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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最好的游乐场对面,还有个假游乐场,有个女人曾在这儿被分尸 | 北洋夜行记084

金醉 魔宙 2020-02-2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我很少玩游乐场的高空设施。比如摩天轮、跳楼塔或空中飞车之类。可能想象力过于活跃,总幻想会出意外。

2017年7月,美国出过一回大事儿,游乐场巨型摆臂突然飞了出去,不但坐里面的人给扔了出去,地上的人也被砸得满天飞。


自找刺激是人类的天性,这些危险而快乐的大玩具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至少两个世纪以前,就有人这么玩了,只是设备没那么高科技。

中国游乐场兴起是在民国。1920年代后的上海就流行了,不但游乐场里,连大街上都有奇奇怪怪的游乐装置。

今晚的「北洋夜行记」就从一起诡异的游乐场意外开始。

故事由魔宙主笔「草头鬼」讲述。为了查证细节,她特意去图书馆查了当年的《申报》。

我看了《申报》上的新闻后,心想:如果生在民国,我大概也不敢玩这些玩意儿。


等看完了故事,我又觉得,骇人的意外也好,惊悚的悬疑也罢,刺激之后留下的,都是残酷而苍凉的底色。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大头和尚失踪案

案发时间:1929年9月

记录时间:1929年11月

案发地点:上海宝山路

故事整理:草头鬼



楔子


民国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 《申报》第四张 本埠新闻(二)

「惨惨惨!女子游乐场遭分尸」

日前,爱多亚路段某空地发生一起惨剧。某游乐设施坍塌,砸落巨木一根,误中一女子脖颈,女子当即身首异处,血肉模糊。


据悉,案发地位于大世界对面,该处常有不入流之杂技、魔术、马戏团等中西艺人聚集表演。知情人士透露,该游乐设施在案发前因检修已停止运行,系被人误操作,导致设施坍塌,惨剧发生。详情未知。



九月初,我接到委托,调查一起儿童绑架案。

被绑架的是一个宁波富商的儿子,今年十岁,叫陈景阳,小名陈小毛。两天前,他在自己家中被人绑走了。

警察接到报警电话后,立即赶到陈家。陈家的女佣横倒在大门口,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刀,已经死了。屋里屋外,都没有陈小毛的身影。

警察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儿在我手」,由此判断,陈小毛是遭人绑架了。

两天过去,没有任何线索,警察着急了,时间过得越久,孩子越危险。

负责案子的警察过去和我有些交情,带着资料来找我,请我去现场看看。

陈家住在闸北宝山路天吉里,一栋三层半的欧式小白楼。案发后,警方派了一支小分队驻进陈家,等待绑匪联系,但绑匪一直没有动静。

勘察现场的时候,我在客厅的电话机旁找到了一个警铃,警铃可以直通最近的警局。我还是第一次在私人住宅里看见警铃,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富贵人家。


1930年代上海电话公司杂志上的防盗警铃介绍。


我问住在陈家的警察,陈小毛被绑走那天,警铃响没响?

警察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响是响了,但他们没出动。

原来,陈小毛经常趁家人外出,乱按警铃,让警察一趟一趟扑空。这样的恶作剧一个月有四五次,最近的一次是案发的三天前。

警察被折腾乏了,陈家的警铃再响,谁也不愿意出动。

案发当天,警铃狂响,响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但警察以为又是一次恶作剧,直到后来接到报警电话,已经晚了。

晚上回到事务所,门口的地上放了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上压着一块砖头。

我捡起信,信封上没写名字,打开里头是一沓照片。

照片像偷拍,背景都是某个游乐场的街景,细看还有点眼熟。

翻着翻着,我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看见了自己的背影。

再往下翻看,是张近景照片,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小胖男孩讲话,应该是在骂他。

下一张照片背景变了,女人站在一根悬挂的巨木下面,正在安慰男孩。男孩低着头,右手放在旁边一个圆形的按钮上。

继续翻,接下来几张照片画面是连续的:

巨大的木头突然砸下,砸在女子脖子上,女子立马身首异处,地上全是血,男孩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照片精准捕捉到了木头砸向女子的一瞬间。

后面还有一张特写,女人血糊糊的头颅孤单地躺在地上,下巴烂开,眼睛大睁。

最后是受到惊吓的围观人群的画面。

我强忍着胃液的翻滚,看完了所有的照片,总共三十二张。回过神,手心里全是汗。

放下照片,我重新检查了信封,没有邮戳,也没有任何信息,是有人直接放在事务所门口的。


民国时期的牛皮纸信封。


我在绑架案资料里找出的男孩陈小毛的照片。果然,那沓游乐场照片中的男孩就是陈小毛。

我把书柜里六月份的所有《申报》都翻了一遍,终于在六月二十九日的报纸上找到了「女人游乐场惨遭分尸」的报道。

报道里并没有提及现场还有个男孩,但那沓照片却拍下了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

我又看了看有我背影的那张照片,仔细回想,出事那天我确实在游乐场。意外发生前,我还见过照片上的女人。

那天,我本来要和戴戴一块去大世界看滑稽戏,后来她临时有事去不了,让我自己去。

到了大世界,门口检票的不让我进,说我的票不对。

检票的用指甲盖在票上划了一下,我一看,「大世界」三个字底下,还有两个小小的字——「对面」,这两个字油墨很浅,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见。


1935年的上海大世界。

一打听,大世界对面的爱多利亚路(今延安东路)有块空地,那儿搭了个临时舞台,进不了大世界表演的二三流艺人都聚在那儿,曲艺、评弹、杂技、皮影、滑稽戏、魔术,什么都有。

一开始是免费的,后来有人把大世界淘汰的灯箱、转盘、测试拉力的九联灯搬过去,又添了几样游乐设施,弄成一个小型游乐场,去的人一多,就开始卖票了。

用检票的话说,热闹是热闹,就是样样东西都要比大世界差一点。



我平时很少看滑稽戏,一想来都来了,就决定去看一眼。

那天的表演十分古怪,我从来没看过那样的滑稽戏。

台上站着一个瘦子,戴着黑框圆眼镜,颧骨抹了红胭脂,嘴唇上方还挂着两撇假胡子。


光看样子还有几分滑稽,但一张嘴,干巴巴的,讲出来的都是陈年笑话,肢体动作也僵硬,一点儿也不好笑。


1928年上海的一场滑稽戏表演照片。滑稽戏出现于民国,主要流行于上海及其周边地区,主要以上海话为表现语言,结合了中外喜剧、闹剧和江南各地方戏曲元素。表演形式上类似于中国北方的相声和小品。


讲到一半,瘦子的身后,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山羊,飞奔到瘦子跟前,冲他吐唾沫。

瘦子骂山羊不讲文明,山羊不理他,继续吐唾沫,从嗓子眼里发出暴躁的吼声。看到这儿,观众都哈哈大笑。

瘦子满舞台乱跑躲避,山羊冲过去,用头使劲顶了一下瘦子的背,瘦子就从舞台上飞了下去。

观众的笑声更猛了。

瘦子下台以后,又上来了一个人,这人长的很高大,身材壮硕。山羊一见这人,像见着狼似的,蹬着蹄子飞一样逃下了舞台。观众又是一阵笑。

高个儿手里提着两个竹筐,一个是空的,另一个里装了十几只活鸡。

高个儿走到舞台中央,从筐里抓起一只鸡,一口咬掉了鸡头,吐到地上,把断头的鸡扔进空的竹筐里。

高个儿面无表情,抓起另一只鸡,张开嘴,又是一口咬掉了鸡头。

开头几下,还有人起哄叫好,越往后,高个儿的脚边,被咬断的鸡头越来越多,血淋淋的表演开始让人反胃,不少人都离场了,我也看不下去了。

离开舞台后,我到处瞎逛,就是在这个时候碰见了照片上的女人。

女人当时很慌张,撞到我的身上,拽着我的胳膊,问我看没看见她的儿子,她儿子丢了。

我让她冷静下来,问她儿子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在哪儿丢的?

女人正说着,突然眼睛一亮,推开我,冲到人群里,蹲下身子,紧紧抱住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我看见他们母子团聚,就没再多问,转过身就离开了游乐场。

意外应该就发生在之后不久,我没有看见。

我给警局打了电话,确认了死去的正是陈小毛的母亲。

据说,意外发生后,陈小毛就不再说话了,成天戴着一个笑嘻嘻的「大头和尚」头套,夜里也不睡觉,就站在墙跟前发愣,一站一整夜。

家里人怕他乱跑,就把他关在家里。陈小毛失踪前,已经两个月没出过门了。他常乱按警铃,大概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


大头和尚和大头童子面具,是流行于中国各地的一种民间舞蹈表演道具。一般在节庆活动时由演员戴上大头面具载歌载舞。这种表演起源于汉代。


我夜里睡不着,又重新翻了几遍那沓照片,翻着翻着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其中一张照片,应该是那天陈小毛和母亲走散以后拍的。


照片里,他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背景的远处是舞台,中年男人很瘦,只有侧脸,细看颧骨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胭脂印。

中年男人就是那个被山羊撞下舞台的瘦子艺人。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照片去了一趟照片上的游乐场。滑稽戏的舞台还在,但表演的艺人换成了两个更年轻的女孩,也没有山羊了。

舞台的负责人是一个拉胡琴的老头。我向他打听之前的两个滑稽戏艺人,瘦子和高个儿去哪儿了?

老头说,两个女孩是一周前来的,那俩人大概就是那时候走的,工钱全结清了,估计不会回来了。

我问老头知不知道那俩人叫什么?

老头笑了,反问我,「笑面人」你不知道?

原来,那个讲笑话不好笑的瘦子外号叫「笑面人」,他的搭档,也就是那个高个儿,叫白精精。

「笑面人」是一年前开始来这表演的,白精精比他早来一两个月。

白精精有异食癖。老头说,只要是活的东西,不管是虫子、蚯蚓还是蛤蟆,他都敢往嘴里放,除了咬断鸡头,他还表演过生吞活蛇和金鱼。


1931年1月14日《申报》上山西大戏院登载的生吞蛇虫鼠兔等表演的广告。


白精精性格古怪,没人愿意跟他搭档,「笑面人」来了以后,俩人竟然一拍即合。

我问老头,瘦子面无表情,根本不笑,为啥叫他「笑面人」?

老头叹了口气,说「笑面人」以前有个更有名的艺名——费呆呆。

费呆呆曾经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滑稽演员,能说会演,还能自己写滑稽段子,红得不得了。笑舞台、大世界,凡是他的演出,场场都爆满,一般人家的堂会根本请不到他。

后来费呆呆不知犯了什么事,进监狱蹲了好几年,放出来以后,脸坏了,做不了表情,不会笑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段子,现在再讲,怎么也不好笑了。

别说堂会和大型舞台了,就连普通的茶园都不肯要他,后来来到这儿,大家笑话他,还给他取了个外号——「笑面人」。

“笑面人,笑面人,不会笑,你说好笑不?”老头说完摇了摇头,“费呆呆要没进牢里,还有王无能、江笑笑和鲍乐乐什么事?”


1920年代的滑稽戏名家,从左至右分别为王无能、江笑笑、鲍乐乐、徐半梅。


老头不知道费呆呆和白精精住哪儿,只知道俩人各有一辆自行车,天天骑着自行车到处乱跑。

离开前,我找到发生事故的地方,出事的游乐设施上贴了封条,有一个工人看着。那根砸死人的木头依然横在原地,木头比照片上巨大得多,中间有一大片发黑的血迹,看久了瘆得慌。

工人说原本政府打算找人移走巨木,但木头死沉死沉,来了两伙人都抬不走,大家觉得邪门,没人敢拿锯子锯,就这么一直拖着。

我假装是报社回访的记者,用了两包烟,从工人那儿打听到了一件事。

事故发生当天,游乐设施前面摆了一个大告示牌,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设施检修中,无法运行」,告示牌是工人亲自放在那儿的,他自己也站在告示牌旁边,提醒游客不要靠近。

后来来了个小贩,说工人的老婆在路口急着要见他。

工人听完让小贩替他看着告示牌,然后急急忙忙往路口跑,结果他等了老半天,也没见着老婆。再回来,意外已经发生了,告示牌不见了,小贩也没了影。

我拿出那沓照片,用信封遮住了血腥画面的部分,让工人看,那个小贩在不在里头,工人看完摇头,说照片里没有。

我问工人小贩长啥样,工人想了想,说不上来,只记得脖子上挂着个木头转盘,是个凭天转的小贩。


凭天转是一种老北京转盘游戏。

回到事务所,我打电话给警局,托人拿到了费呆呆入狱的详细资料。

费呆呆在漕河泾监狱待了五年,前年年底才放出来,他犯的事是把人笑死了。

六年前,费呆呆到一个有钱人家给老爷子过寿。老爷子看过费呆呆的《江北空城计》,喜欢得很,费呆呆就现场唱了一遍。

唱完还不过瘾,当时费呆呆正在琢磨新的滑稽段子,正好在兴头上,就又临时加了一个长脚笑话(情节比较长的笑话)。


民国初期成立的上海新剧社团民鸣社的《西太后》剧目传单,该剧用“独脚戏”做滑稽穿插,图片中红框标出的就是穿插的曲目《江北空城计》,是用江苏扬州方言演唱京戏《空城计》片断,以方言反差造成滑稽效果。


老爷子听完笑岔气了,当场就死了。

寿宴变成了丧事。

那户人家是都督(类似省长)出身,不肯作罢,非要告费呆呆杀人害命,费呆呆为了打官司,把自己的身家全耗进去了,最后还是被判了坐牢,五年。


费呆呆在牢里遭了不少罪,面部神经受损,成了面瘫,再也演不了滑稽戏了,连笑话也讲不好了。

那户人家姓陈,笑死的就是陈小毛的爷爷。

如果是费呆呆绑走的陈小毛,那他的目的可能就不是单纯谋财了,还有复仇。


我把照片和费呆呆的事告诉了警察,警察很快就找到费呆呆和绑架案相关的证据。

警察翻查费呆呆的入狱记录,得到了他十个手指的指纹。费呆呆手指畸形,中间三指一样长。

警察在杀害陈家女佣的刀上总共找到了六处指纹,其中有两处比较完整,经指纹专家鉴定,与费呆呆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指纹一致。

绑匪留下的字条,笔迹也与费呆呆的笔迹相仿。

寄给我的照片和信封,指纹专家也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警察怀疑寄照片的人戴了手套。


民国时期,警察在刑事案件中已经开始使用指纹学。图为1935年《法医月刊》上的指纹学介绍,这一段说的是指纹分类。


此外,负责尸检的法医发现,女佣尸体上共有三处刀伤,一处较浅,两处较深,浅的和深的角度也不一样。较深的两刀一刀贯穿了肺部,一刀扎进了心脏,手法狠辣,这两刀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法医凭借经验推测,三处刀伤不像同一人所为,怀疑凶手不止一人。

于是,警方将费呆呆和白精精一同列为绑架案的重大嫌疑人。碍于陈小毛在他们手上,不敢声张,搜捕行动只能暗中进行。

接下来的几天,我到处找报馆打听,没有任何一家报纸收到过那起意外的照片,那些照片本该值一大笔钱。

照片只寄给了我一个人,可见寄照片的人另有目的。

我拿着照片跑了十几家照相馆,都没找到洗照片的地方,照片所用的相纸也很普通,看不出异常。


照相馆的人认为,照片可能出自私人暗房,是某个摄影爱好者自己洗的。

正发愁,照片的事在摄影学会里传开了,有个资深会员主动联系我,自称是个摄影专家。


他说自己有超过十年的摄影经验,当过摄影记者,还给杂志写专栏,想看看那些照片,有把握能看出门道。


1925年中国摄影学会在上海出版的《画报》周刊。

这个专家长着尖尖的下巴,两眼凸起,长得像一只螳螂,说话窸窸窣窣的。


他看完照片,夸照片拍得不错,好几张捕捉到了动作发生的瞬间,说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我问具体怎么不一样?

专家皱着眉,没有直接回答,转而盘点起市面上各种型号的照相机的优点。


谈着谈着,又开始讲摄影学的发展,讲到照片,反反复复还是那句话,内行的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回家后,我找出报纸,翻了翻专家供稿的专栏,八百字的文章,全是些空话,看了等于没看。

照片的线索断了,但我隐隐有一种可怕的直觉,拍下意外的整个过程太巧合了,拍摄者提前就知道意外将会发生。

离案发时间,已经过了一周,依然没有动静。警察发动所有警力,也没找到费呆呆和白精精的下落,上海有三百多万人,两人又没有固定的住处,简直是大海捞针。

案子陷入僵局,但平日里报馆的工作我还得继续做。

我每天下午要去报馆兼差,工作内容因情况而定,通常是哪儿需要我,我就去哪儿。


我这个月的任务是校对本地的社会新闻,编辑人手不够,手忙脚乱,经常同一篇文章里就有好几处错字和病句。

校对报道的时候,有两起抢劫案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两起抢劫案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中一起还是未遂,另一起虽然成功了,但被抢的也只有一件皮袄和六块大洋。

之所以引起注意,有两个原因:

一是两个受害人都声称,抢匪有两人,犯案后骑自行车逃走。

二是两起案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时间都在绑架案以后,第一起抢劫案是绑架案发生的第三天,第二起是昨天,绑架案发生的第六天。

抢劫案的地点,一起在广西路的笑舞台,另一起在跑马厅的观仁里。


这两个地方我有印象,我看过费呆呆的资料,他就是在笑舞台出道的,早些年曾经住过跑马厅观仁里。


笑舞台,亦称小舞台,在上海的广西路汕头路口的(今广西南路)71号,民国4年(1915年)4月13日开幕,民国17年(1928年)4月5日关闭。图为1926年《图画时报》上笑舞台的表演《乾隆下江南》。


而且,费呆呆和白精精都有自行车,和抢劫犯骑自行车逃跑吻合。

我决定去找两个受害人聊聊,结果只找到其中一个,第二起案件跑马厅的受害人。

受害人告诉我,他在被抢之前,见过一个奇怪的小孩,是那小孩把他引进了一个巷子里。他怀疑,小孩和抢劫犯是一伙的。

这事他也跟警察说了,警察没当回事,现在抢劫案太多了,他的这点损失根本不会引起任何重视。

我问受害人,小孩怎么个奇怪法?

受害人想了想说,小孩胖乎乎的,不说话,戴着一个「大头和尚」的头套。

我接着问受害人,两个抢劫犯长什么样?

受害人说,其中一个是个大个儿,另一个身材不高,脸枯瘦。


我大胆推测,费呆呆的活动范围很可能都是他熟悉的地方。

我让警察在费呆呆曾经演出过的各大舞台、剧场、游乐场、茶园等地加派人手,一旦发现骑自行车的可疑人物,或者看见戴「大头和尚」的小孩,立刻通知我。

没几天,小西门一带的派出所传来消息,有人在尚文路看见了头戴「大头和尚」的小孩。

我和几个便衣警察一块赶到尚文路,分三路守在各个路口。

戴「大头和尚」的小孩坐在一家窄小油腻的饭馆里吃饭,身上套着一件褪了色的棉衣,同一桌还有两个大人,三个人每人面前一碗鸡鸭血汤,两只生煎。


鸡鸭血汤,是一种江浙一带的传统小吃,由鸡鸭血、鸡心、鸡胗等内脏、配以鸡汤熬制,也可加入豆腐丝、粉条,一般搭配生煎或小笼包食用。


费呆呆颧骨凸起,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皮袄,正埋头喝汤,一口生煎一勺汤。白精精喝汤不用勺子,鸡胗血块通通不嚼,端起碗咕咚咕咚就往下咽,喝完又要了一大碗。

小孩碗里的汤一点没动,他用筷子拨开生煎,不吃皮,只吃馅。

正看着,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年轻人,冲进饭馆,一脚踹翻了靠门的一张空桌。

费呆呆一愣,把手里的碗摔向年轻人,白精精一手抱起小孩,另一手掀翻了桌子。

费呆呆和白精精带着小孩冲出门,撒腿就跑,年轻人捂着脸站起来想追,被饭馆老板拉住,“还没给饭钱呢!”

我和便衣警察追过去,费呆呆和白精精跑进巷子里。


没一会儿,他俩一人一辆自行车从巷子里冲出来,嗖地一下窜向大路,戴「大头和尚」的小孩就坐在白精精的车后座上。

我抓起一辆警用自行车,使劲蹬了几下,追在费呆呆的后面。

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冲进饭馆的年轻人也是警局的便衣,着急立功就私自行动了,案发时陈家曾经许诺,谁抓住绑匪,就赏谁五百大洋。

费呆呆他们往城隍庙的方向去了,便衣陆续赶了上来。

到了城隍庙,排队上香的人在大门口挤得满满当当,队伍排到三十米开外。


上海城隍庙的大门,照片拍摄于 1928年。

好不容易挤进大门,赶上了农历十五,里头正在闹庙会,锣鼓笙箫,舞龙的、舞狮的、站高肩、踩高跷、到处叮叮咣咣,比跳舞场还热闹。

再往里,我们所有人都傻了眼,戏台上在演跳大头和尚戏柳翠、台子底下,不管大人小孩,全都戴着一个「大头和尚」、「大头童子」的头套,跟着台上的人唱唱跳跳,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大头和尚戏柳翠》是流传至今的传统民间说唱曲目。主要情节是大头和尚与柳翠姑娘之间的戏耍,表演各种逗人发笑的说唱、故事,辅以滑稽动作,增加搞笑欢乐的效果。纸糊大头是大头和尚角色的重要道具。图为清代画家松小梦画的和尚戏柳翠图。

便衣在一棵银杏树底下找到了费呆呆和白精精的自行车,但两人早已混入人群,没了影,小孩也找不着了。

我提醒便衣不要再轻举妄动,小孩在费呆呆手里,一旦动起手,费呆呆可能会伤害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救出小孩,再动手。

我和便衣分散行动,挨个在人群里寻找小孩身材的人。

天慢慢暗下来,经过一个灯摊时,我看见一个戴「大头和尚」的小孩,身上的衣服和饭馆小孩的很像,我走到跟前,问他是不是叫陈小毛?

小孩没有反应。

肉乎乎的小手正把玩着一个泥塑的小玩意,是个奇怪的鸟头。

我被鸟头吸引了注意,问小孩,能不能让我看看他手里的小玩意?

小孩依然没吭声,把鸟头递给了我。

鸟头长着黑色细长的嘴巴,眼睛是两个红点,头顶的一撮毛发黑,脖子是白的。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一个卖梨膏糖的小贩被人撞倒了。

炭炉和铜锅全滚到地上,滚烫的糖浆和烧红的热炭飞溅得到处都是,躲闪不及的人惨叫着四处乱跑,现场一片混乱。


民国时期卖梨膏糖小贩,作者是著名漫画家刘元。


再看小孩,已经被两个戴头套的大人拉跑了,我把那泥塑鸟头塞进口袋,追了上去。

刚才的一瞬间,我认出了这个鸟头——这和十年前陶然亭案件里,「鸟人」送给我的鸟头太像了。

不可能是巧合。

这次的绑架案和「鸟人」有关。


我跟着小孩和两个大人出了城隍庙,躲在一旁偷偷观察,大人摘下头套,果然就是费呆呆和白精精。

小孩虽然一直戴着头套,但八成就是陈小毛。

我决定先不通知警察,自己跟踪费呆呆三人。如果费呆呆背后是「鸟人」,我就不能冒险打草惊蛇。

「鸟人」的身份,还得从我七岁那年说起。

那年夏天,我和另外六个小孩被一伙绑匪绑架,只有我和另一个男孩逃了出来,其他的小孩全死了。

为了活命,我和那个男孩不得不合力杀死其中一个绑匪。

我受到巨大的刺激,把杀人和小男孩的事全忘了,以为当时是一只巨大的黑鸟杀死绑匪,救了我,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直到十年前,我在调查北京陶然亭的一起男童命案时,收到了一个匿名者送来的可怕礼物——一个血淋淋的巨大鸟头,我才想起了一切。


「鸟人」的故事,是北洋夜行记061和062。


这个匿名者,就是那个和我一起杀人、活下来的男孩。

成年后的他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罪犯,打着匡扶正义的名号,动用私刑,以暴制暴,杀死了陶然亭一案的凶手。

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我和警察都叫他「鸟人」。

我和几个熟悉犯罪学的警察仔细分析过鸟人的行为,鸟人身上有一种矛盾的道德感,他仇恨犯罪,却又催生犯罪,喜欢帮助弱者复仇,引导弱者走向犯罪的道路。

曾经有个一辈子安分守己的老头,经鸟人教唆,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杀害他私通的老婆。

费呆呆和老头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鸟人喜欢「帮助」的弱者。

十年里,我想方设法寻找鸟人的下落,却总是晚了一步,让他逃脱,所以我不能放过任何与鸟人相关的线索。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跟踪费呆呆,一边从泥塑的鸟头上寻找线索。

我没找到和鸟头一模一样的泥塑,但我发现,凭天转的木盘上经常会有类似鸟头的动物摆件。

凭天转是个转盘游戏,转动木盘上的指针,指针要是指向鸟头,就可以赢得奖品,奖品有时是糖果,有时就是鸟头本身。

男孩母亲发生意外当天,负责看守游乐设施的工人就是被一个凭天转的小贩支开了,而男孩的手里又握着鸟头的摆件。

我甚至觉得,那沓照片就是鸟人寄给我的,信封上没有任何信息,只压了一块砖头。

「砖头」是我的小名,家里人早就不用了。

鸟人知道我的小名。


跟踪费呆呆一周,鸟人没有出现,但我观察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费呆呆和白精精没有一点绑匪的样子,倒像两个普通的大人领着一个孩子,到处奔走,艰难地谋生。

从城隍庙逃走以后,费呆呆和白精精就不抢劫了,转而干起老本行,到更小更简陋的临时舞台表演,费呆呆唱「独脚戏」,白精精表演吞活蛇,表演内容依然蹩脚古怪,但两人十分卖力。



费呆呆和白精精在台上表演的时候,男孩就静静地坐在后台等他们,明明有逃跑的机会,却从来不跑,也不呼救。

男孩吃饭挑食,顿顿要有肉,还不能重样,吃鱼只吃腮后的月牙肉。

费呆呆只会数落男孩几句,然后尽力满足他。

费呆呆和男孩只发生过一次冲突。

那天下午,费呆呆为了争取一个堂会演出的机会,报价只有别人的三分之一。

别的艺人找来算账,费呆呆挨了好几记拳头,眼角都肿了。白精精想替他还手,却被阻止了,费呆呆说是自己坏了规矩。

这事结束以后,时间已经比平常晚了,费呆呆去后台找男孩,却发现男孩不在,费呆呆着急,绕着舞台跑了好几圈,见人就问,好像丢的是他自己儿子。

最后,费呆呆在十字路口的一块大型广告牌前找到了男孩。


民国时期的大型广告牌。


男孩戴着「大头和尚」的头套,傻傻地站在广告牌前,一动不动。费呆呆喊他,他也不动。

广告牌上画了一头巨大的蓝色鲸鱼,上面说有一头鲸鱼在南汇嘴入海口被冲上岸,一个叫毛里斯的法国水手将鲸鱼运到上海展览。男孩想去看展览。

费呆呆上前拉男孩走,男孩不肯走,费呆呆再拉,男孩急了,用戴着「大头和尚」的脑袋猛地一顶费呆呆的肚子,竟把费呆呆撞倒了。

费呆呆爬起来,抬起手要给男孩一巴掌,让白精精拦住了。

最后白精精抱起男孩,才把他带走。

男孩的另一个毛病,就是夜里必须得睡床,坚决不睡大街,也不睡茅草窝。

费呆呆没办法,只好找小旅馆,又怕被警察发现,不敢登记真实信息,天天换旅馆。

住旅馆钱不够,就三个人挤一间,费呆呆和白精精睡地上,床让给男孩睡。

我白天跟着他们到处跑,夜里还要在他们的旅馆对面找个有高度的地方,用望远镜观察他们的动静。

折腾了四五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租了一间带沙发的屋子,实在困得不行了,夜里打了个盹。

一睁眼,发现费呆呆住的旅馆房间灯亮了,拿望远镜一看,费呆呆和白精精慌慌张张从旅馆出来了。

我赶到旅馆一问,服务生说是男孩不见了。


我想起男孩在鲸鱼广告牌前发火的事,我找到那块广告牌,街头的电灯坏了,四下很安静,广告牌前只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走近了才看清,人影就是男孩,他没穿棉衣,脚上只穿了一只鞋,不停搓着两只手。

广告牌底下有一沓供人自取的传单,上面的信息和广告牌上的一样,男孩走前拿了一张,我也拿了一张。

我担心男孩的安全,悄悄跟在他身后。

传单上说,鲸鱼展览的地点在法大马路口、外洋泾桥旁边,上面印了地图,画出了展览的位置。


法大马路为今天的金陵东路,外洋泾桥为今中山东一路、中山东二路连接处。


男孩不会看地图,经常走错,我几次想提醒他,还是忍住了。

到天亮,才走了一半的路。

清晨,街上来了一伙闹哄哄的流浪儿,脸上脏脏的,头发乱糟糟的,穿得也破烂,有的脚趾头露在布鞋外头,有的干脆光着脚。

领头的流浪儿嚷嚷着要去看鲸鱼,男孩听见了,悄悄跟在队尾。男孩头上的「大头和尚」很显眼,流浪儿却不管他,就让他跟在身后,我也跟着他们走。

中午的时候,终于走到展览的地方了。

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大帐篷,入口站着一个金发的小个子,是个外国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法国水手装,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门票一人一元。


法国水手装扮。


流浪儿听到价钱有点扫兴,手揣在兜里,低下头慢慢吞吞往回走。

男孩翻遍了衣服裤子的口袋,也没找到一分钱,卖票的小个子不让他进。

男孩着急,硬要闯,小个子生气了,猛推了男孩一把,男孩摔倒了,「大头和尚」的头套也滚到一边。

我上前扶起男孩,他别过脸,抓起头套戴上,我看见他的一只胳膊肘蹭掉了一块皮。

我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卖票的小个子,小个子指了指我和男孩身后,我一回头,那伙流浪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各个苦着脸,冲我眨巴眼睛。

我看他们可怜,只好也替他们付了钱。

流浪儿高兴得不得了,抢在我和男孩之前,一窝蜂涌进了帐篷。

进去以后,我才发现我们都上当了。

所谓的鲸鱼展览,是一头已经腐烂发臭的鲸鱼,肿胀着肚子,横尸在海滩边,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

流浪儿觉得没意思,挨个捏着鼻子往外跑,一会儿就全跑光了。

我虽然屏住了呼吸,但恶臭难以忍受,我快坚持不住了,只有男孩傻愣愣地盯着鲸鱼的尸体,手伸进头套里捂住鼻子。

这个时候,帐篷的入口传来争吵声,费呆呆冲了进来,小个子在后面骂他。

男孩一看见费呆呆,往我的身后躲,费呆呆走到男孩跟前,让男孩跟他走,男孩不吭声,我上前解释,是我掏钱给男孩买的票。

「大头和尚」的头套里传来断断续续吸鼻子的声音,男孩哭了,费呆呆没再说话,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我突然觉得,费呆呆和男孩像一对父子。

费呆呆走近鲸鱼的尸体,看了一会儿,脸阴沉下来,突然发火,捡起一把碎石头,扔向刚进来的游客,冲他们大吼大叫,让他们滚蛋。

游客全被费呆呆赶跑了。

小个子发现以后,找了两个俄国壮汉,把我们三人赶出了帐篷。


那天以后,费呆呆没有再换过旅馆,除了吃饭,他就和男孩待在房间里,也不出门表演了。

费呆呆拿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有时还对着空气讲话,男孩就默默坐在床头看着他。

白精精连着三天,天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去外头干什么。我找了一个本地车夫跟着他,但跟丢了,车夫说白精精脚程快,太能走了。

第四天的夜里,白精精没回来。我盯着旅馆的大门,等了很久,还是不见白精精。

突然,费呆呆领着男孩从旅馆出来了,我以为他们要去找白精精,正准备收拾东西跟上,发现他们竟然进了我住的楼。

我打开房门,往楼下走,没几步就碰着了费呆呆和男孩,费呆呆抬头看了看我,把男孩推到我的面前。

“你要找的孩子就是他,带回去吧。”

原来,费呆呆早就知道我在跟踪自己。

费呆呆在城隍庙见过我,以为我是便衣,所以把陈小毛交给我,让我还给陈家。他本来想杀了陈小毛报仇,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我问他陈家女佣是不是他杀的?

费呆呆点点头。

我接着问他,捅了几下?

费呆呆缓缓地说,就捅了一下,女佣倒在地上,按响了警铃。他就拉着男孩跑了,没想到那女佣死了。

费呆呆坚称,绑架是他一人所为,白精精没有参与,他说白精精虽然块头大,但从不伤人。

根据尸检结果,女佣身上有三处刀伤,一处较浅,两处较深,致命伤是较深的两处。如果费呆呆没撒谎,那杀死女佣的可能另有其人,也许是鸟人干的。

我问费呆呆,白精精哪儿去了?

费呆呆说,白精精去替自己办一件事,办完就让他走,绑架案和他没无关。

我拿出鸟头问费呆呆这东西是谁的,是谁让他找陈家报仇的。

费呆呆沉默了很久,没有正面回答。他求我再给他一天时间,等他演完最后一次堂会,就跟我去警局,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我答应了,但我有一个要求,堂会那天我也得在场。鸟人可能会出现。

堂会在第二天,地点是五马路(广东路)的公顺里,一个狭窄的里弄。

主家办喜酒,新娘爱听滑稽戏,收藏了大量的滑稽唱片,其中有一张老唱片叫《洋人大笑》,是早年外国人录制的几十种不同的笑声。

新娘找了台唱片机,现场播放唱片,声音刺啦刺啦,听不清楚,大家就让费呆呆现场学一段笑声。

费呆呆干笑了几声,笑声像鸭子,大家说不好笑,罚了他几杯酒。


民国时期的各式滑稽老唱片。20世纪初,法国人乐浜生曾在上海设摊收费播放《洋人大笑》的唱片,唱片为各种笑声的组合,销路奇畅,大受欢迎。


费呆呆的表演开始前,陈小毛要尿尿,我领着他找地方,发现屋子大门和后门各拴着两只黑背狼狗,狼狗戴着嘴套,不停往下流口水。

狼狗脖子上戴着皮带项圈,上头写了四位数字,年初我接过一起丢失警犬的案子,找回的德国警犬戴的就是这种项圈。


德国警犬,俗称狼狗、黑背。民国20-30年代,警局已引入警犬协助警察办案。


我扫视一圈,果然,喝喜酒的人里混进了便衣打扮的人,警察找到这儿了。

我想通知费呆呆,但已经来不及了。

费呆呆头戴瓜皮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画了红脸蛋和八字胡,戴着黑框圆眼镜,已经站上了舞台。


费呆呆演的滑稽段子,叫《咖啡调牛奶》,是他曾经的代表作,讲一个抠门的客人在咖啡馆喝咖啡时闹出的笑话。

费呆呆一人演两角,一会是客人,一会是咖啡馆的侍应生。

费呆呆动作夸张,演得很卖力,可惜脸上表情僵硬,声音又缺乏变化,表演效果十分尴尬。

演到一半,台下有人往上头扔果皮,说老掉牙的段子,不好笑,让他换一个。


《牛奶调咖啡》剧本选段,出自《吃大菜》,编剧为徐半梅。


费呆呆停了一下,开始重新讲,讲的是他自己写的长脚笑话。

这个笑话的大意是:

从前,有个滑稽艺人,非常擅长讲笑话,他讲的笑话,能把所有人都逗笑。

滑稽艺人成名以后,去一个大户人家表演堂会,他讲的笑话太好笑,结果把人笑死了,滑稽艺人因此被抓进了监狱。

从监狱里出来,滑稽艺人就不会讲笑话了。

为了吃饭,滑稽艺人只好跟两个比他更差的三流艺人搭档,到各种偏僻的地方表演。

有一次,经过一座荒山,他们被一伙强盗抓住了。

强盗里有个人认出了滑稽艺人,知道他曾经把人笑死了,就想知道他那个把人笑死的笑话到底讲了什么。

强盗逼滑稽艺人讲那个笑话,还说如果不能把所有强盗逗笑,那么滑稽艺人和他的三流搭档都得死。

两个三流艺人听了不乐意,纷纷表示自己的笑话更好笑。

于是强盗就让他们先讲,但只要强盗里有一个人没笑,讲笑话的艺人就得死。

第一个自告奋勇的三流艺人讲了一个笑话。

大家都笑了,连滑稽艺人也暗暗觉得,果然是生死关头,三流艺人也能讲出这么好笑的笑话。

但是,强盗头子没有笑。于是这是讲笑话的三流艺人就被枪毙了。

第二个三流艺人犹豫了一下,也讲了一个笑话,笑话也很好,大家也都笑了,但强盗头子还是没笑,于是第二个艺人也被枪毙了。

滑稽艺人很紧张,前面两个人讲的笑话都比自己的好笑,强盗头子都没笑。但是没办法,只好一咬牙,他还是讲了那个笑死人的笑话。

讲完以后,没有一个人笑。

滑稽艺人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死定了。这时候,强盗头子突然哈哈大笑,其他强盗看见头领笑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强盗头子一边笑一边说,第一个笑话太好笑了。

费呆呆讲完,坐在我旁边的陈小毛,肩膀一抖一抖的,从「大头和尚」的头套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孩子笑。

台下议论纷纷,有人没听懂,就想知道那个笑死人的笑话是什么,有人听懂了,发出零星的笑声,我也笑了,但又觉得笑话很残酷。

这时候,人群里有一伙便衣打扮的人一拥而上,冲到舞台上,推倒了伴奏的老头,用枪指着费呆呆,表明身份,要就地逮捕他。

新娘尖叫了一声,宾客吵起来,有人嚷嚷着要退场。

我拉着男孩往舞台走,突然间,远处外滩的方向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接着地面微微震动,我护住男孩,等震动停下再看,费呆呆倒在舞台上,已经死了。

刚才爆炸的瞬间,台上的便衣开枪打中了他。

片刻之后,天上猛然下起黑色的雨,雨点极大,砰砰砰碰地砸在喜酒的桌上、地上,竟然是一块块腐烂的肉。

空气里全是一股刺鼻的恶臭,不少客人被肉块砸中,头破血流,当场晕倒。

门口的四条狼狗受惊发狂,挣脱了链子,往人群里乱钻。

所有人发疯一样到处四散,有人搬着椅子撞开了大门,大家手抱着头往外冲,一边躲天上砸下的腐肉,一边躲发狂的狼狗。

便衣和巡警被人群挤散,他们拼命鸣哨,但根本控制不住混乱的人群。

我紧紧护住男孩,穿过人群,往大路和空旷的地方跑。

事后我才知道,有个光着身子的疯子用炸药引爆了鲸鱼的尸体,鲸鱼尸体里充满了腐败的气体,一经引爆,发生巨大的爆炸,导致腐肉飞溅,炸伤了不少行人。


肿胀的鲸鱼尸体,体内充满腐败的气体。

原来,警察在费呆呆堂会演出的前一天就接到线报,抓住了白精精。

白精精禁不住警察严刑逼供,很快就招出了费呆呆的下落。于是警察出动所有警力,外加警犬,早早就埋伏在了堂会里。

后来我找到那个开枪打死费呆呆的警察,问他当时为什么要开枪,是因为被爆炸惊到吗?

警察说,他看见费呆呆伸手从怀里掏东西,以为他身上有枪,毕竟费呆呆是杀人犯,现场那么多人,冒不得险。

但检查费呆呆的尸体时,警察并没有发现任何凶器,费呆呆怀里的口袋只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各种笑话和滑稽段子。

陈小毛被送回了陈家。警察对我说,案子结了,我不用再管了。


费呆呆死后,我又一次失去了鸟人的线索。

白精精也失踪了,堂会当天所有警力都集中去围捕费呆呆,为了防止白精精逃跑,把他的衣服都扒光了,只留了一个警员看守,没想到还是让他跑了。

我找到鲸鱼爆炸的现场的目击者,他们描述的那个引爆鲸鱼尸体的裸男,和白精精外形很像。

我猜想这就是费呆呆让白精精办的事。白精精在被捕前早已埋好了炸药,逃跑后第一时间引爆了炸药。

我才明白,白精精虽然有异食癖,但他脑子没坏,还是个使用炸药的好手。

报纸上说,爆炸损坏了房屋屋顶二十余间,砸伤群众超过十五人。

那些被爆炸惊扰的群众,全冲到展览的场地,但那个叫毛里斯的法国人早就跑了,愤怒的群众包围了法国领事馆,天天堵在门口,不停地骂。


当时的上海法国领事馆。

一个月后,我到陈家想再见陈小毛一面,却被告知,他已经送给一个宁波乡下的远房亲戚收养。

因为,男孩的父亲又新娶了一房太太。

我赶到宁波去找陈家那个远方亲戚,刚到村口,就远远看见陈小毛,一下没认出来。

他没戴「大头和尚」的头套,光着脚站在河边,和几个小孩一块用弹弓追着野鸭打,玩得很开心,像个普通的孩子。

同村的孩子拔鸭毛,陈小毛就给他们讲笑话。仔细一听,他在模仿费呆呆,讲的是那个滑稽艺人被强盗抓走的笑话。

闲聊的时候,我把鸟头还给陈小毛,问他鸟头是怎么来的?

他皱着眉,支支吾吾不肯说,给那人说了,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我说我可以用一个秘密来交换,男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同意了,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自己小时候的秘密。

陈小毛听完告诉我,鸟头是一个凭天转的小贩给他的。

那天在游乐场,他和母亲吵架,母亲说了句气话,让他滚。他赌气跑掉,结果迷了路,急得满头汗,这时候遇到了那个凭天转的小贩。

小贩取下鸟头送给他,安慰了几句,然后领着他回去找母亲。他说害怕被母亲责备,小贩给他出了个主意:

小贩让他领着母亲去找一个游乐设施,设施顶上悬着一根巨木。

等看见母亲站在巨木底下时,就去按下开关,巨木会突然往下落,由于有绳子牵着,只会落到半空,但足以吓唬站在底下的人。母亲被这么一吓,肯定就不再生气了。

陈小毛说完,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为什么那根木头会掉下来,上头不是拴着绳子吗?

——是不是我害死了母亲?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一切都是意外,跟他没关系。

临走前,陈小毛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传单纸送给我。

他告诉我,他曾经听过的一个童话故事,讲一个调皮捣蛋的木偶,掉进一个鲸鱼的肚子里,最后变成了一个好孩子,就是因为这个故事,他才那么想要看鲸鱼。


《木偶奇遇记》,作者为意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最早的中文版本由徐调孚翻译,开明书店1928年6月出版。


我展开传单,正是那张鲸鱼展览的广告画,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头一次觉得上面的鲸鱼很美。

墨蓝色的水彩描绘出一头巨大的鲸鱼,壮观而优雅,和帐篷里展览的那头肿胀腐烂的鲸鱼尸体,全然不同。

忽然间,我好像明白了,当时在帐篷里,费呆呆为什么那么生气,甚至不惜炸毁那头腐烂的鲸鱼。

费呆呆是在自怜,他在鲸鱼的尸体身上看到了自己。

又过了很久,听说有人在乡间碰到了白精精,他随身带着一个人的头骨,还在继续血淋淋的表演,后来又有人说,白精精被海京伯马戏团收留了。


当时的海京伯马戏团在《申报》刊登的广告。

鸟人依然下落不明。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小男孩母亲的意外、费呆呆的复仇,真的全是鸟人在背后推动的吗?

还是说,这些都只是我的执念?


后记


前两天,与人聊起关于“悲剧”的话题。


世上故事无穷尽,种种喜怒哀乐,重重离合悲欢。何为悲剧?又因何而悲?


一人说,悲剧是严肃的。与命运抗争最终失败,为复仇而不惜自毁,都使人激动、恐惧和怜悯。


这说的是古典英雄之悲剧,崇高而悲壮。


我想起鲁迅先生杂文中写的那句: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这讲的是凡人日常的悲剧,无情而空虚。


按古典的说法,崇高悲壮可使心灵得到净化。那么,无情空虚大概要令人绝望了。


其实这世上,并无多少崇高悲壮,也没有太多彻底的绝望。更多的人是唱着无望的歌,毫无退路地走向坟墓。


有句俗套的行话说,好的悲剧是用喜剧方法讲出来的,使人含笑带泪,或泪干之后又得到抚慰。


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一种情感,也是一种美学。


这些便是「笑面人」费呆呆带给我的感受,没那么刺激,却潜入心底绵绵不绝。


悲伤或滑稽,都具有破坏性,也有建设性,可摧毁陈旧的世界,也能激活停滞的人生。


那些终其一生说故事,只为博你一笑一哭的人,是最可爱的人。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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