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新闻评论获奖的特别经历
“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比方说拿个中国新闻奖。”刚开始干新闻那会儿，这种诉求尤其强烈。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小目标”早已超额实现。按理说，作为科技日报社的总编辑，我没有必要再去申报这个奖项，就像一个有家室的人不该总是惦记着初恋情人。
鬼使神差。2016年2月底，我写的评论《别拿屠呦呦说事儿》最终进入本报四篇参评作品之列。为啥？脑子进水呗！当时就有同事喷着吐沫星子指出：“你是总编辑，已经得过范长江新闻奖和好几次中国新闻奖，干嘛还要申报？得上了，那是应该的；得不上，丢得起人吗！”
此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本来可以说，这是报社推荐委员会全票通过的结果，可毕竟没人拿枪顶你腰眼，逼着你提交申报作品嘛！于是，我选择了虽有厚颜之嫌，但却代表我真实想法的解释：《别拿屠呦呦说事儿》较之本报其他几篇候选评论，是最有可能获奖的一篇。
然而，出事了。8月5日是星期五。下午我在报社主持一个讲座时，接到中国新闻奖初评承办单位打来的电话，说《别拿屠呦呦说事儿》一文因两处“差错”，在审核中被取消参加复评的资格，同时要求我8月8日（星期一）17时前提出复议申请，“逾期不再受理”。
这是不让人好好过周末的节奏。我咨询了熟悉中国新闻奖评选过程的朋友，得知根据以往惯例，提出复议申请的意义不大，因为即使获准参加复评，翻盘的几率也微乎其微。是啊，那么多没毛病的评论都难以入围，你是评委的话，愿意把票投给一件“带伤”的作品吗？
挺懊恼的。自己没面子还在其次，要是本报其他作品因我误判而失去一次宝贵的获奖机会，那才真叫不好意思。8月8日下午开完采编例会，离“大限”还有不到两小时。我打开邮箱，把人家指出的“差错”情况又仔细看一遍。不是咱们矫情，这分明是源自观点和立场不同的欲加之罪。婶可忍叔不可忍！我满怀悲愤，奋指疾敲，一口气写就这篇复议申请材料。
你还别不信，死马当成活马医的结果并不总是笃定的那一种。《别拿屠呦呦说事儿》获得第二十六届中国新闻奖（文字评论类）三等奖的喜讯传来，着实也让我吃了一惊。这还得感谢中国新闻奖评委会的公平和公正。
有趣的是，据说一些评委认为，复议申请材料写得比评论本身还要好。我猜，他们被打动了或说服了。虽然只是三等奖，但我知足。此三等奖非彼三等奖。特别的获奖经历让我对这一荣誉多了一份特别的珍惜。
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别拿屠呦呦说事儿》的复议申请
中国新闻奖评审委员会：
感谢评审委员会及相关专家对参评作品《别拿屠呦呦说事儿》的认真审核。关于审核意见中提到的两处“差错”，特做如下说明。
一
【原文】拿科学成就来说，获奖者不一定高于其他科学家，或者说其他科学家不一定逊于获奖者。就中国科学事业而言，没有这个奖时照样发展，得过这个奖后也未必因之加速前进。
【评委指出的差错情况】观点不正确。屠呦呦获奖对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1.通读全文不难看出，这篇评论对屠呦呦获诺贝尔奖的意义给予了充分肯定和积极评价，“未必因之加速前进”的提法在逻辑上也没有排斥“对中国科学事业发展有一定积极作用”，因为“有一定积极作用”并非必然表现为“因之加速前进”。尤其在结尾段里作了这样的概括：“屠呦呦在科学道路上孜孜以求的探索，终被国际科学界以‘21响礼炮’的最高礼仪认可和肯定。事实上，这件事给人们最重要的启示是，科学有自己独特的发展规律，急功近利的行为无法创造一流的成果，只有在寂寞的长跑中不言放弃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峰。作为科学家的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圆了一个中国梦。”
2．国庆长假期间，屠呦呦获奖的喜讯忽如而至，网上顿时出现近乎“一面倒”的舆情，有的彻底否定中国现有科研评价制度和体系，有的对中国科技发展状况做出盲目乐观的判断，还有的过度夸大诺贝尔奖的作用和影响，等等。在这种情况下，科技日报作为党在科技领域的舆论前沿，于第一时间（复刊后第一天）刊载这篇评论，发出理性、客观、冷静的声音，正确引导舆论，其观点受到多个科技口主管部门领导的好评和表扬，收到良好的社会效果。
3．这样一篇具有特殊背景的新闻评论离不开对大局的把握。屠呦呦获奖对于我们的科学事业发展来说无疑是好事，但中国尤其不宜过度放大其作用和影响。众所周知，诺奖评委会长期以来对中国科学家抱有西方人固有的成见和歧视（且不论诺贝尔和平奖对我们在政治上处心积虑的攻讦和打压）。可以肯定地说，这种成见和歧视今后还将长期存在。习近平总书记、李克强总理在对屠呦呦获奖表示祝贺及其他场合发表的相关言论中，基调也是肯定中国科技事业的成就，而从未提及屠呦呦获奖对中国科学事业发展的后续作用和影响。
4．得不得诺奖，不构成促进中国科技发展的主因。事实上，中国科技界主流观点认为，其对中国科技发展的促进作用极其有限，历史已经从反方面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特别是在某些领域，比如军工，我们无数优秀科学家甚至连国内奖项都无缘获得，但他们照样取得众多骄人的成就。正因为如此，本文才有的放矢地表达了这样的见解：“就中国科学事业而言，没有这个奖时照样发展，得过这个奖后也未必因之加速前进。”
5．尽管如此，本文的相关表述一方面旗帜鲜明，另一方面也力求做到文字的客观和观点的平衡。比如，“得过这个奖后也未必因之加速前进”这句话中有“未必”二字；在比较获奖者与非获奖者的科学成就孰高孰低时，又特别使用了“不一定”的字眼。这些行文上的处理同时也体现了在事物认识上一种审慎严谨的态度。
6．就屠呦呦获奖而言，一些西方人不得不进一步承认“中国成就”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对中国科技发展本身的实质性促进。当然，关于这个问题人们完全可以有各自不同的观点。事实上，这样的争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但若因见解不同便视之为“差错”，进而取消这件作品的中国新闻奖评奖资格，恐欠妥当。
二
【原文】收藏界有种说法，叫“捡漏儿”。在某种意义上，“三无”的屠呦呦是且只是一个“漏儿”。试图以她的“三无”否定现有科学共同体秩序的观点，无论多么具有煽动性和蛊惑性，都不足信也不可取。
【评委指出的差错情况】此处比喻不当。
该评论对屠呦呦几十年如一日在科研领域孜孜以求的精神和成就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她以所谓“三无”身份获此奖项又确实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捡漏儿”的比喻是在指出其“必然性”中的“偶然性”，强调的是屠呦呦得奖的稀缺和珍贵，而丝毫没有贬损的意思。也许，不，肯定还会有更恰当的比喻，但将这种表述定性为“差错”，委实值得商榷。
综上所述，恳请中国新闻奖评审委员会对这件作品进行复议。再次对评委会及相关专家的工作表示感谢。
科技日报 刘亚东
2016年8月8日
《科技日报》总编辑刘亚东撰写的新闻评论《别拿屠呦呦说事儿》荣获2015年度中国新闻奖文字评论三等奖
获奖文章
别拿屠呦呦说事儿
“中国大陆科学家离诺贝尔奖还有多远”的诘问，于2015年10月5日17时30分终结。没想到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各种“吐槽”瞬间在网上“爆棚”。许多人把目光集中在屠呦呦的“三无”身份上，即无博士学位，无留洋背景，无院士头衔。按他们的逻辑，因为中国大陆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三无”，所以科学界以往那些荣誉、职位、学位和称号等大打折扣，甚至一文不值。
古代希伯来人发现，健康的人身上有虱子，有病发烧的人身上没虱子。于是，他们高兴地得出结论：虱子能使人健康。而事实的真相却是，人在发烧时，身上的虱子觉得不舒服，嫌热才逃离。因果联系是世界万物之间普遍联系的一种，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种。但问题在于，并不是任意两种现象之间都存在因果联系。谁规定中国大陆科学家的第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必须在院士中产生？以屠呦呦获诺奖来推断和评判院士制度优劣，便是犯了和古代希伯来人同样的错误。
我们的人才评价体系，包括院士制度当然有种种弊端而且亟待完善，但它一定是理性改良的结果，而不可能在情绪化的宣泄中完成。另一方面，无论院士头衔、博士学位，还是在《自然》《科学》等顶级国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都只是对科学家的评价手段。既然是评价手段，就不可能十全十美。诺贝尔奖又何尝不是！拿科学成就来说，获奖者不一定高于其他科学家，或者说其他科学家不一定逊于获奖者。就中国科学事业而言，没有这个奖时照样发展，得过这个奖后也未必因之加速前进。评价科学家的这些手段之间当然会有一定联系，但肯定不是必然联系，更不是因果联系。屠呦呦获奖是好事。好事来了，咱们最好淡然处之，而不必过度解读。否则，不是存心塞私货的话，那就是庸人自扰了。
收藏界有种说法，叫“捡漏儿”。在某种意义上，“三无”的屠呦呦是且只是一个“漏儿”。试图以她的“三无”否定现有科学共同体秩序的观点，无论多么具有煽动性和蛊惑性，都不足信也不可取。没读完大学的比尔•盖茨成功了，美国人没有因此停止大学招生；不会说外语的屠呦呦得了诺奖，中国人同样不会因此取消外语教育。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这个道理平时谁都懂得，就算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人有些懵懂，也不该失去起码的辩证能力。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屠呦呦在科学道路上孜孜以求的探索，终被国际科学界以“21响礼炮”的最高礼仪认可和肯定。事实上，这件事给人们最重要的启示是，科学有自己独特的发展规律，急功近利的行为无法创造一流的成果，只有在寂寞的长跑中不言放弃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峰。作为科学家的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圆了一个中国梦。请为她点赞，别拿她说事儿！
（原载于2015年10月8日《科技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