ⅪNⅦ/E | 德国革命,低飞的鹰——罗莎·卢森堡、斯巴达克和工人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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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Communard

本文来自知乎问题：如何看待山高县称罗莎·卢森堡是“废物”？

先不论山高县这个观点是不是一种"冒犯"，毕竟对于历史自由讨论这件事本身不一定是错的，这是在公共空间里一种典型的参与方式。

我们单从山高县自己提出的命题去看，即罗莎·卢森堡到底是不是一个"废物"?

在这里，我觉得就算刨去偏见的看，至少在德国革命时的卢森堡，或者说在整个德国革命中的斯巴达克派用列宁的评价来说就是:"低飞的鹰"。

1.

德国革命的社会瓦解

不同于乌布利希在日后的结论（即在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无法积蓄革命力量），德国革命同样是秩序大崩坏，阶级力量进入一次极端对立的局势。在中央高层政治中，容克资产阶级面对战争失败的责任，对德国皇室的崩溃坐视不理；而在反秩序力量之中，左翼力量开始登上德国社会的决定性时刻的舞台，德国社会民主党达成了他们在1902年想都不敢想象的局面:德意志共和国！要知道，德国社民党哪怕在直到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党报都在斥责"关于共和国的幻想是社会主义盲动的最有危害的一个"。

按理来说容克资产阶级——建制里最大的资产阶级力量和德国社会民主党，还跟反建制里最大的无产阶级力量的结合，就已经为这个将要诞生的共和国加上了铠甲和铁盾，当然这种共和的前提是在社会秩序仍然保存完好。

但是现实是，德国社会的瓦解比考茨基等马克思主义权威预想的要猛烈的多，工人的苏维埃政权营造堡垒，士兵们的武器不再跟着军刀瞄准。社民党完整的政治体制和工会的地下王国，在革命中也迅速土崩瓦解，形成一个个独立的组织，其中独立社民党继承了社民党内部反秩序的政治力量，而革命工长组织则接管了社民党地下王国的工会组织。

在这里，我们的主角，斯巴达克的众人出现了。

2.

迷茫的斯巴达克

尽管因为革命形式迅速加压，社民党左派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和力量，并让他们接受了李卜克内西在战前的极其异端的思想:模仿布尔什维克一样，分裂党组织建立革命派的联盟。但是现实来看，斯巴达克的众人面对革命的第一反应是迷茫和混乱，就如同其他工会同僚和政党同事一样。

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就是这种迷茫的两个典型代表人物:他们分别代表了德国的第二国际左派们，挣脱了囚牢，而面对自由却不知所措的两种思想。一种是保守的激进主义（李卜克内西），而另外一种则是激进的保守主义（罗莎·卢森堡）。这两种思想的互相交织代表了过去社民党工作传统对左派的束缚，以及他们面对孤注一掷的未来时的踌躇和盲动。

3.

革命的体操

卡尔·李卜克内西，毫无疑问是斯巴达克里的激进主义者之中，第一个认识到残酷的斗争事实的人:革命并不宽容，那就是无产阶级在面对革命时，只有夺取政权或者死亡。李卜克内西的这种认识在战前就已经体现，他和其他斯巴达克成员一个最大的冲突点就是，他对于分裂党组织进行派别斗争的热衷。这在斯巴达克成员里，特别是对于厌恶布尔什维克分裂俄国党组织的卢森堡和约吉希斯而言，是一个异端的想法。所以在斯巴达克的运动中，激进主义一直被视为不容于德国党左派的思想。哪怕是德国革命结束之后，作为德国共产党右翼领袖的老斯巴达克成员们都对左翼思想嗤之以鼻。

在稍纵即逝的革命时机中拒绝等待、夺得政权，是斯巴达克在李卜克内西影响下的对于革命事态的一次进攻，而李卜克内西则是这种思想的先锋兵。他在卢森堡和约吉希斯还在等待时就开始行动鼓动苏维埃的武装占领行动，后来更是在几乎和卢，约敌对的情况下联系革命工长组织，希望工会组织能和斯巴达克步伐一致，为斯巴达克组织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群众基础，而后参加了革命工长组织鼓动的一月起义之中兵败而身死。

李卜克内西在德国革命中几乎做了一个真正的激进革命者该做每一件事，即使他在这些事上大多都遭遇了巨大失败。作为当时革命派工人阶级群体领袖的雷德堡，对于李卜克内西的激进号召给出的评价是"斯巴达克在做的事，只是革命的体操而已"。

客观上，李卜克内西在革命伊始才刚刚出狱，面对汹涌的革命情势，他把握到了革命夺取政权的时机，这带给他焦躁的情绪；但另一方面，作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贵公子，他在没有直接经历革命的训练下，能想到的夺取政权的方法却只有社会民主党的老三套:宣传、游行和大罢工。思想上的激进主义配合上行动上的保守主义，让在革命中认识到自己力量的积极工人对斯巴达克左翼自觉保持了距离，因为当时无论是雷德堡、多伊米希和米勒，以及下层革命工长组织和苏维埃士兵和工人都没法信任，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参加社民党左派的老三套表演。

相反，激进的无产阶级和他们的组织不同于斯巴达克左翼的想法，他们在等待的是一个阶级力量的决定性瞬间，以期待阶级力量逆转，但斯巴达克左翼尽管在政治上能给出真正的纲领，但在行动上除了老社民党表演的经验，以及对俄国革命的道听途说之外，不能让无产阶级产生信任。所以雷德堡等人宁愿孤注一掷信任多伦巴赫，在人民海军师的夸下海口展开革命行动，也不愿意在斯巴达克左翼的纲领下进行"革命的体操运动"。

4.

“直到革命的最后时刻....”

斯巴达克左翼在革命中的无力表现，是不是能够反衬出卢森堡和约吉希斯组成的斯巴达克右翼的正确和明智呢?因为卢森堡和约吉希斯在和李卜克内西的争斗中，无数次预言了"斯巴达克组织真正的纲领":要等到革命的最后时刻，斯巴达克会发现自己站在大多数人民这边。

如果唯结果论来说，卢森堡和约吉希斯的预言和行动纲领就算不能说"永远正确"，那至少也是精确无误的——因为李卜克内西的行动都失败了！:革命工长组织没有因为李卜克内西的劝说，真正组成和斯巴达克的联盟，而国民大会也如期召开了，革命形式没有如同左派所想的那样变成无产阶级政权，甚至内战都没有真正爆发。所以斯巴达克真正纲领才是代表正确的道路：共产党应该等待和参选，撕裂分化社民党组织，争取群众直到"革命的最后时刻"到来，斯巴达克会发现他处在群众的簇拥之中登上了政权。这种思想形成了斯巴达克的遗产:保罗·列维，威廉·皮克，克拉拉·蔡特金，这些老斯巴达克成员都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组织了德国左翼的右翼部分直到德国左翼全军覆没。

但是在卢森堡的预言下我们真正能看到的是卢森堡代表的第二国际左派面对革命的保守的激进主义思想。他们对比谢德曼，甚至考茨基这些人肯定没有放弃他们的左翼激进主义思想，但是在行动上却陷入了对于老社民党遗产的迷思乃至怀念。

可以说斯巴达克右翼对于老社民党的灌输群众，建立党组织，等待革命时机前训练阶级队伍的遗产一直抓着不放，而在德国革命中这就酿成了"没有武装的先知"的最严重的后果:他们自己对于革命形势的悲观预言都通过他们自己的不行动一一实现了。罗莎·卢森堡一直呼吁斯巴达克要夺取社民党的群众基础，建立无产阶级革命同盟，但是对于李卜克内西的争取革命工长组织这些新型无产阶级组织的行动丝毫不支持；在面对苏维埃还是国民会议的关键性问题的冲突中（同样作为左派的多伊米希就身处这场斗争的中心，在柏林士兵苏维埃中组织力量），她也力图让斯巴达克达成一种中间性的观点，直到革命最后一刻前，苏维埃也可以，国民会议也可以，这让斯巴达克右翼实质性的放弃了对于工人组织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努力；而最为极端的则是在艾希霍恩的事件中，卢森堡和约吉希斯不惜近乎开除李卜克内西来撇清和一月起义的关系，拒绝和李卜克内西合流。

不宽容的说，斯巴达克右翼深信革命形式的机械性增长，为了实现老社民党对于革命的教程指南（灌输群众，建立组织，等待时机）不惜放弃革命形式，放弃群众组织乃至背弃左派。借用马基雅维利的话，就是成为了没有武装的先知，相信着机械性的革命预言，最后在这种预言的指导下，自己实现了自己的的预言。

5.

社民党的地下王国

和

被背弃的工人阶级

在革命之前的德国，是欧洲马克思主义运动的中心，马克思主义教皇考茨基领导着自马克思和恩格斯传承正统典籍的教会--德国社会民主党，而正统教会权力的另一头则是被考茨基委任、以建立一个工会-政党-议席的艾伯特。

在艾伯特的建设下，德国社会民主党在德国表层社会之下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贱民王国，几乎每个街道都有社民党组织，每个区都有党和工会的办公室和图书馆。每一个党的工人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一辈子生活在德意志帝国地下的德意志贱民王国里，上班和工会一起工作，下班回到党的俱乐部和图书馆，老婆孩子在党的家庭俱乐部里认识朋友度过时光，唯一和现实世界产生联系的可能只是每季度一次的投给社民党的票。不仅工人们如此，干部们也一样，工会领袖在工会里负责他们自己的工作，为政治领袖们呐喊助威，而政治领袖则在国会里唇枪舌剑，需要时喊上工会的兄弟们展示"德意志无产阶级的力量"。

这个庞大的地下王国给了社会主义者一个巨大的幻想，那就是他们通过政治影响国家，甚至在通过现有制度在绑架帝国走向共产主义。深处社民党王国里的人们，只有极少数的人看到了这个地下王国的裂缝，卢森堡是一个，李卜克内西是一个，写了《苏维埃共产主义》思想的工会干部米勒是一个，在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被这个地下王国放逐的东欧的俄国社会主义者或波兰社会主义者。

这种力量对比到一战就彻底逆转，第二国际的国际反战运动的意义，不只是阻止世界大战的爆发，而是更深刻的第二国际最高意识形态的象征:各国社会主义者可以通过政治绑架国家。这点的崩溃就象征着左翼秩序的崩盘，所以在一战中，面对艾伯特和逐步分裂的社民党中央，工会组织和无产阶级工人也慢慢从地下王国的幻想中抽身。由此他们组成了德国革命的第一波最为积极的无产阶级力量。

在这些最为积极的工人阶级群体组织里，有柏林的士兵们、有海外的水兵们，也有前社民党工会的成员和工人们，他们在李卜克内西和战争的失败下形成了最大的革命形式让德国社会陷入了真正的混乱和阶级对立，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双重政府"。在这些积极的工人分子之中，最为典型和有影响力的就有革命工长组织的米勒、多伊米希和雷德堡，他们三人代表了积极的工人活动家和干部，面对革命的行动和工人政权的思想，同时也代表了德国工人阶级在左翼秩序下的束缚。

米勒是社民党的工会干部，他早在革命之前就对地下王国体制的工会部分产生了巨大怀疑（斯巴达克则是地下王国的政治部分的反对者）。在面对苏维埃的新型组织形式时，米勒本能反应在希望建立一个双重平行的苏维埃制度，中央的苏维埃负责政治运作，地方的苏维埃负责经济运作的工人政府设想，这种思想日后被称为苏维埃/工厂共产主义。米勒的思想在日后包括kapd的斗争中对于保存无产阶级力量产生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在德国革命中，这种设想却没有真正的价值，因为他代表了社民党一贯的思路：政治的官僚和经济的官僚的分离和合作，却忽视了左翼秩序大崩盘下，工人阶级完全的专政社会的可能性。

多伊米希在革命中则致力于组织工人的纠察武装力量，在柏林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上进行斗争，他也是第一个在苏维埃里提出完整的苏维埃、取消政府的提案的活动家，并且在他的带动和努力下，大量保皇派和社民党渗透到执委会的力量被清除。但是多伊米希在十一月直到将近一月，都把时间浪费在了在苏维埃的中心执委会上的运作和争取盟友，却忽视了执委会本身并不能够在革命混乱社会下完全表达苏维埃，在工会运动家的思维里，本能渗透到运动委员会是社民党训练的结晶，但最后也成为了社民党通过政治力量，将革命的工人组织和其运动家扯入文案扯皮的最佳利器。

最后是雷德堡。雷德堡在德国革命中不自觉的成为了革命的无产阶级的核心人物，无论是李卜克内西的分析还是来自俄国的分析，德国革命的两种结果就只有雷德堡-卢森堡-李卜克内西-约吉希斯政府，或者艾伯特-谢德曼秩序的存续。在这点上雷德堡不仅仅成为了革命的工人阶级的短暂代言人（革命工长组织的领袖），同样的，也得到了工人阶级对于革命一击制胜的等待，但可悲的是，雷德堡虽然明白等待时机和出击至关重要。他却缺少如何在正确的时机行动的能力和知识，甚至对于是否夺取政权、建立工人政府都没有明确的方法。所以就算斯巴达克左派和革命工长组织凑在一起，但也还只能笃信多伦巴赫夸下海口的援助，以至于一月起义的时机转瞬即失。

6.

低飞的鹰

德国革命的形式如此壮大。德国社会秩序随着革命的瓦解，促成了革命的无产阶级和革命的政治力量的出现，但他们在主观和客观的形式上都形成了巨大的错误，以至于革命形势随风而逝，转为反革命的最终胜利。

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每个在革命方的领导者都有必须要肩负的责任，而卢森堡的责任可能甚至确实要比其他人要重的多，因为"卢森堡主义"在德国革命中留下的重要遗产之一，就是对工人阶级的不信任，无论是后来的保罗列维还是克拉拉·蔡特金，老斯巴达克的经验在失败的革命中，只剩下卢森堡悲观的自我实现的预言，这恰恰和俄国革命中列宁对于分裂的俄国社会的融合和孤注一掷的自我实现形成了最大的对比。

回到问题上，如果山高县真的能准确的指出卢森堡在革命中的低飞，那么他的评价只能说是极端但不失有正确的地方。但很明显，为了"入关"，斯巴达克的失败被归类成了不够民族主义，这显然是对德国革命的主要矛盾掌握不足的，因为革命派和艾伯特的对峙，建立在苏维埃政权还是国民大会，是在工人政权的建立与否上的，在这点上保守的卢森堡和约吉希斯，谨慎的雷德堡和激进的李卜克内西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行动的。

所以废物这个词，对于卢森堡和斯巴达克不是一个真正公平的评价。尽管卢森堡在革命中的保守形成了悲剧性的自我实现，以及斯巴达克的无力让德国革命形式急转直下。

但我们还是需要记住，斯巴达克作为一个仅仅是数千人不到的组织，在帝国秩序的末尾，面对左翼秩序和右翼秩序合流的背景下，仍然让这个巨大的资产阶级合作政权产生了足以接近自灭的动摇（艾希霍恩事件是最接近雷德堡的联合社会主义政权实现的一刻）。这足以证明卢森堡、约吉希斯、雷德堡、米勒、多伊米希和李卜克内西这些人在德国左翼的巨大贡献和力量，而德共在之后的实践则证明了无论是保罗列维，威廉皮克，马斯洛夫，克拉拉蔡特金和台尔曼这些人，加起来都不能取代斯巴达克对德国革命的影响

卢森堡、李卜克内西和德国革命中的积极分子们，是社民党地下王国中的觉醒者，但也是被束缚者，是在革命中低飞的鹰。

最后说一句，也许如果有第二次机会，卢森堡可能能够挽救德国革命，改变世界。但是唯物主义者不需要第二次机会，革命并不宽容而裁决已经贴上，而唯一能够救赎卢森堡的方式不存在在逐字逐句的辩论中，而只能存在于卢森堡所奋斗的未来里。

插图 / 哈立德，AI

排版 / 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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