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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装在骑尼克松

赵立新 捌又贰分之壹 2020-03-25

窗外阴雨,风在低温中成长。


照片看上去中青年,相貌明朗,颧骨略锋利,脸庞很满,一股自内而外的反应敏捷与清冷弥漫在眉眼间,美,但有距离。就像凯特·布兰切特,容易想起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我合上书的时候觉得仅凭这一部小说就被《时代》评为影响世界的一百位名人之一跟她很贴切。书名在一众书刊中咄咄逼人——《恶棍来访》(另一种译法《时间里的痴人》),对于特殊时期静修在家的我们来说,虽然害怕但还是希望出现个把访客,带来不同的样貌打破沉闷的现实情境,也许创造一个让我们戴着口罩将来访者拒之门外的机会。然而打开它,再也无力拒绝,像跳进热气腾腾的大瀑布,瞬间消逝于大水大雾之中。



萨沙跟网约对象初次吃咖啡之际顺便在化妆间偷走了如厕女人的钱包,因为前一晚的另一个网约对象令人发指的枯燥无味毁掉了萨沙完整的心情,为安慰自己并为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二次约会预存一些美好,她拿走了那只发情一样鼓囊囊的钱包,于是夕阳无限好,黄昏更浪漫,一切都对了。一个患有严重盗窃癖的女主角出场了,小说是这么开始的 。心理医生完全不同意萨沙把偷走钱包称作“自我挑战”,医生说对于萨沙而言不偷走钱包才是自我挑战。全书十三段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精彩得飞扬跋扈,各自独立又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一支摇滚乐队是小说的大树,乐队中的每一个成员加上成员的家属、外遇、同事生发出完全不同的枝桠,像冶炼炉中淌出的铁水,又红又热,但最后都跌进一个大桶里,塑成一个很具未来感的雕塑。作者将时间的镜头拉近推远,来回变换,像满怀激情地拽着你的两条胳膊左右前后地摇晃,晃得你上头,于是虚实交错间看见的每一个人物浮出水面再潜入水下。有时一丝不挂地站在阳光下敞开来让你检阅,有时坐在黑暗中抽着烟,只有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映亮他们炽热的眼睛。萨沙是个例外,她会一丝不挂地在黑暗中边抽烟边盗窃,让你忘不了她又心驰神往。


本尼,唱片公司总监,前摇滚乐队“燃烧的假阳具“的低音贝斯手,现任的萨沙的老板,惊慌地发现性能力低下,开始往咖啡里撒金箔混着喝,有人告诉他这样能重振雄风,后来察觉只靠勃起很多问题还是解决不了,比如,老婆和他彼此出轨,比如旧日的友情怎么都无法复苏——沦为蓝领的斯科蒂来拜访金领的他,带着一条自己在东河钓的银花鲈鱼来到他高贵的办公室,两人曾是乐队的死党。一上来都陷入了尴尬的水泥搅拌机里,一塌糊涂。这一段是我读到的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两个男人见面的老桥段中最带劲的一段,带劲得让你想打人。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完成了虚假的寒暄后出现了一个停顿,一个长长的停顿,对,戏剧学院的学生喜欢把这叫做戏剧停顿。斯科蒂移步窗前,他从没站到过这么高的地方瞧一眼他生存的这个地方,他年轻时代的密友,泡妞总输给他的、高贵的本尼就在身后,他的内心是这样的:


"我低头看着这个城市,她的奢侈与华美像是一种浪费,就像不断喷涌的油,或是其他被本尼悄悄窖藏、独自享用、别人一滴也分不到的好东西,我在想:如果我每天都能俯瞰这样的美景,我就有精力与灵感征服全世界。问题是:当你最需要的是美景时,没有人会给你。"



多莉想当初是江湖上大姐大一级的公关经理人,两年前由她招集的各界名流大派对上的一次巨大事故摧毁了她的前程,两年后她想出了翻身的绝招――为一个种族屠杀的独裁者公关洗白,为此她拼尽了自己仅剩的才华策划了无与伦比的一场戏,带着一位过气明星冲过枪林弹雨奔向大客户的怀抱,戏愈演愈烈,终于像出了故障的过山车一样把导演多莉甩在了生死之外。


娱记德鲁斯的坎坷人生路令人动容,他越过艰难险阻获得了采访当红女明星(就是随后过气受到多莉邀请的那位)四十分钟的机会,他下定决心要透过对方的皮肉挖出对方的灵魂。女明星拿出一匹马的照片,这马叫尼克松,女明星无意间发出“尼克松无人骑”的幽怨感叹突然激起了秃头害着湿疹的男娱记莫名的兴奋,德鲁斯当场把女明星压在了身下,还没忘启发对方“你就想假装在骑尼克松“。采访被迫中止,德鲁斯开启了八年牢狱的模式。整个过程我都忍不住想乐,作者的用词准确而刻薄,刀刀见血又充满幽默,她的不守本分的思维像一只两个冠军对垒的乒乓球疯跳着停不下来,你也得跟着跳,不然你真会疯的。


前摇滚巨星博斯科一多半内脏被摘除依旧雄心勃勃地要开世界死亡巡回演唱会,就是说在演唱会的某一站他会在观众面前自杀,全程直播。这个如今大腹便便连喘气都费劲的男人做了点题式的发言:“岁月是个恶棍。我又老又悲哀,这还是状况好的时候,我要挣脱这团烂泥,我不想默默地死去,我要燃烧而尽。”作者在书写青春毁尽时真是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她掀开曾经王者们的伤口,借他们自己的手不断往上面撒盐,却依旧不忘使劲自嘲一番,然后自卑得不可一世。这些文字往往逗得你前仰后合同时伴以重拳突袭你的胸口,逼着你触摸到自己未来的满目疮痍的命盘。


音乐制作业的老炮洛乌的恋情犹如不知疲倦的凌霄飞车,爱子的突然离世让他意识到极端陌生的苦难将日复一日地掩埋他,艾丽斯、乔瑟琳、瑞娅、马蒂,每人一段充满大麻味的故事,在人山人海中伴着音乐循环往复……


到了第十二章,作者完全嗨了,整个故事是用列表完成的,像是印刷厂突然出了事故插入了一份小公司的统计报表,当你稀里糊涂地被塞进表格的框框里的时候,你就进入了她早就设计好的迷墙。且慢,这里出现了阅读与理解的双重挑战,但你无法“say no”,你已经被前十一个故事彻底收买了,这第十二个事无论如何跳不过去的,像孩子们的拼图游戏,你熟悉了大小色彩和数量,接下来只需要耐心拼接就是,你不会往地上一扔骂句脏话就跑开了,不会的。很快,你就屈服了,并自觉自愿乐在其中,衍生出成功的满足,就像一个悲伤的童养媳见到小丈夫旋即破涕为笑,进而手拉手有滋有味地过起日子来,因为,因为他太英俊、太玉树临风了。


作者珍妮弗·伊根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剑桥大学,她和苹果的创造者之间的故事远没有小说中的有劲儿。乔布斯除去英年早逝应该算是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男人之一了,他如痴如醉地爱上了珍妮弗·伊根,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珍妮弗不咸不淡地和他交往了一年,找了一个很牵强的理由拒绝了苹果教主,然后她写出了《恶棍来访》,有人说人物中闪着乔布斯的不散的光芒,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叙述世俗却在世俗中建立了魅力无边的文字的海市蜃楼,建立了奇怪的叙述秩序和结构,任由时间这个恶棍从1970年走到2020年,从美国到意大利再到非洲,大大咧咧不请自来地拜访萨沙、本尼、博斯卡、斯科蒂,拜访曾经的风流一代,浏览他们残酷激昂的青春,再一把掀开贫贱不一的遮挡,展示他们衰老破损的身体,恶棍吹着口哨站在一旁,冷眼观望着这一群男男女女在渐渐干涸的岁月之水中起舞或消亡。



“有孩子的地方,就有未来。


这是结尾处的一段斜体字,很简单,但很牛。像这本书一样。


忘了说一句,她很适合改编成一部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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