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小札:一个想当艺术家的皇帝不是个好爸爸 | 净源
文 | 净源
编辑 | 云在
作为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赵佶的故事早已被人熟知,骂名背负千古,却也遮挡不住他在书画艺术领域的闪闪光芒。
赵佶还是端王时就已经颇具书名,书法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体”,也是一代开山之派。蔡京之子蔡攸记,“裕陵作庭坚书体,后自成一法也。” 刚劲强健,如屈铁断金,他独创的“瘦金书”有骨感美,结字至瘦,颇具筋骨之力,铁画银勾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字形夸张,线条丰腴,瘦硬却不失其肉。
“不失其肉”是很重要的一句,比较接近现代审美,若仅仅是瘦,美则美矣,或多或少有些弱不经风的病态,“瘦硬而不失其肉”,健身的同学会知道,需要下多么大的功夫。
“笔法飞动,有凌云步虚之意。”——元袁桶
“鸿笔宛委扬清风。” 《题宋徽宗扇面诗》又赞:“扇影已随鸾影去,轻纨留得瘦金书。”——元柳贯
“天骨遒美,逸趣霭然。”——赵孟頫
“笔法追劲,意度天成,非可以陈迹求也。”——明陶宗仪《书史会要》:
“不徒素练画秋鹰,笔态冲融似永兴。善谏工书俱第一,宣和天子太多能。”——清王文治
中国整体上还是受儒家文化影响最大,书法艺术上也强调内敛、守拙,大部分人的字,跟他们的人一样,就是一个个循规蹈矩的儒士。而瘦金体字的美感,却呈现很多种形象,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有论者曰:“横似鹤骨,勾若鹭喙,捺彷兰叶,撇如金针,瘦逸而遒劲,自成一家。”
人们称其为“如兰似竹”,横竖像国画里的竹节,挺拔细长,撇捺点则是长笔如幽兰之茎,短笔如翠竹之叶。
清代陈邦彦曾跋赵枯瘦金书《秾芳诗帖》:“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
宋徽宗 秾芳诗帖 节选
此外,瘦金体亦叫“天骨鹤体”,因其笔法漂洒,飘逸隽秀,看似瘦弱却像鹤腿一样有力、修长。
以人作类比,若将其它楷书联想到风度翩翩的儒士,瘦金体则让人联想到山间湖岸独行的白衣侠客,身形清瘦却不失健朗,形容俊俏却不失坚毅,衣袂飘然,来去如风,而且,使用的武器一定是长剑,只能是长剑,出鞘间寒光凛凛,金鸣铮铮。
其实,那是有些违背咱们传统内敛文化特性的,不藏锋,不妥协,美与野性同在,有种宁为玉碎的毁灭感。爱者,恨者,或许同出于此。
宋徽宗是皇帝,他当然有资格充分自由的放飞个性,“天下一人”的花押,正是这种飞扬跋扈最贴切的注解;历史上飞扬跋扈的人也很多,但不是所有人的才华能力都足以让他们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放飞个性。宋徽宗的创造成果,是美的,而美,是这世界上最永恒的东西。
瘦金体是宋徽宗开创之体,他的草书也有瘦金体的神韵,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体现出了他在书法上的全面造诣。
尽管我们说美是世界上人类最永恒的追求,然而,光有美,却也是一种遗憾。
从古流传至今的书法名品,最具有感染力的,当如晋王羲之《兰亭集序》、唐颜真卿《祭侄文稿》、宋苏东坡《黄州寒食帖》等等,可以看出,感染力并不单纯来源于书法本身,而是书写表达与文字内容的结合,在笔迹与墨色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的书家当时的情绪,或旷达辽远,或悲愤难当,或苍凉惆怅,人类的情绪本质是相似的,区别在于表达,有一些表达能够让人感动、激起共鸣,本质正是源于这些深层的情绪。
但是,现存于世的宋徽宗书法作品并不多,存世多是画上的题跋,如《秾芳依翠萼诗贴》、《欲借风霜二诗贴》等,或是临帖,如《临怀素圣母贴》,或是抄书,如《千字文》,这些作品很难有情绪传达,所以我们只能看到美感,有个性有创新,但从艺术作品的感染力来讲,自然少了几分。
宋徽宗 千字文
国家不幸诗人幸,徽宗并不是没有情绪强烈的时候,诚然,在他早期还是端王时一片岁月静好,中期身为天子时亦日日歌舞升平,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北狩难归,家山遥望,试想,如果徽宗有流落北方时期的墨迹传世,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只知道,那时候,每当徽宗赵佶从金国皇帝那里得了些微赏赐,他都会用自己得意的瘦金体修书谢恩。不想去看那样的谄媚或者无奈,却很想知道,有没有夜深人静梦回时,奋笔疾书写真情,有没有几幅作品,曾传达出他的强烈情绪呢?
在流落时期,这样表达感情的诗词是有的,他也有过“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的荒凉,也有过“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的哽噎,也有过“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的孤绝……可想而知,孤馆微灯下笔走龙蛇的时候,一定也是有的,只是不得而知,更不得而见了。
却可以想见,那铁画银钩,一定更锋利,那收笔处的顿点,一定更沉重。
徽宗赵佶自己当然不会知道在他身后的世界,传承下的是些怎样的笔墨与评价。但“艺术作品光有美是不够的” ,这一点,却是在他身前就被他贯彻到极致的。
最大的佐证是画院考试出题判卷的标准。
邓椿《画继》所载:“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又如《乱山藏古寺》,魁则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余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
书画水平仅仅从技巧的评判其实是很难的,到了某一个层次上,大家的技巧已经都很好,最终高下的判别却是来自灵魂。
其实任何艺术形式都是这样,个性,情绪,创新,都是比技巧更重要的东西,徽宗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不仅知道,他自己灵魂中就有那一份。
《画继》中还有载,“上时时临幸,少不如意,即加漫恶,别令命思。虽训督如此,而众史以人品之限,所作多泥绳墨,未脱卑凡,殊乖圣王教育之意也。”
正因为真正灵魂中有艺术的人太少,所以,错位的人生才会令人更加遗憾吧。
过去900年间,那么美的瘦金体,一直是个冷门。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徽宗在位时期,据说天下是推广他的字体的,但此书对纸笔要求甚高,理论指导又少,所以得其神者无几。而北宋亡国之后,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徽宗背负丹青误国之名,导致他的字在很长时间内不被人广泛模仿传承。
宋徽宗最大的敌人当属金国,而天下得瘦金体精髓者一人,竟是金国皇帝。金章宗完颜璟很崇拜赵佶书法,崇拜到临贴能以假乱真的地步,现存大英博物馆的顾恺之《女史箴图》古摹本,图卷左端书有《女史箴》一则,明清以来诸画谱均认定为徽宗手书,后来因为文中“恭”字缺笔,日本的金朝研究专家外山军治教授认为系避章宗父“允恭”之讳,仔细辨识后才认定出自完颜璟之手。
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政治正确就是成王败寇,而且一定要给成败找到一个最简单易见的理由,于是才会有红颜祸水之说,妲己褒姒杨玉环,都是传统背锅侠。
到了徽宗这里,丹青也成了背锅侠。
一说丹青误国,元朝宰相脱脱所撰《宋史》一书中给徽宗定下基调,“自古人君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 放下笔后还长叹一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后人说他“不爱江山爱丹青”,邓椿《画继》中记载,徽宗自己也说:“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这一点却是不敢苟同,他还爱女色风流、爱奢华享乐,甚至也爱政治,想要建大功立奇业的,美国历史学家伊沛霞甚至认为,宋徽宗这种对于艺术的极致追求,背后都包含着政治和思想的诉求。
宋徽宗 溪山秋色图
虽说宋朝的问题是从立国就开始积累的,到了徽宗一朝已是积重难返,但显然宋徽宗对他所处的形势与国运的判断都有些偏差。虽然有澶渊之盟带来的百年和平,徽宗之父神宗时期的大宋帝国已经是积贫积弱,国库亏空,所以神宗关心国家的政治与经济,试图通过变法以富国强兵,虽然新政后又废除,但也为徽宗时期的国库又攒下了一些资本;到了徽宗时期,赵佶错误的以为自己身处盛世,他的政治诉求更为形而上,更多地转向礼制文化,对自己甚至有着“上古圣王”的期待。
细细想来,徽宗在政治上的锋芒毕露与书法上瘦金体的特征其实是一致的。书法上,他独创瘦金书,自成一体,体现了他超凡脱俗的野心,恰好他的艺术才能与他的野心相匹配。政治上,他也不是没野心,反是野心太大,却没有匹配的政治才能,天不时,地不利,更无人和。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生别无他好,独爱书画,他的国,或许反而不会崩溃的那样快。
另一说,怜惜这极高的艺术天赋“偏错生在帝王家”,这一点,同样不敢苟同。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如何遍收天下好字画、结交天下名师?
也正是因为站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他对书、画的理解和重视,推动了整个书画艺术的发展,他重教育,培养出大批书画人才。他设翰林书画院,修宣和画谱,亦是文人画奠基者。
作为一个皇帝,而不仅仅是书画家,他的水平不仅代表个人的水平,而是会影响到整个时代整个行业的水平,他的审美情趣,更是提升了天下的审美水准。
“画院界作最工,专以新意相尚。徽宗虽好画如此,然不欲以好玩辄假名器,故画院得官者,止依仿旧制,以六种之名而命之,足以见圣意之所在也。”
比起自己成为顶级书画家,他对这一门艺术的整体推动,意义更为重大。
只是,在宋徽宗的一生中,最为显著的两个标记,一是作为一个失败的皇帝,另一面就是一个成功的书画家,这两个符号太过显眼,人们便总容易将两者对立起来。“不爱江山爱丹青”,让丹青来背负失江山之名,太不公平。
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看回去,总是容易生出许多优越感,批判联金抗辽的失策,批判六贼,都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若说当年,金国只是一个刚刚从丛林里走出来的小国,谁也不会想到大象会被老鼠吃掉,我们现在是已经看到了结果,说起来容易,在当时的条件下,准确判断出金国的野心与实力,谁又有那样的先知先觉呢?
徽宗生在那个年代,北宋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上层党争已经将国家政治撕过一轮又一轮,经济上,已经是积重难返,虽说“端王轻佻”,“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可就算换一个稳重的,在那个时候,就一定能改变局面吗?如果历史停留在1123宣和五年,宋徽宗留在历史上的将是一带明君的形象,不拘一格降人才,外交内政各精明,还有着极高的艺术天赋。
只可惜,成者王,败者寇,先成后败的王,也只好任人评说。
在这一点上,美国历史学家、华盛顿大学教授伊沛霞在她的《宋徽宗》一书中有着十分客观的评价,“每个决定都会产生后果,然而其他人同样有权势与机会,从而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种复杂的均势中,统治者的诚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因素。”
我们将这种由无数人做出的众多小决定而产生的后果的集合,称之为命运。历史上的亡国之君那么多,只是因为这种命运被一个艺术天才来承担,才会格外引人唏嘘,说到底,人们的内心里,对美好的艺术还是有种天然的怜惜。
也不知是后人附会,还是真有其事,这种命定还真有一个故事做注解:
“神宗幸秘书省,阅李后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而徽宗生。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及北狩,女真用江南李主见艺祖故事。” ——《宋人轶事汇编》贵耳集 养疴漫笔
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亦将后主与徽宗并论,“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亦略似之。”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古来天子上位之前,多多少少,真真假假,总有些异象吉兆来造舆论,李后主身为亡国之君,自然不是吉兆,若是附会,大概也是人们不忍心这种艺术与政治的命运错位,想为他们找个理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