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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迷魂案:流浪儿童大战市政府 | 北洋夜行记099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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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小时候常在街上见到傻子。

离远点!——那是傻子。一般大人这么告诉小孩。

后来知道,其实所谓「傻子」并非真有智力障碍或精神疾病。他们是流浪的人,无职无业,居无定所。

被喊作「傻子」,是因为他们衣服破、身上脏,甚至翻垃圾拣吃的。

一种称谓,就是一种社会地位、身份或社会看法。

比如,流浪的人曾被称为「盲流」、「流民」、「无业游民」。

《隐秘的角落》中的少年严良,脱离了福利院的管理,就会被纳入这类人群。如果他衣衫褴褛地走在县城街头,大概会被叫做「傻子」。

《隐秘的角落》剧照。

年轻的「傻子」,善恶未定,欲望萌动,处在人生各种可能性的关口,盲目在所难免。

因此,他们会被在某些论述中被概括进「社会不稳定因素」,但究竟是他们可能导致社会不稳定,还是社会不稳定令他们变成「傻子」呢?

1920年代,也就是一百年前的繁华上海,社会问题严重。

当时的杂志这么说——“工厂商店的歇业,盗窃绑票的增多,淫风赌窟的蔓延,离婚自杀的习见,贪污贿赂的盛行,土豪劣绅的勾结,学校风气的腐败。”

其中,游民被视为大问题——“凡年龄在14岁至50岁之间而无正当职业,或有不良行为之堕落阶级,谓之游民”。

按这个说法,刚到上海的太爷爷金木,也算是游民了,虽然租了间屋子,但职业算不得正当,平时接触的也都是堕落阶级。

今天的故事,发生在1928年,故事里有一个流浪少年,算得上是民国上海的少年严良。

与严良不同的是,并没有谁真的关心他。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迷魂记

作者:朱富贵



黑云压顶,银针般的细雨洒满江面,上海罩上一层灰色的纱棉。

轮渡抵达东沟码头,我被周围斗笠蓑衣裹住,挤出码头,才喘过一口气。我很少来浦东,没料到下雨时,轮渡竟然这么拥挤。

今早我接到巡捕房贾探长的电话,浦东赵家沟东边的垃圾焚化厂有案子,要我来一趟。

浦东是郊区,离开码头区,就像到了乡下。小路泥泞湿滑,很不好走。路两旁的苇子长得比人高,翠绿坚韧,细雨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贾和几个巡捕穿着雨衣,躲在一棵大杨树下,靠着树干抽烟。见我到了,老贾直起身子,一刻不闲,把我领进垃圾场。

民国时期的雨衣。

城里每天都会产生巨量垃圾,尽数拉到郊外焚化。没来得及烧的堆在一起,成了一个个垃圾山。

老贾说,今早一个村民准备到城里卖纸扎。走了一半,突然变天要下雨。村民怕淋了纸扎,想从垃圾场抄近道回家,却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个死小孩。

小孩仰面躺着,嘴巴大张,半截身子埋在垃圾土里。喉管被整齐地切开。浑浊的雨水顺着喉管倒灌,积满口腔,眼珠子不知去向,只留下两个血窟窿。腐臭被雨水压制,变成一种奇怪的味道,难以形容。

一辆汽车从远处开过来,晃晃悠悠。车上下来几个穿白褂的法医,先把小孩尸体从土里刨出来,上上下下做检查。

“致命伤是喉咙那一刀,死前被锐器刺破了眼球,手法干净利落。从身上尸斑上看,死了有两三天了。”

我心中奇怪,这案子虽然残忍,但老贾是巡捕房探长,一桩谋杀案并不足以搬动他这尊大佛。

“半个月,死了七个小孩,割喉挖眼,死法都一样。”

老贾解答了我的疑虑。一下子死了七个人,老贾担心影响仕途,把案子压在手里,没敢往上报。巡捕房找不到凶手,他才找我帮忙。

回城路上,老贾一再强调这个案子对他关系重大,要我千万多费心。我说我尽力,但不敢保证。我要他把之前小孩死亡的资料送到我的事务所。老贾满口答应。

汽车开到四马路,我提前下车,走路回事务所。雨已经停了,买卖人,车夫都回到街上,街面很快热闹起来。

“先生,先生,买一张吧。”

一个报童拦住我,求我买一张报纸。报童是个女孩,扎着双马尾,八九岁的样子,身材瘦弱,脖子上系了条皱巴巴的红布,一脸渴求。我给了她一个角洋,买了一份《沪上新闻》。

左边是民国时期女报童,和家人一起卖英文报纸。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循着声,我看见几个穿着市政制服的人,被周围的居民团团围住,嚷嚷要动手。

我问小女孩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小女孩说他们是市政厅职员,最近总在这里,说是要统计人员情况,便于以后检查整顿,跟附近居民已经打过好几架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架。小女孩说,南京孙总理的陵墓快完工,石匠要分别填进一百六十个童男童女的生魂来合龙口。


居民认为市政厅把小孩的名字写进登记簿,就是在勾小孩子的魂,所以才接连跟市政厅职员起冲突。小女孩要我也得小心,说北伐军进展不顺,要勾成年男子的魂,到前线当阴兵。

我问她为什么不怕。小女孩笑了,指着脖子上的红布,说她有石和尚辟邪,不害怕。


小女孩还说,最近上海频频有小孩失踪或暴毙,说明就是有人在勾魂。我问她怎么知道。小女孩说报上都写了。我翻开手上的报纸,果然看到关于小孩的新闻。

南市有流浪儿,年甫八岁,与群儿戏于街头,忽然来一妖人,问其名,旋以手摩其头......该孩儿面貌顿成紫色,四肢不动,形若僵人。


报道最后的署名是陶齐美。陶齐美是个记者,专跑社会新闻,他虽然在《沪上新闻》挂职,但日常也会把跑来的新闻卖给其他报馆,算是半个自由撰稿人。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常跟他打交道,算是可以喝酒长谈的朋友。他收入不稳定,最窘迫的时候连住处都没有,偶尔会借事务所写稿。

我回到事务所,老贾的资料还没送来,于是拨通了陶齐美的电话,想跟他打听一些消息。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匆忙。陶齐美说晚上在百星大戏院有一个活动,他急着去报道,要我到会场找他。



百星大戏院在虹口福生路,由一个演讲厅改建而成,门脸并不算大,平拱门头,雕花装饰,一派欧式古典风格。

百星大戏院门口。

会场不收门票,但要出示证件才能入场。场内的活动已经开始,会场里挤满了人,远远看见舞台上挂着一条白横幅,上面写“光明上海运动”。一个年轻男子在台上演讲,语气激烈,肢体夸张,引得台下听众血脉膨胀,掌声雷动。

我挤不进人群,找不到陶齐美,只能先在后面等着。还好没多久就中场休息,人群涌出会场。散场人群中,我看到了几张常在报纸上露面的脸,官位都不小。

舞台前有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脖子挂着一台崭新的柯达相机,就是陶齐美。跟他一起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瘦高男子。陶齐美看见我后,朝我挥手,示意我过去。

1920年代柯达相机。

陶齐美介绍瘦高男子给我。男子叫韩济元,是人和医院的外科医生,刚从德国留学回来。

我问他们这是个什么活动。韩济元说,上海现在太乱了,犯罪率居高不下,发起“光明上海运动”,就是要提高上海市民福祉,降低犯罪率,让上海变成更好的城市。

我对公共政策知之甚少,也缺乏兴趣。我跟陶齐美说,自己正在查最近失踪儿童的案子,看了他的报道。

陶齐美递我一支烟,问我为什么关心这件事。

没等我回答,他凑上来给我点烟,说:“算不上严格的失踪案,都是街上的流浪儿。确实挺可怜,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我让他具体讲讲了解的情况。

陶齐美说,这帮野孩子盗窃抢劫,成群作案,臭名昭著。上海童子军曾经想教训这些野孩子,没想到这帮野孩子打起架像疯狗,心狠手辣,专攻下三路,童子军吃了大亏,以后再不提教训的事。

1930年十月《中国童子军司令部月刊》刊登的中国童子军上海市检阅图片。

陶齐美说的事我也早有听说。不久前,我的老朋友汪亮上街,被一个小孩撞个满怀。小孩跑走后,汪亮一摸口袋,钱包不见了。汪亮追着小孩,拐进一条小巷。不料想中了埋伏,巷子里藏了十几个小孩,劈头盖脸往汪亮身上甩石头。汪亮脑袋立刻被开了瓢,哪还顾得上钱包,仓皇逃走了。

陶齐美说野孩子的头目叫麻猴,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已经是杨浦一带的小霸王,周围的居民没有敢惹他们的。

“这帮野孩子的事情很麻烦,不如别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很难有什么结果。”

这些流浪儿是好是坏,有巡捕房的人管。我答应老贾,帮他找杀人凶手,自然不能随便放弃。

陶齐美拍拍我胳膊,说有什么新消息一定告诉我。

会议重新开始了,陶齐美要继续工作。我问不出更多,只好跟他俩道别,出了会场大门。陶齐美却追出来,叫住我。

“不是不帮你,不过现在不方便说,找时间跟你解释。”

陶齐美显然知道些东西,但我也没法强迫他。我心里记挂着老贾的资料,决定先回事务所。

老贾的资料没送来,但打来了电话,说上级已经知道了流浪儿的案子,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最后上级让老贾好好检讨,顺便把案子交给其他探长。

“这事既然不归我管了,老金你也不要多费心了,这事也就别掺和了。”

老贾说他改天请我吃饭道谢,接着就挂了电话。忙活一天,没得到一点线索,而且从陶齐美到老贾,都要我别往下查,这倒是非常奇怪。

小孩尸体裹在垃圾土里,很可能是跟着垃圾一起被拉来的。

我打电话给工部局,一个职员告诉我,拉到赵家沟焚烧厂的,都是江湾一片的垃圾。



江湾不比市里繁华,热闹地方全在江湾跑马厅附近。

恰逢跑马场里有比赛,看台插着各色国旗,花花绿绿,迎风招展。喜欢跑马的多是洋人,因此江湾跑马厅得了个别称——“万国运动会”。

江湾跑马场。

马场门口停着几十个小推车,卖些蟹壳黄,五香豆干之类的零嘴,供给进场看跑马赛的看客。我连问了好几个小贩,但他们只顾做买卖,对失踪流浪儿的事一无所知。

跑马场旁边是叶家花园。我看见一个老头靠着墙,瘫坐在地上。老头戴着墨镜,胡子一拃长,身上的马甲造型古怪,宽大得出奇,支棱坚挺,油光发亮,像一副盔甲。我问老头在附近见没见过流浪儿。

老头推下眼镜,说你说我见没见过。眼镜下露出两个黢黑的肉窟窿。老头是个瞎子。

我向老头道歉,正要离开。老头说话了。

“你是来查小孩失踪的事吧?”

我问他怎么知道。老头爽朗地笑了,敞开硬马甲。马甲内衬别着几十把刀,长短宽窄,样式真不少。

“咱俩有缘分。买把刀,我就告诉你。”

我来查流浪儿的下落,没打算买刀,但我瞥见一柄精致的细剑,小臂长短。拔出皮鞘,剑刃细如蜂刺,轻巧趁手,闪着寒光。

我向老头问价。老头摸了摸皮鞘,确认我要买的是哪一把,说:“真是好眼光,这是把东洋刀,不敢说削铁如泥,但吹毛断发绝没问题。”

东洋刀。

老头张嘴就是三十块。我摸遍全身,整的零的加一块,还是不够。老头说你要真喜欢,刀你先拿走,改天我登门拜访,到时候给钱就行了。

我问老头就不怕找不到我。老头哈哈一笑,说他叫老贵,是个赊刀人,登门要钱是本行。


老贵卖了刀,心情大好。我问他关于失踪流浪儿知道多少。老贵说,最近这附近失踪好几个了,就在三天前,刚有一个叫三宝的流浪儿童,被人拐走。

“不哄你,三宝被那人拐走的时候,我就在跟前。”



老贵说,这附近的流浪儿都是麻猴的手下,不是好东西,经常欺负街上的老瞎子。我问老贵有没有受过小孩欺负。老贵没吭手,一抖袖子,嗖得一声,一把短刀钉在地上。

“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得称称他的斤两够不够。”

老贵说别看他眼睛瞎了,但他这鼻子跟耳朵,比狗都灵。

老贵说那人拐三宝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三宝就自愿跟着走了,奇怪的很。我问老贵那人有没有什么特征。老贵说那人走路脚步很轻,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闻起来就像烂果子。”

老贵看不见,能提供的信息就这么多,问不出别的来。我把事务所地址给了老贵,让他有时间来找我收钱。

天色暗了,西边的云被染了色,从火红一点点沉淀成紫黑色,层次分明,像一汪渐渐凝固的血。

我登上一辆巴士车,到了四马路下车,步行回事务所。

民国时期上海明信片,前景是当时的双层巴士,背景是百老汇大厦(今上海大厦)。

前面有一家苏州黄酒馆还亮着灯,我迈步进去吃点东西。五月是清水虾最肥美的时候,我点了碗三虾热拌面。

没一会,面条端上来。面条滚烫,我挑起面,吹凉,小口吸溜。虾肉新鲜,虾子饱满,虾脑充实,再加上面条爽滑,汤头鲜美。这碗面是我这一整天碰到最好的东西。

三虾面 。

面没吃完,一个妇人在门外喊我,语调急促,是在我事务所对面卖干果的王二姐。

“快别吃了,你家出事了,赶紧回去看看吧。”

我扔下一个银元,顾不上找零钱,就往回跑,到了熟悉的路口,熟悉的环境,但我几乎认不出我的事务所了。

木门窗摧枯拉朽,摔在地上,支离破碎,冒着火星。栏杆被火烧变形,玻璃碎了满地。事务所遭了火灾。屋内更是一片狼藉,没有下脚的地方。火势殃及了旁边的小楼,墙壁也被熏得黢黑。邻居说要不是消防队赶来,后果恐怕更严重。

民国时期的消防员和消防车。

房子烧了事小,我的藏书资料都在床下的箱子里,沾火就着。顾不上浓烟,我冲进事务所,直奔简易床,抓住床板使劲掀开。床下箱子完好无虞,我长舒了一口气。

幸亏有这块床板护着,藏书才逃过一劫。但这时我却发现床板上有一只人手,忽悠悠抖动。吓得我一激灵。

这是一张黄色的纸人,真人一样大小。纸人胸口画着奇怪的符文。粘在床板背面。黄纸切口很新,应该贴了不久。

想到我每天躺在床上,身下都压着这个纸人,突然觉得瘆得慌。

我从床底撕下纸人,卷成卷,揣进兜,来到王二姐的干果店,把书箱寄存在这里。接着叫了辆车,到徐家汇一个道馆找孙道士。

孙道士今年四十多,大脑袋,牙齿外龅,身材肥胖。他虽然叫道士,但他半道出家,没有证书,不算正经道士。孙道士没啥爱好,就是喜欢研究奇门遁甲,旁门左道。他开门时候敞着衣衫,露出肚子上的白肉,对我深夜打扰非常不满,唠叨不停。

民国时期拿着道教书籍在街上招揽生意的道士。

“有啥事非得大晚上敲门,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

我没理他,把纸人徐徐展开,摊在桌上。孙道士往桌上一瞥,眉头一皱,提起手指,随着符文在纸人上游走。过了一会,他问我最近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

我说还真有,最近总觉得没有精神,容易疲倦。孙道士一拍桌子,说这就对了。

“老弟你这是让人勾了魂啊。”      



孙道士告诉我,我带来的这张符文叫迷魂和合符,并不常见。和合符是他们道教一种正途符文,用于帮助求符者牵引姻缘。

道教书籍里记录的“和合符”。

但一般和合符走势是“阴阳交合,毋有离散,上下和合”。我带来的符文走势大体相同,但在一些关键地方却起了变化。而纸人是茅山道术里的一种迷魂法器。

孙道士从盘古开天地讲起,唾沫横飞,四脖子流汗。我知道他犯了话痨的毛病,打住他的话头,问他这纸人符文到底干什么用。
      
“用符的人不光要拴住你,还要迷你的魂啊。”

孙道士说这符文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奏效,幸亏这场火灾,我及时发现这张纸符,不然到时候就会被迷住心智,变成另一个人。

离开白云观,我心事重重。尽管我并不真信迷魂术会奏效,但到底是谁给我下的符,这人想要干什么?

事务所被烧个精光,肯定没法住了,我得找个旅馆落脚。夜深了,街上已经没人了,路灯忽明忽暗,我总感觉背后跟着什么东西,转身查看了好几次,什么也没发现。

事情确实不简单。

我心里不踏实,没敢回家,随便找了个小旅馆,开房上楼。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小床,几乎没有多余地方。还好我要求不高,又疲惫不堪,一头栽倒在床上。

民国时期一家旅社的小房间。

粘床那一霎那,我感觉自己仿佛栽进漩涡,身体被一只大手攥住,往下拖拽,天旋地转。同时意识却上浮,剥离身体,飞出窗子,朝一个发白光的地方飘去。

第二天,我是被渴醒的,嘴里像冒了烟,一看时间已经十点。我穿上衣服,出门找水喝。

我来到一个早点摊点了份馄饨,趁馄饨没上,喝起桌上的免费茶水。一个报童拿着报纸,挨桌推销报纸。我买了一份《新闻报》,随手翻看,被一个报道吸引了注意力。

日前传言本市有勾魂人,专摄幼童魂魄。据市政府通报,此系孙传芳党羽作为。孙传芳党羽扮作盲人,做荒唐预言,杀害孩童,散播谣言,扰乱民心,以拖延我北伐军之前行。......


1928年上海《新闻报》头版。

我再看报道署名,还是陶齐美。陶齐美知道的事不少,我想起上回他说要找时间跟我解释。我胡乱吃了几口馄饨,拦车赶到陶齐美家,发现门上挂着锁头。我打电话给《沪上新闻》报社,报社的人说陶齐美不在报社,今天没来上班。

我出城到江湾找老贵,转遍花园周围,不见老贵踪迹。一个小贩说,我来晚了,今早老贵让警察抓了。我打电话给老贾询问情况,老贾也不在。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对查案来说,这再平常不过,但我还是有些沮丧。回到旅馆,我推开房门,却发现有人从门下塞进一张纸片,捡起一看,竟然是陶齐美的名片。翻到背面,写了行字,字迹潦草。

“要找人,来铜人码头。”



夜晚的江边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静静的水流声。虽然已是夏天,河风一吹,水面上的凉气扑面而来,竟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站在铜人码头的铜人下,裹紧衣服,看向四周,空无一人。

铜人码头即上海南京路外滩公共码头。“铜人”之名源于竖立在码头附近的英国外交官巴夏礼铜像。铜像1890年落成,但往来于此的人多不清楚该铜像为谁,就干脆称之为“铜人”。侵华日军占领上海后将其拆除。

忽然黑暗中走出一个小孩,衣衫褴褛,问我是不是金木。没等我回答,小孩让我跟他走。

我跟着小孩,在黑暗中行走。小孩对路很熟,走的快速轻便。我磕磕绊绊,还差点摔个跟头。十分钟后,我被引进一个废弃的院子外。院子内的土坯房已经坍塌,没法住人。

院里点着一堆柴火,围着十几个小孩,衣服破烂肮脏。领头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中等个头,又黑又瘦,但却有狼一般凶狠的眼神,死死瞪着我。

地上趴着一个男人,身材瘦弱,扭成个麻花,手脚腕缠着麻绳,身上血迹斑斑,不知死活。男人脸已经被打得变形,但还能看出就是陶齐美。

我问少年是不是麻猴。他没回答,就是默认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绑陶齐美,又为什么要找我来。

麻猴说,前几天垃圾场死掉的三宝,是他的亲弟弟,他在找杀害弟弟的凶手。

“姓陶的知道谁是凶手,但他不老实,所以我好好治了治他。”

麻猴说他看到陶齐美在报上发的报道,说杀人造谣的是老瞎子。

“那帮老瞎子我太熟了,借他们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动三宝。”

麻猴认为陶齐美知道真凶,而且想包庇凶手,所以才把屎盆子扣在老瞎子身上。麻猴抓了陶齐美拷问。陶齐美看着瘦弱,但嘴还挺严。麻猴怎么打,陶齐美都不吐半个字。

“他终究还是没硬到底,他还是招了。杀三宝的就是你,金木。”

麻猴一脸认真。但我看出,他是在诈我。

“我可以帮你找真凶。”我否认自己杀了人,试着让麻猴冷静。

麻猴落了空,变得愤怒,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说是你不是你,今天也是你了,该你倒霉。接着一摇手,身后的小孩提起木棍,朝我围过来。

我早有准备,从兜里掏出勃朗宁,抬手一枪。子弹撞上金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麻猴的短刀应声脱手。其他小孩纷纷愣住,不敢再前进,

1910年代制造的勃朗宁手枪。

我把枪口转向麻猴的头。麻猴愤怒又无奈,眼珠子憋得通红,没吐一个字,转身走了。其他小孩也跟上麻猴一齐离开了。

麻猴一走,我上去查看陶齐美的情况,还有气。我扛起陶齐美,在杂草丛里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往回走。

凌晨四点,我终于把陶齐美送到广慈医院。当夜值班的是一个老大夫。检查完后,老大夫说陶齐美身上都是皮外伤,但是脑袋受到重击,休息一阵就能醒过来。

陶齐美昏迷在病床上。我扯过一把躺椅,睡在躺椅上,眯着眼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陶齐美大叫起来,噌得跳下躺椅,看陶齐美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满头大汗。

陶齐美说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犯了大罪。几个穿白袍的人扒了他的衣服,抬着他,扔进一个巨大的土坑。

土坑里装满了一种红色的蚂蚁,密密麻麻,猛烈翻滚。刚开始蚂蚁撕咬他的皮肤,很快就有蚂蚁从他的耳道,鼻孔,嘴巴,眼睛,甚至肛门,钻进他的身体,顺着血管,爬到他身体的各个角落。

陶齐美说他感到一种从内到位、噬人骨髓的瘙痒和疼痛,他狠不能把身体撕成碎片。

陶齐美问是不是我从麻猴手上救了他。我没回答,问他关于小孩的事究竟知道些什么。陶齐美说我救了他的命,他不该再瞒我。

“我之所以一直不说,就是想保护你。”



这件事跟“光明上海运动”有关。

近年来,国内形势动荡,战乱不断,唯有上海有洋人庇护,依然保持安定。周围地区的老百姓为避难,全部涌进上海。


这些人给上海带来了廉价的劳动力,但同时让上海充满流浪儿,流浪汉,街头毒品,抢劫,盗窃,诈骗泛滥,犯罪率急剧上升。

政府高层里有一个大人物,看不惯上海乱像,而且认定涌进上海的外地人就是霍乱之源。大人物一句话,下面立马就有了行动。很快上海市政厅就牵头发起了“光明上海运动”。说是要提高市民的福祉,减少犯罪率,具体方法就一条,把这些人赶出上海。

所以市政厅整日忙着统计调查,就是要摸清现实状况,而后联合其他各个部门,使用各种方式,驱赶流民。但这项运动进展得并不算顺利。

“城里大多数流民,任你怎么赶,他们也不会走,因为他们没处可回。”

反倒是很多来城里做工的人,被赶回乡下,导致工厂劳动力短缺,完全没达到发起运动的初衷。

贸然的政策引发混乱,拥护“光明上海运动”的人也逐渐分化,有了质疑的声音。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极端分子,使用非正规的手段,目标更明确地处理行动,想吓走流民。

陶齐美说很多政府里的大人物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但他不能告诉我那些官员的名字。

从第一个流浪儿被杀害,陶齐美就知道怎么回事,但报社给了指示,把这件事的舆论引向迷魂术,再推到另一帮流民——老瞎子头上,一石二鸟。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掺和进来,免得被他们注意到,你惹不起他们的。”

但我依然被影子组织的人注意上了。陶齐美说我的事务所就是他们烧的,目的就是给我一个警告。这样说来,老贾也是因为知道内情,才不让我接着往下查。

我说政策上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只想知道他杀小孩的人到底是谁。陶齐美说这个他绝不能说,还说他告诉我这么多,就是希望我别再查了。

“我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你。”

这时,病房门响了,一个护士进来,说外面有人要找我,现在正在医院大厅等我,说有急事。

我心中疑惑,谁会知道我在医院,准备跟护士出去看看。走到门口时候,我听见陶齐美在背后喊我。

“金木,对不起。”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护士来到大厅一条长凳前,凳上并没有人。

护士很奇怪,说刚才那人还坐在这里。我问护士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护士说就是个年轻人,挺有礼貌的。

民国时期一间医院的内景。

我回到病房,陶齐美已经再次躺下了,我不想打扰他休息,回到躺椅上,回想陶齐美刚说的话。

这时,我发现陶齐美身下的床单不太对劲,异常凌乱。我喊了陶齐美一声,没有回应。

我猛掀开被子,陶齐美瞪着眼睛,面色铁青,胸口扔着一个白色枕头。

我赶紧喊来医生。医生对着陶齐美做人工呼吸。几分钟后,医生停下动作,摇了摇头。我问遍病房附近的人,没人看见到谁进了病房。

护士在收拾陶齐美的尸体,忽然喊我,说陶齐美右手紧攥成拳,她掰开手后,发现手里有一个白色的小牌。

我夺过来,发现是个铭牌,上面写着“圣约翰医学研究院”,背面还有一组编号,零零二六。


圣约翰医学研究院在爱文义路上,主建筑是个六层高楼,黄体楼梯,黑色的哥特风格大门,非常气派。门外守着一个汉子,是保安。

我拿出铭牌,说我捡到一只研究院的铭牌,不知道该还给谁。汉子接过铭牌看了一会,打开大门,说总务处有名单,要我拿去问问。

进了研究院,我没走多远,脑袋砰一下,被一个东西砸中。低头一看,地上掉了一只麻雀。麻雀在地上滚动挣扎,拼命扑腾翅膀,却飞不起来。

麻雀。

我捡起麻雀。麻雀眼睛出了毛病,上下眼皮被凝血塞住。换句话说,它的眼球被人挑破了,就像那个躺在垃圾场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天,研究所内没什么人,空旷安静。总务处在主楼一层,楼体采光不好,走廊十分阴暗。皮鞋敲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坐在总务处值班。听完我的请求,她爽快地拿出一本名单,按照编号索引,很快就找到铭牌的主人——韩济元。就是百星大戏院里跟陶齐美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女学生提议我把铭牌留到总务处,由她转交,被我拒绝。我坚持要亲手给他。女学生也不坚持,告诉我三楼有一个击剑馆,是内部职员休闲锻炼的地方,韩医生应该在那里练击剑。

我沿着楼梯爬上三楼,沿着走廊寻找。我听见一间房子里有动静,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放了一只大铁笼,笼里有上百只麻雀,全都瞎了眼。

我的出现惊动笼里的麻雀,扇翅膀扑腾起来,鸟叫顿时响彻了整个楼层。

忽然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穿着白衬衣,冰冷地看着我,正是韩济元。韩济元不发一言,快步离开。我紧追出去,看见他拐进一间房间。

刚进这个房间,一股刺激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是福尔马林的味道。屋里放了摆着三列架子,架子上放着玻璃罐,里面装着各种内脏标本。

福尔马林浸泡的大脑标本。

福尔马林闻起来像变质的香蕉,难怪老贵说他闻到烂果子味。我查完屋里的架子,却没有看到韩济元的影子。

忽然我感觉背后一阵凉风,本能嗖的趴下,钢剑擦着我的头皮掠过。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击剑服,举着重剑的人,端着架势站在我后边。隔着面纱,我认出他是韩济元。

1920年代穿着击剑服比赛的运动员。

韩济元一击不中,收回重剑,踩着交叉步,再次击来。我翻滚到架子后面闪躲。啪的一声脆响,重剑击中了一个标本瓶,玻璃瓶立刻炸成粉碎,瓶里的小肠混着福尔马林在地上肆意流动。

我伸手到兜里摸枪,才发现翻滚的过程中,枪被甩掉在地上,跟那团肠子混在一起。

我手无寸铁,无法招架,只能跟他围着架子转圈,找机会拿回手枪反击。韩济元看穿了我想法,堵住通道,不给我接近手枪的机会。

“陶齐美这么看重你,你也不过如此嘛。”

“要不是陶齐美硬拦着,上次就不会只烧个事务所,你也得死在里面。”

很显然,韩济元想激怒我。我问他为什么要杀陶齐美。韩济元说他并不想杀陶齐美,但是陶齐美知道得太多了。韩济元说,陶齐美迟早会把事情告诉我,不能让他活着。

“你还活着是因为他,你死了却是因为你。”

尽管我有意压着火,但韩济元的激将法奏效了。我血气上头,不慎露出半个肩膀,被韩济元一剑扎中。我后退转身,甩掉重剑,但右臂已经麻木,抬不起来。

“这些野孩子就像是上海身上的虱子,吸上海的血,让上海又脏又丑,捏死他们才好。”

“我本不想杀你,你非追着不放,你以为你是谁。”

韩济元提着重剑,朝着我面部攻击,显然是要像刺瞎麻雀和小孩一样,让我也变成瞎子。

忽然一个人影闪过,撞向韩济元。韩济元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毫无防备,被一下撞飞,重剑当啷坠地。竟然是麻猴。

麻猴从肠子堆里捡起枪,连珠炮似的向韩济元射击。但他显然不熟悉手枪,一枪也没打中,反而给了韩济元逃跑机会。

韩济元击碎窗户的玻璃,一跃而下,摔在地上,他挣扎起身,一瘸一拐朝外面跑。我追下楼,跑到门口,看见韩济元钻进一辆汽车里,逃走了。

麻猴也追到楼下,见韩济元跑掉,恨恨地骂了一通,转身就走。

我叫住他,说:“我认识习勤所的人,可以介绍你和你朋友一起去,那里可以念点书,或者培训进工厂。”

麻猴嘿嘿笑几声,谢了我,说:“那种地方,去了能怎样,出来后还是没钱。”

吐了口痰,又说:“进工厂,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从早到晚干,跟畜生犁地一样,没意思。我还想过得有点意思。”

说完,猛跑几步钻进了一条弄堂。

上图为“上海游民习勤所”大门,下图为该所“缝纫科”劳作情形。上海游民习勤所1927年成立,是创办最早、规模最大游民救济机构,习勤所开办工场、开展教育,旨在收容和教化社会游民,抗战爆发后活动被迫终止。所内设有缝纫科、糊盒科、制鞋科、印刷科等各类工场。

我找到电话亭,打给巡捕房报警。接电话的是老贾。听我说完,老贾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老金,算了吧。”

没等老贾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回事务所的路上,我碰见一场游行。游行的人举着旗帜,光着膀子在市政厅外摇旗呐喊。

他们说昨天晚上,政府下了通知,那些老瞎子们犯下两条大罪。一是杀人罪,二是间谍罪。三天后,在江边枪毙。

游行群众并不满意。他们认为对付迷魂术要用老办法,不能枪毙,必须砍头。于是就发动游行,要求政府改换行刑手法。

我感到荒诞,又感到彻骨的寒冷。


尾声


老贵被砍头前一天,我托关系,进牢房见过他一次。意外的是,老贵满面红光,红烧肉就着大饼,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光。

老贵说他一个老瞎子能迷什么魂,都是些唬人的鬼话。老百姓都是好人,但几张报纸一发,全都跑出来要砍他的头。

“什么是迷魂术,这才是迷魂术。”

老贵说他快六十了,活够了。让我等他死后,给他烧几张纸,就算抵了刀钱了。

老贵被斩首那天,我没到场,我看不下去。据现场观众说,这是民国后最好看的砍头,足足二十个人头一齐落地,场面震撼。

而韩济元的事再没人知道。我写了一篇长文,记录了已经确定的事情,并作出一些推测。

没有报馆愿意发,哪怕我不要稿费。我心灰意冷,只得作罢。

几天后,麻猴来找我。

他说那天救我纯属偶然。他本是在跟踪我,伺机再动手杀我,直到听到韩济元自认凶手,才改了心意,出手救我。

我问他会不会因为韩济元逃走而遗憾。麻猴笑了,说我没放过你,难道会放过他。我的确再没听过韩济元的消息。

麻猴说他给我一个东西,一张我的照片。麻猴说照片是抓陶齐美时,从陶齐美身上搜到的。

因为这张照片,麻猴才以为我是凶手,送纸条把我叫到铜人码头。

“那家伙好像有点问题,你这照片贴在他胸口上。”麻猴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

我一时怔住,像天灵盖被开了口子,清晰地想起床下那张黄色的纸人来。



我看过一些民国上海游民习勤所的研究资料,这是个收容教养性质的社会机构,即是学校,又是工厂,其实也是监狱。

习勤所收容游民,是件好事,但在当时的记录中,是将游民默认为需要「改过自新」的人,甚至还有人把不听话的子女送去「训诲」。


也就意味着,「主流」、「健康」、「繁荣」的社会自有一套评判标准在。

收容教育之后仍不学好的人,便被认为是「本性难移」。就像是一种「有罪推定」的逻辑。

我不相信人「性本恶」,也不相信人「性本善」。

人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是一种选择的能力。但这也并非意味着你可以选择「善」或者「恶」,抽象的概念并没什么意义。

每个人的选择,都发生在各自遇见具体的事件时。

做出怎样的具体决定,内心如何纠结,是生理、心理、知识和社会处境的共同作用的结果。

按照这个思路,允许我联想一下。比如说「社畜」,可以说是当代社会价值评判下的精神流民。

日本有位记者斋藤茂男,于1980年代中期采访上班族,写了一组报道,叫《饱食穷民》。这些「社畜」时时刻刻活在业绩指标和债务的挤压中,疲惫、乏味,有人疯掉,有人死掉,还有人扛着,但只是为了不死。

而支撑他们的信念是:努力,奋斗。

《饱食穷民》书页。

他们当然想拥有更独立的信念,做出更自由的选择,但并没有力气和时间去思考什么是自己的价值和意义。

在强大「主流」价值面前,自我精神只得流放。

又回到开头提到的问题,究竟是努力奋斗的不够?还是为在丛林法则中求得生存,不得不努力奋斗到死呢?

当工作沦为仅仅的生存手段,就等于骡马身上的犁耙。「努力,奋斗」是希望,也是逼人的社会规训。

或许,还是某种具有蛊惑之力的迷魂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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