩成一团,露出黏糊糊的血浆。


我挤到跟前,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油味。


再看那尸体,头顶上有三排筷子粗的戒疤,看着是个和尚,而且等级不低。

 

 

旁边一个妇人扑通跪在地上,对着尸体咚咚磕头。后头人群里一阵哀嚎,越来越多男女鸡捣米似的跪在地上磕。


跪着的男女里走出个胖子,是这房子的主人,名叫赵三。他在西四这片房子不少,靠吃瓦片(收房租)为生。

 

赵三说,烧死的和尚是他的房客,城郊地藏庵的高僧,法号仁山。


他指指地上一片跪着的,说仁山法师是活佛,信徒遍布南城。法师在赵三这赁了间房,是为了在城里布施方便。



赵三对活佛毕恭毕敬,不收房钱,只要他每月到赵三家里念通经保平安,没想到活佛连他自己的平安也没保住。


一阵警哨传来,人群闪出条道来,十来个巡警一摇一晃走进来。


散开的人群里,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有点面熟,好像哪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女人个子不高,身上穿青色披肩和月华裙,发髻梳在脑后,正往外走,看起来不想凑热闹。

 

月华裙,袄裙的一种,明清后汉族的传统服装。

 

我想走近再认认,两名巡警扬起佩刀刀鞘,吹起哨子赶人。人群一闹腾,我再看那女人时,已经不见了。


巡警围住现场,两个岁数大的蹲在地上,捏着鼻子看尸体。我说我是记者,管事儿巡警也不让进,说天都黑了,你能看出个啥?


我看看天,是快黑透了,心里突然一阵烦躁,站旁边抽了会儿烟,没回家,直接去了报馆。


晚上在报馆写稿,想赶个报道出来。烟抽了一根接一根,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刚刚回报馆的路上,我就记起了那个女人。


十一年前,我们见过一次,还差点结了婚。


那年,父亲坚持为我主持一门婚事,对象是父亲好友的女儿,叫陈仪兰。


当时我16岁,死不同意这门婚事,跟父亲说婚事要自己做主。


父亲让母亲劝,我就跑出去,整天去青楼赌场,躲着不回家。


闹了几个月,父亲不再提这事儿,但也不理我。后来我去日本留学,也是想跑得远点。


我跟陈仪兰也只在我家见过一回面,胡乱聊了半天,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她似乎没看到我,或许看到也认不出来了,那么久了。没认出来也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说不定我认错了呢。


满脑子陈年旧事往外冒,翻了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跟编辑约好今天出篇稿子,就去了警署打听线索。


街上有的店铺已经开了业,撤掉了门口的五色旗,挂起了大清龙旗。听说宣统皇帝又登基了,还要去天坛祭天。


 

张勋1917年6月复辟后,通电全国要求悬挂黄底绣龙的大清国旗,导致一时黄龙旗供不应求,有些百姓只能用纸糊旗充数。图为当时悬挂龙旗的街道。

 

远远看见警署门口坐满了人,全都盘着腿,低着头,双手托天,口中念念有词。


我绕过人群进警署,找到侦缉队白队长,他跟我是老熟人。


白队长说,烧死活佛的事儿他早上刚听说,一点线索没有。


“要说有,就是门口那群人,全是活佛的信徒,天不亮就来示威,要我们尽快查明真相——他奶奶的。”


这时,一个老头闯进来,质问怎么还不去抓学生。白队长一瞪眼,老头住了嘴,低头出去。


白队长说,老头是个信徒,认定仁山法师是被慕德中学的学生害死的。


学生跟和尚闹冲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白日新闻》也报道过几回,那是前几年袁大头当政的时候。


袁大头曾下过一道法令,寺庙归国家。后来,这道法令很快就废了,但征收庙产的事却没停下来。


去年,政府强行征收地藏庵,搞起庙产兴学来。庙里和尚闹了几出,还是被赶走,地藏庵归了慕德中学,办了女校。

 

 

袁世凯一死,北京城又乱了。今年年初,一群和尚带了些教众回来,轰走了女学生。学堂又变回寺庙。


地藏庵还请了个活佛,就是仁山法师。这半年靠着他,寺庙不但重新站稳脚,香火还越来越旺。


白队长一叹气,说本来不算大事,但这伙人一闹。上头下了指示,要警察厅尽快破案。


他笑呵呵问我,是不是要查这案子,“帮我参谋参谋,查清查不清都请你一顿酒。”


我说我就随便看看,老头不说学生吗,你去查查学生。


出了警署,我在坐着的信徒里找到那老头,递过根烟,问他怎么知道凶手是学生。


老头很激动,说一大早就去了地藏庵,庙里的法师说的。


几个信徒从地上爬起来帮腔,说亲眼见过学生过去闹事,“罪过可是大了——上回正做法会呢,那帮小兔崽子往大殿上泼尿!”


我说哪天的事儿,怎么知道是慕德中学的学生。那人想不起来,念起佛号发起了誓。


我没再理他们,找了辆胶皮车,去了地藏庵。


地藏庵里竟然很安静,大殿里坐了七八个穿着灰袍的僧人,闭眼歪脑袋,咕噜噜念经。


殿前除了僧人,还有二十多个信徒,也低头盘腿坐着,双手举天,跟警署门口的情形一样。


 

在大殿中诵经的和尚。

 

我蹲在最后面一个瘦子边上,问他这是干嘛。瘦子朝我翻个白眼说,超度。


过了会儿,仪式结束。和尚们起身,回到大殿。我跟着人群进去看,两个和尚站在一张高几旁,另外一个胖和尚走过来,手上端着一面裹着黑布的镜子。


胖和尚闭上眼,手在高几上的油盆中一涮,往黑布上一通涂抹。


旁边两个和尚你一句我一句,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说的什么。过会儿,胖和尚端起镜子看,大声宣布:“杀人者在北边。”


信徒们激动起来,尤其是瘦子,喊着往外跑,要去北边抓凶手。


这套戏法叫圆光术。我之前听说过,是帮人找东西的,没想到还能破案。

 

 

和尚收拾东西清场,我叫了一声那个胖和尚,他装作没听见,往大殿后头走。


我上去拽住他,问他为什么随便指认学生。


他指指黑布包起的镜子,说这是算出来的,我一把夺过镜子摔地上,让他别装神弄鬼。


胖和尚怂了,说也不一定是学生,只是有可能。


不过,他说也有些实证,慕德中学有个学生叫李博文,曾跟仁山法师在城里起过好几回冲突,很多人都看见了。


慕德中学在西草场胡同。悬山式的门楼,灰色的砖墙,隔着墙就看见两层教学楼。


悬山式也叫挑山式,是中国传统建筑的一种屋顶样式。

 

我在校门口被几个学生拦下,领头的是个瘦高个,身后站着一个女生,穿着白衣黑裙,面色苍白。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小竹,干什么呢?”


我扭头一看,说话的竟然是陈仪兰——昨天傍晚我确实没看错。


陈仪兰也愣了下,但马上朝我走了过来。我想问声好,没说出话。她倒是大方,把手里提的苹果交给妹妹,转头对我笑,说我知道你,大记者。


学生们见我和陈仪兰认识,这才让我进门。


陈仪兰一介绍,我才知道这瘦高个就是李博文。那女孩是陈仪兰的妹妹,叫陈小竹。


陈小竹和李博文都在慕德中学读书。李博文在本部读男校,陈小竹在女校,两人是好朋友。


陈仪兰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查个事。


李博文问,是不是调查仁山和尚那个老秃驴?


没等我回答,李博文说,别听那群迷信的瞎起哄,我们是想赶走秃驴,但老秃驴的死跟我们没关系。


陈仪兰摇手,示意李博文闭嘴。


她说,地藏庵改办女校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但自打和尚占了地藏庵,女校就被迫停了。


她妹妹本来学习很好,未来有大出息,女校已经停课半年,眼看就真没学上了。


陈小竹脸色苍白,听姐姐说她也没反应,抬头看了看李博文,李博文伸胳膊搂了搂她。


陈仪兰对李博文说,要不你们先走吧,还得给小竹补课呢。


李博文说,金先生您帮帮忙,这事儿我看报纸可以帮我们说说话,搞教育总比搞迷信好。


我没回话,陈仪兰倒是嗯了一声,说你是记者懂得多,帮帮他们。


我说我正在查,这可能不是意外,先查到凶手。


陈仪兰盯着我,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转向李博文,查完你带我见校长,要回学校的事儿,我去教育部找人帮忙。


我问李博文跟仁山和尚冲突的事。李博文说,他跟踪过仁山和尚几次,被仁山发现,俩人在街上吵过几句。


我问他为什么跟踪仁山。李博文张口就骂:“什么狗屁活佛,仁山不是正经和尚。”


他说,他早觉得这帮和尚是在骗人,想揭穿他们。仁山经常假借布施的名义,在小赌场厮混,还看到他喝得醉醺醺从赌场出来。

 

我要李博文带我去找小赌场。他起初不愿意,但在陈仪兰劝说下,还是同意了。


我们叫了两辆胶皮车往赌场去。路过史家胡同,看见一棵大树下,有一大滩红的发黑的血迹。


民国时期,北京的人力车夫,人力车又叫胶皮。

 
车夫告诉我,昨天辫子军在这里杀了个小男孩。


辫子军从进城第二天起,就开始在路上抓人,凡是脑袋上没辫子的,不拿银元,就要杀掉。


车夫说:“就一刀,小孩的脑袋就搬家了,头都在地上滚了仨跟头,嘴里还在喊妈。”


没一会,车到了大平街。街上的人都形色匆匆,街边店铺的伙计也急忙在收拾东西,像要关门。有人把挂着的龙旗也收进屋里。


车夫把我们放在一个胡同口。说后面的路太窄,车进不去。


小巷子又暗又窄,李博文反倒轻车熟路,领着我七拐八拐到一个小院门口,啪啪砸门。


里面有人问话,李博文说“鉴把点”。嘎吱一声,门开了。


院里不大,里面却挤了三十多个人,屋里坐着的玩牌九,外面蹲着的压骰宝。我俩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没人在意。


李博文看起来很熟悉,不时向我介绍赌客在玩什么。


“天字——”一个尖细到要劈叉的声音传过来。


喊话的人是个驼子,蹲在押骰宝的最中间,满脸红光,显然是赢了钱。


人群外,我看见几个人挤眉弄眼,互相使眼色。没一会,其中两人突然吵起架,紧接推搡起来,场子一下乱做一团。


这几人要耍腻。驼子急忙扑在地上,把钱压在身下。却架不住人多。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趁乱把手伸进驼子身下,抓了铜元就跑。


小孩跑了,推搡的人也收了手,就嘴上嘟囔几句。驼子起身,发现身下只剩几个铜元。

 

铜元,俗称铜板。

 

我堵住门口拎起小孩,他把钱往我脸上甩。我手一挡。小孩趁机挣开,窜出院子。


驼子连滚带爬扑在地上,边捡钱,边问候小孩十八辈祖宗。


驼子骂骂咧咧出门。我带李博文跟出去,喊住驼子。我从口袋里掏出块银元递给他,说你没捡干净。


驼子一脸惊奇,抓过银钱,说今天也算没倒霉到家。看旁边有个卖老豆腐的挑子,驼子喊住挑子,要请我俩吃一碗。

 

老豆腐,北京的一种传统小吃。洁白明亮的豆腐,佐以卤虾油,韭菜花,芝麻酱,辣椒油,吃起来卤清而不淡,油香而不腻。

 

我坐在竖起来的蹍磙上吃老豆腐,问驼子认不认识仁山和尚。


驼子吃得满脸通红,像半个红煤球,说赌场里没有不认识老和尚的。突然停下嘴问我:“你不是来替他要账的吧。”


见我一脸茫然,驼子放松下来,把喷在手背上的豆腐末捡起来,塞回嘴里。


驼子说,赌场所有人都盼老和尚死,因为他总来赌场放高利贷,几乎每个人都欠他钱。


李博文一摔筷子,说看见了吧,就这种秃驴,死得好,那庙里没有好人。说罢,扔了碗走了。


天黑下来,我摸了摸衣服,还有点钱,决定回到院里赌几把,看看能不能多问出点线索。


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外面有人砸门。里面还没搭话,门已经被砸开,涌进一群穿新式军装的士兵。


领头的大胡子说,头上有辫子的都是辫子军同党,全部抓走。


桌上赌徒一哄而散,有人从脑袋上往下扯假辫子。院里乱成一团,虽然我没辫子,也被一起架走。


路上我才知道,这些人是段祺瑞的讨逆军,辫子军已经被赶出北京城,大清朝又完了。

 

1917年,段祺瑞为击退张勋的辫子军而组织的军队。图为正在与辫子军交战的讨逆军。

 

我和十几个赌徒被拉出永定门,关进城外的军营。军营一个帐篷关十多个人,地上连个伸腿的空都没有,帐篷里又闷又热,睡不了觉。


我只能坐在地上想案子。到天快亮,我才靠在旁边人身上,眯瞪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摇我,睁眼看见了白队长的脸。他奉命来军营转移犯人,没想到在这看见我。


他跟看守打招呼,带我出了军营,外头已经过了中午。


白队长一脸得意:“老金,这次你慢了,杀活佛的案子让我给破了。”


他说上午抓住凶手了,是个女人,叫陈仪兰。


我心里一咯噔,问他怎么抓着的,有证据吗?


老白连比划带说,讲了一路。他带人在火灾现场仔细搜查,找到了一只银镯子,镯子上有宝华楼的字号。


白队长到宝华楼一查,镯子是订做的,伙计查一查单据,就找到陈仪兰。

 

民国时,首饰店的收据。

 

白队长说,找到陈仪兰,一审就全招了。


地藏庵的和尚抢走了寺庙,耽搁她妹妹学业。她眼看着妹妹半年上不了学,就溜进老和尚屋里,趁老和尚睡着,把灯油浇在被子上,放了把火。


白队长说,今天上午,他们已经开了记者会,公布了陈仪兰是杀人凶手的消息。


我问陈仪兰现在在哪。白队长说,京师第一监狱。

 

京师第一监狱又名京师模范监狱,始建于宣统元年(1909年),位于北京市宣武门外菜市口以南。

 

我到监狱已经傍晚,跟狱监磨了很久,才见到陈仪兰。


陈仪兰脸色苍白,还没换狱服,身上还穿着那件月华裙。


没等我问,陈仪兰先开口:“人是我害的,别问了。”


我不信她是凶手,搜肠刮肚却拿不出任何证据。陈仪兰抿嘴笑了,说案子已经结了,让我不要再胡思乱想。


突然,她抬起头问我:“你知道伯父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你和我结婚吗?”我摇摇头。


陈仪兰说,那年,她父亲病故了。她当时14岁,还有个5岁的妹妹。为了告慰故友,父亲才坚持要我娶陈仪兰过门。但我坚决不同意,父亲只好退了婚。


被退婚是大事,陈仪兰又带着个妹妹,之后很久都没说上亲。直到两年后,陈仪兰才嫁给中国银行一个职员。


去年,北京爆发了“京钞风波”。中国银行兑不出钱,门外日夜都守满兑钱的人。有一天陈仪兰丈夫下班,跟外面的人起了冲突,被愤怒的人群活活打死。

 

 

家里断了经济来源,陈仪兰被迫卖掉房子,在学校附近开了个水果摊,勉强供妹妹上学。


“外面这个光景,挣钱实在不易。”她犹豫了一会,说妹妹能上学就行,能识字就好生活。


说话间,监狱外有人群喊话,大概意思是,要求当局尽快处决凶手,以慰仁山活佛。


狱监伸头吆喝,说你们快点儿。


陈仪兰没有理会,却说起第一次去我家,看见院里的银杏树和树下的我,那时她以为这辈子会有好结果。


她突然问我,如果我读过书,当时你是不是就不会拒绝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摇了摇头。


那时候抗拒,只是不想结婚,更不想被父亲包办,根本与读不读书没多大关系。


陈仪兰笑笑,说她知道读书好,“读书人能自由恋爱,不能让小竹跟我一样。”


妹妹很争气,成绩很好,老师们都看好她能读大学,肯定前途好。但学校让和尚占了半年,开课遥遥无期。妹妹经不起耽搁,她必须让妹妹上学。


“一时冲动干了傻事,但也没关系。我不后悔。”


我一句话也接不上。


陈仪兰直直盯了我一会,让我出去,不要再查了。说完便不再理我了。


回到警署,我找到白队长,让他把证据给我看看。


白队长一脸不快,说:“人全都招了,你还不服?”不同意给我看。我软磨硬泡下,白队长勉强点了头。


二十分钟后,他抱着个盒子进来,叮嘱我千万别搞坏。

 

陈仪兰的口供录了四五张,跟她讲的没啥差别,时间也没什么漏洞。


赵三的房子有柴房,外头墙塌了半截,她趁中午街上没人翻进院里,进屋点了火,出来后还在附近看了会儿。


我回想那天傍晚火灾时看见她的时间,没什么不合理——但似乎又太合理。


我从盒子里拿起那只银镯子,翻来覆去看。那镯子筷子粗细,亮晶晶,泛着光。


老式的旧银镯子。


我一拍桌子,叫白队长过来,说这证物有问题:银子烧过会发黑,这个镯子却没有变色的迹象。


我说着火我看见了,银子要在里头,不只烧黑,烧变形都有可能。白队长抽走镯子,说我魔怔了。


我想夺过来,给他一把揣进怀里。我骂了他一句,说你这么急,不是想查到真凶,是急着想结案了事。


没听清他回骂我什么,我就跑出了警署。


一路上脑子乱糟糟,心里坠得发慌。我问自己,到底是不相信她是凶手,还是不愿意相信她是凶手。


不知道。


但镯子肯定有问题。


路过一个报亭,看见个大字号的标题,写着:南城阎王庙成真阎王殿,神像遭学生砸毁成数段。

 

报纸截图。

 

报上说,今天早上一伙学生去砸了地藏庵,推倒围墙,烧毁庙门。庙里的神像也被摔在地上,砸成数段,身上还被浇上粪便。


报纸照片上,领头的瘦高个学生是李博文。


天已经黑透,路上看不清晰。我回家拿了把手电筒,去了大拐棒胡同。


烧毁的房子还塌着,但塌掉的屋顶已经被扒开了,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拿着木棍翻捡,后面跟了俩小孩。


晚清民国时期的拾荒者。

 

我检查房子的角落,墙根都已经烧黑。屋里的物件儿已经被一波波拾荒者捡干净了。那个拾荒的女人从砖头里翻出个破木盆,领着孩子走了。


那盆子已成了黑炭,箍盆的粗铁丝烧变了形。


箍着铁丝的木盆子。


我贴着墙根横竖量了几步,发现房子有古怪,站外面看起来很大,但里头似乎没多宽敞。


我拿手电筒顺着四面的墙敲过去,南边的墙里是空的。扒掉烧坏的墙土,是层厚厚的黑铁皮,贴着铁皮摸,抠活动的缝隙,使劲一拉,嘎吱打开,里面是个暗间。


暗间里一片黑,我关上铁皮门,拿手电扫了一圈,空间很窄,只有一张木桌和木椅。桌上有个一个黑皮的大厚本子和一个装饼干的铁盒。


我打着灯翻开本子,是这个账本,里面记着仁山和尚出借钱物的记录。借钱的人不少,数字都不大,有的歪歪扭扭写着名字,有的摁了手印。


翻到最后,我看见一个写得很流畅的名字:李博文


我马上关了手电,卷起账本,拿了桌上的铁盒离开火灾现场,回了西四胡同家里。


盒子里竟然是张契约,内容写得正经八百——


我宛平县兄弟十八人约定共同抢夺地藏庵,所得银钱按照约定分成。如有背弃者,其余人共诛之。

图为民国六年(1917年)的契约。


最下面,留着几排歪歪斜斜的名字,和大拇指印。其中几个名字,我还在警察厅发布的土匪通缉令上见到过。


这群和尚竟然他妈的都是土匪。

1915年的通缉令。

 

我在笔记本上捋出事情可能的发生过程。


  1. 土匪假扮和尚夺庙;

  2. 仁山假扮活佛敛财;

  3. 李博文找仁山借钱;

  4. 仁山在家里被烧死;

  5. 警察现场发现镯子;

  6. 陈仪兰承认放了火;


疑点:


  1. 银镯子是事后放的;

  2. 李博文有杀人动机;


第一种可能:陈仪兰替李博文顶罪。


第二种可能:李博文栽赃了陈仪兰。


我点上烟,盯着笔记本呆了半天,在李博文的名字后面,添上了陈小竹。


第一种可能:陈仪兰替李博文(陈小竹)顶罪。


第二种可能:李博文(陈小竹)栽赃了陈仪兰。


抽了几根烟,我拿起笔划掉了第二种可能。



放下笔记,我给警署打电话,没人接。


第二天一早,我揣上账本和笔记,蹬自行车到了京师第一监狱。


停好车,直接进门找狱监,要见陈仪兰。狱监一愣,说你来晚了一步,那女的半夜上吊死了。


我一屁股摔在椅子上,身上止不住地出冷汗。


狱监把我带进一个小矮房,是临时停尸间,我在里面看见陈仪兰。


死去的陈仪兰面色铁青,像是戴了副木头面具,身上穿着灰色的狱服,看起来更瘦小。


狱监说,昨晚给她换狱服,送了饭她也不吃,早上一看,已经畏罪自杀了,用换下来的裙子吊死的。


我自行车也没骑,离开监狱一路迷迷糊糊走回城。


去慕德中学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趟陈仪兰的水果摊。


几个伙计在收拾店里的东西。一问才知道,陈仪兰前天已经把店盘出去了,钱都没怎么谈。


我一路跑到慕德中学,被门卫拦住。门卫说最近时间特殊,要有人接才能进。


我说去你妈的,我是记者,掀开门卫闯了进去。


我在最角落的教室里找到陈小竹,她正趴在桌上,听有人过来,抬起头,满脸泪痕。

图为民国广益中学教室内景。

 

我控制情绪,在陈小竹身旁坐定,告诉她姐姐在监狱上吊了。


陈小竹整张脸缩成一团,大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我说,火是你和李博文放的吧。


出乎我意料,陈小竹听了这话平静下来,点点头,说是我自己,没他。


陈小竹说,她最大的过错就是爱上李博文。


她第一眼看见李博文,就迷上了他,没多久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姐姐也知道,还说支持我自由恋爱,只要俩人都好好念书就行。”


但后来,陈小竹才知道李博文嗜赌如命,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烂账,甚至欠到仁山和尚头上。


仁山和尚威胁李博文,如果不还钱,就去学校要账。


陈小竹说:“只要仁山和尚找人来学校要账,李博文肯定完了。”


于是,陈小竹便找到仁山,求他宽限时日。没想到老和尚对她动手动脚,趁老和尚疏忽,她拿铜钵盂砸晕了老和尚。

 

铜钵盂。

 

陈小竹说:“我怕打死人,但又怕他醒过来,我和李博文这辈子就完了。”


慌乱之中,她拿被子裹住老和尚,浇上煤油,放了把火。


后来,她匆忙逃回学校,才发现手上的戒指丢了,可能掉在了现场。


第二天回家,姐姐告诉她,在街上看见老和尚家失火了,人烧死了。


“姐姐还说,这下庙里没了活佛,地藏庵说不定就能要回来了。”


之后,在学校遇到我时,她才意识到,警署认定了火灾不是意外,要查凶手。


陈小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抓到,躲在家里哭。当晚,姐姐发现她的异常,再三逼问怎么了。她才说了放火的事。


姐姐伤心透顶,哭了一晚上,最后要陈小竹先到学校躲着,其余事情交给她。


陈仪兰夜里去了现场,在废墟中找到妹妹落下的戒指。


“但是我也没想到,姐姐又把自己的镯子留下了。”陈小竹依然很平静,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


她从书包里翻出一枚戒指,“我谈恋爱姐姐很高兴,两个月前才送我的——”


陈小竹盯着戒指看,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


我接过戒指,是枚纯金的个活口的文字戒,略微有点变形,一部分花纹有烧熔的痕迹。

太爷爷戒指上的两个字是刻在里面的,与当时常见款式不同。

我捏了捏活口,想把形状捏回来,看见戒指内侧有两个极小的篆字:金兰。


我把戒指揣进口袋,紧紧握在手心里。


这是当年母亲送给陈仪兰的订婚信物。



尾声


我找到白队长,把土匪假扮和尚的证据交到警署。金戒指我没拿出来,陈小竹的事也一字没提。


至于警署根据银镯子定罪的事,我也不想跟他再讨论。人已经死了,冤枉不冤枉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生前的期望。


隔天,白队长就在城外,抓了地藏庵的假和尚。


我在南城一间赌场找到李博文,他正围着桌子看人赌钱。我摘下眼镜,揪他到门外,一拳打翻在地,不等他爬起来,又照脸上踹了几脚。


他被打蒙了,说不出话。我拉他起来,塞了十块大洋到他手里,让他把剩下的账还干净。


我说,再见到你进赌场,打断你一条腿。


没想到几天后,李博文死了。


报纸上说,地藏庵的信众不信和尚是假,闯进慕德中学,放火烧了学校,还打死了两个学生。


其中有个瘦高个,叫李博文,被人摁进厕所闷死了。


报纸新闻截图。


因为这件事,慕德中学的女校重开彻底没了希望。我去学校打听陈小竹的消息,一无所获。


我找工匠把金戒指修好,重新雕了花纹,抹去了篆字。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陈小竹,把戒指还给她。



金木后来的日记中有两次提及此事。


一次是在事情了结后一周,他在《白日新闻》的同事写了一篇长篇报道,讲述了案件始末,并对当时庙产兴学引发冲突的背景做了更详细调查。


报道刊出之前,金木找同事商量能否不发,同事不愿意。金木便把手稿夺来,一把火烧了。


结果,除了火灾发生次日金木写的一篇短新闻,《白日新闻》没刊发任何消息。


另一次提及,已经是1937年底了。当时,金木和戴戴已经生活在一起多年。戴戴无意间在柜子里见到金戒指,金木便给她讲了这段往事。(点击查看「金木家书」


戴戴问了同样的问题:如果她读过书,你会答应婚事吗?


金木拒绝回答,说这个假设根本不存在。他选择拒绝婚事和赴日留学都与此无关,若要非说原因,只是想逃离当时的生活状态。


金木认为,做假设是人生的日常困境,因为人无时不刻在做选择。个别选择看起来重大,成了里程碑,绝大多数选择即刻就被忘掉,跟没发生过一样。


实际上所有选择都没有假设,也没有必然,更没有“如果……就”的简单逻辑。


陈仪兰坚定的认为,识字和新思想是更好生活的前提。她把自己的生活完全投入了这种假设,恰恰是痛苦和悲剧的根源。


一如往常,我依然相信太爷爷是对的。


另外,还想补充一句,活在令人不满的世界上,成天想着“如果”和“要不是”,可能只是逃避的借口,不如只看当下。


不是吗?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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