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师表丨女儿眼中的伯恩斯坦
天生师表丨女儿眼中的伯恩斯坦
我的爸爸是伯恩斯坦,他的一生硕果累累,建树颇多,但最让他自己骄傲的,是在教育上取得的成就。
爸爸的一生让我想起一句希伯来短语:“Torah Lishmah”,大概的意思是,“对知识的熊熊渴求”。我相信你们都体验过,这种感觉就好比你正在研究一个特别感兴趣的课题,突然翻到了直指你论题核心的材料;或者在你刚登上火车放下包的时候,杂志上有篇写你最追捧的体育或电影明星的好文;又或者在第一次总统大选辩论后,你把每家报纸都买了一份,想要把有关的所有蛛丝马迹都搜刮进肚子里。
这就是所谓的“TorahLishmah”,而伯恩斯坦几乎对所有的领域都有如此的熊熊渴望!对所有感兴趣的知识,他就像一块永远吸不饱的海绵:除了音乐,还有莎士比亚,文艺复兴,世界起源,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 1832-1898,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童话作家、牧师、摄影师,著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生物学,俄罗斯文学,两次世界大战,天体物理学,法国戏剧以及任何以上领域交叉的地方。他的大脑时刻燃烧着求知欲,而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与他人分享这份喜悦。
幸好,伯恩斯坦并不满足创作一首乐曲或指挥一个乐团,他同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谈论和解释音乐,是什么滴答作响?音乐的时值究竟是什么?什么才是好的音乐?音乐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来源于哪?另一值得庆幸的是,伯恩斯坦生活在电视时代,电视节目跟伯恩斯坦简直一拍即合、天造地设。
伯恩斯坦的荧屏首次亮相实际上是面向成年观众的。50年代早期,他在革新的电视系列剧“Omnibus”里面负责古典乐方面的创作(Omnibus是一档旨在提高美国公众教育水平的非商业性电视节目,曾获奖项逾65次,其中包括艾美奖8次获奖及13次题名,由Alistair Cooke主持)。不过1957年,伯恩斯坦成功说服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以下简称CBS)发布他的《年轻人的音乐会》。仔细想来,伯恩斯坦与纽约爱乐的这次合作可是在CBS的黄金时段播出,全美家家户户都聚在他们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前,收看伯恩斯坦对古典音乐的讲解。我数不清有多少人在街上认出我,跟我说类似于:“自从在电视上看了你爸爸的《年轻人的音乐会》,我就成为音乐爱好者啦!”的话。同样的情况出现在乐团的音乐家们身上,他们会找到我说“我小时候看过《年轻人的音乐会》,这让我今天成了一名音乐家!”
伯恩斯坦有着一项伟大的天赋,那就是将音乐中他独有的那份欣喜传达出来的能力。当他开始讲解奏鸣曲的形式,或者主调和复调之间的不同,你会感到自己正被引领着去解开一个美妙的秘密,这种教育方式比灌输死知识要有用得多。任何的知识领域都是这样,提高学生吸收和处理信息的能力,是一名好老师应有的激情与追求。
当然了,除了这份激情,伯恩斯坦还是自己领域的专精。
常有人说伯恩斯坦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我想准确来说,他生下来就是个迫不及待与他人分享所学的好学生。他的一生,学无止境。
有着如此之高的教学天赋,也难怪伯恩斯坦做学问时会出现偶尔的疏忽,但从来不会出错——对自己的研究和备课,他从不放松。学生时代的他先后就读于波士顿拉丁学校、哈佛、以及柯蒂斯音乐学院(波士顿拉丁学校,成立于1635年4月23日,美国第一所公立学校,后二者无需多言)。在哈佛,他完成了自己的绝大部分文科知识的学习,那会儿他进行了广泛的学习,以填满自己的时间表。文科教育真该以他为模范;最终,他消化的一切知识都通向他的音乐。后来,他从众多导师那里接过了山一样广大的知识:米特罗普斯(Dimitri Mitropoulo,希腊指挥家、钢琴家、作曲家)、库塞维茨基(Serge Koussevitzky,俄裔美国指挥家,自1924年起,任波士顿交响乐团指挥25年)、亚伦·柯普兰(Aaron Copland,国际上公认的第一位具有美国本土风味的作曲家,代表作《墨西哥沙龙》)。尽管对音乐已如此精通,他还是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相反,他的人生到了下半场还更富戏剧性。
Dimitri Mitropoulos, Tanglewood, MA, 1948
19世纪70年代,为准备“诺顿系列讲座”(通称哈佛六讲,在哈佛开系列讲座的机会以奖励形式颁给做出杰出贡献的艺术人士,学科包括:绘画、建筑、音乐;讲座以“诗的广义形式”为准,一般是6次讲座。伯恩斯坦是第35名登上该讲台的演讲人),伯恩斯坦以学生的身份重回哈佛。他把自己沉浸在乔姆斯基语言学研究当中,踏足陌生的区域,吸收全新的知识;如此一来,他得以将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代入到音乐当中——进而又开拓了一片全新的研究领域,而他,则是新领域的导师。这也太有野心了吧?回答正确!他的脑子没歇过吧?时刻满转!醉心于学生与老师的双重身份,待在哈佛校园的这18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时间。
我和兄弟姐妹们总会觉得,爸爸的《年轻人的音乐会》是为我们创作的。1972年,我读大学二年级,那年是《年轻人的音乐会》的最后一期。然后你猜怎么着?来年爸爸也回到了课堂上!爸爸在哈佛的实习期正好与我的大三、大四,还有我弟的大一正好重合!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孩子读大学的时候,他就把《年轻人的音乐会》搬到了大学讲堂上。
互动——作为教学的一个部分,在爸爸的《年轻人的音乐会》之后得到了极大的拓展。那时候,电视上能与观众取得的互动相当有限,而现在我们处在交互技术的时代,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我们惊讶于孩子们与电脑、游戏机和电话取得了这样强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孩子们在课堂上的状态变了,虽说我们从不指望孩子们能在课堂上乖乖坐很久,不过更要命的,现在情况却是,被动地接受知识根本无法吸引孩子了。
因此,为了使课程更加有趣,我们老师的工作就得加倍。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绞尽心机让自己看上去时髦,结果却总以失败收尾。我们在孩子们的眼里的形象,跟70年代数学老师在我们眼里一样呆,那时候的数学老师穿喇叭裤,把头发盘到耳朵后边。一想到这个画面让我想到爸爸,他也是同样的打扮!不过大家都喜欢他。
但是,回到传媒这个强调互动的行业,尽管电视在当时有其局限,伯恩斯坦还是找到了很多直接吸引观众的办法。吸引现场的观众是最基本的,而他找到了更神奇的办法让观众们参与进来——从四部轮唱《雅克兄弟》开始(Frere Jacques法国儿歌《雅克兄弟》,无终止的四部轮唱歌曲。原诗大意为:“雅克兄弟,你在睡觉吗?早晨的钟声响了,叮叮当”,《两只老虎》是其中文版本),而观众们在每句话的空隔之间唱:“纽约!”这让观众们切身加入到音乐实验当中。当爸爸要求现场观众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观众们的跃跃欲试,你可以从DVD版《年轻人的音乐会》中罗杰(Roger)导演给到的交互镜头里边,看到爱乐厅里孩子们兴奋的表情。
我爸爸有一点我特别敬爱,那就是他从不怕出糗。在我们家里,无知与全知是紧挨着的,我真希望你们都见过他和他妹妹唱的“永远的魅力”(Toujours Glamour)的时候,用不同的动作和姿势代表其中的每个音节;真希望你们也能看到他演埃及法老,舞台就在沙滩的灯塔下,戴上灯罩当做王冠,爸妈的史诗电影就开始了,“称我摩西。”(Moses,圣经《出埃及记》中带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奴役的上帝代言人);我衷心地希望,大家都能听他讲那些经典的犹太人笑话、描述他最喜欢的杂耍节目。
但好消息是,大家可以在《年轻人的音乐会》里面看到他扮出的傻样,事实上,西装革履、穿着名牌的他,却做出反常的举动,这太有趣了。
毋庸置疑,他最拿手的把戏是唱上一整天的流行歌曲,来表明他对古老的音乐的态度。想想看,当他唱“而我爱她~”或者“我的宝贝在捣鬼!”的时候,台下的女观众被皮这一下先是尴尬到尖叫,然后就被取悦了。他知道这样很疯狂,但他还真就不在乎,只要能抓住孩子们的注意力,帮他们消化台上讲的东西,就够了。这份慷慨之情之深厚,大家都能感受到的。
我和我的兄弟讨论爸爸的幽默感时,他指出很多伟大的老师都没什么幽默感。这提醒了我,爸爸师从的伟大指挥家之中有一位挺不苟言笑的,叫弗里茨·莱纳(Fritz Reiner,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任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但柯蒂斯的每个人也都喜爱莱纳,尊其为大师。或许幽默并不是先决条件,但对于年轻观众来说,幽默肯定更合胃口。
有没有人的观点跟米哈里·契克森米哈的这本书《心流》(MihalyCsikszentmihalyi,积极心理学奠基人之一,“心流”理论提出者,曾任芝加哥大学心理系主任。《心流》自90年出版以来,被译成30余种文字,影响了千万读者。)相契合?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最优体验心理学”,“心流”就是说:一旦在投身的事务当中找到了乐趣,人就会进入一个神奇的境界,在那里我们忘掉时间的流逝,废寝忘食、疼痛不扰,从而得以进行最有创造力和最专注工作的伯恩斯坦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之一,因为许多他从事的领域都让他进入这种煞羡旁人的境界。可能正是因为在“心流”里面待了太久,他对“趣”这个字的含义有着很深的认识。伯恩斯坦对趣味是很认真的——因为他是这样爱着他的研究,而这份认真的趣味,他带给身边的所有人:他的同事、他的观众、他的学生,以及他的家人。
当爸爸在《年轻人的音乐会》中谈及《费加罗的婚礼》的序曲说“这就像过山车”的时候,他没开玩笑!指挥莫扎特的曲子对爸爸来说,就像在康妮乐园(Coney Island纽约著名游乐园)玩“大旋风”(过山车)一样惊险刺激——相信我:莫扎特和过山车,这两样他都无法自拔。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g0626owsz2y&width=500&height=375&auto=0盛宗亮先生《年轻人的音乐会》导读
爸爸用他那磁性的鸭嗓唱流行歌的时候简直蠢得可爱,不过这同时也给音乐观众一个信号——伯恩斯坦也听当代流行乐的——而且还挺喜欢。这在今天意味着很多,当家长把嗅觉放到猫王、摩城(黑人流行乐鼻祖)还有披头士身上的时候,就会跳出来一群所谓的“砖家”,批判流行音乐全都没头没脑,更有甚者说流行乐有害孩子成长。但是等一下:伦纳德·伯恩斯坦觉得披头士很赞啊!Supreme和滚石也很棒,还有拉美音乐、非洲战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爵士乐)、甘美兰(传统的印尼民族乐团)还有……好吧,不如这么说:伦纳德·伯恩斯坦热爱着音乐,这份喜爱无关乎形式、流派、政治等一切音乐以外的因素。伯恩斯坦给了观众们明确的信号——喜欢什么样的音乐都是无可指摘的——不要用价值去衡量孰轻孰重,谁俗谁雅。他是你希望能见到的最不势利的人了。他爱己爱人,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这些都是为人师表的优良品质。
爸爸以同样的信条创作,他写出在音乐厅表演的爵士乐,以及在百老汇演奏的交响曲。当然了,每个人都从跨界中获益良多——大概只有伯恩斯坦本人除外吧。他作为一名作曲家的名声终其一生都受此影响,在20世纪中期,作曲家们要想得到学院派的重视,势必要放弃调性,转而进行12音体系来创作,简单地说,你在作曲时必须既没有音调,又没有旋律。你要么写这种12音的曲子,要么你就不是一个“严肃”的作曲家。
我的爸爸对学术机构的权威是很珍重和崇敬的,他很想成为学术界的万神殿上排得上号的人物。但他实在没办法不去创作一首好乐曲,现在看来,难道我们不为他的固执己见而高兴吗?!我的爸爸忠于自己的直觉,发自内心地创作音乐,即便这意味着失去尊重。他的勇气和自我意识,为全天下所有探求知识、敢于挑战权威的学生,树立了榜样。
*本文作者杰米·伯恩斯坦(Jamie Bernstein) 文;可乐茶啤酒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