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外婆,外婆

安娜 TM 人的行为 2021-03-09


公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74岁的外婆死于一场意外。


本不想一开始就渲染悲伤气氛,但刚落笔它就率先蹦跶出来,绕不过的执着。也许外婆难以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一直压着我的胸口,需要今天吐露,正式给它一个告别仪式。

 

乡下人常称,“阎王要你三更走,无人能留到天明”,那晚阎王前来索命,外婆适逢其时,在年仅52岁却过早半聋的大女儿家过夜。于是,她配合半夜起床小解,准确地一头栽倒在地,从此没再爬起来。

 

次日早上,她大女儿---我大姨---从二楼自己卧室下来进得老娘房间探望,外婆已断气多时。她应该走得异常痛苦,被发现时身体呈俯卧蜷缩姿势,脸朝下,鼻梁和眉骨被水泥地生生压迫变形,全身衣衫被汗水湿透……这一幕我没有亲见,是我妈妈后来不断重复想象描述,慢慢帮我完成了这幅拼图。

 

我妈妈和小姨接到通知火速赶去,抵达时大姨一家还来不及善后处理,我妈一见外婆遗容,当场晕厥过去。她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哭了一地,知道母亲不在了,但她的心理建议依然不够承受那张冰凉脸上的惨状。

 

苏醒后的妈妈抱着外婆哭到天黑。她的想象力一直丰富,一遍遍地抚摸母亲变形的脸,母亲在黑暗里抖着手摸索着起身到断气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妈妈的脑海里还原成一部电影,越想越无法克制,几次哭瘫在地……最后从外婆身边起来,她只对大姨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从此以后差不多有五六年,即使不得不碰面---祖先长辈的周年祭拜日---我妈也没再跟大姨说过一句话,她铁了心要与自己的亲姐姐绝交。

 

那一年我正备战高考,春节后开了学很少回家,四月初外婆入殓埋葬,妈妈怕我分心,就把此事瞒了下来。偶尔去学校给我送点吃的,她也只字未提。--- 我从小由外婆抚养,祖孙情深,她不敢确定我听闻噩耗的反应。

 

高考结束后,我大包小包地回到家里,袋里塞着一包外婆最爱吃的黄豆酥饼。刚走到门口的小弄堂,正纳凉的好事邻居就叽叽喳喳地嚷开了,争着第一个告诉我外婆的死讯。邻居是几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常常嘴痒,以往我很少搭理,那一回却没有由头地信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的嘈杂声突然变得遥远,烈日下我跌落深渊,鸡皮疙瘩爬了一身。胡乱扔下一堆行李,我一步也迈不动,想哭却哭不出来。

 

听闻动静的妈妈冲了出来。


证实以后,我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受到召唤,全副武装冲出我的胸膛。邻居帮我拣起丢在地上的行李,被我一把夺过甩在她们身上,脚边的小板凳和汤碗齐齐遭殃被我踢飞。

 

当时我真的恨妈妈,她剥夺了我与外婆的最后一面,害我没能为她最后洗一把脸或穿一件衣服。

 

以后很长时间,尤在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我都会想象外婆临死前那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的挣扎。多少汗水才能浸透那么厚的内衣呢,睁着眼看着死神一点点汲干她身上的活力和热气,她一定恐惧到了极点......往往想到半路,我的泪水就流得不成样子。

 

对于大姨,我的仇恨完全可用刻骨铭心来形容。我对她一家老少的感情像一只突然切断水源的龙头,一滴水也拧不出水。若干年后,两家人才在光阴荏苒中慢慢恢复走动。

 

“前面的人已经作古,你们后辈毕竟还是骨肉之亲呀”,一堆叔公堂舅婶子经常挂在嘴边哀叹劝慰。也确实只有时间这剂万能灵药,才能慢慢修整我们内心的疙瘩。即便现在,我见着大姨家的几位表哥表姐,虽是亲切,却终归无法亲热。

 


外婆的一生单纯老实,丝毫不似周围别的妇人那样刻薄泼辣争强好斗。大概天性如此,她一遇邻里纠纷就脸红,大气不敢喘,无论对错在谁,只会连连道歉。

 

平素她手头活计也干不利索,丢三拉四,出门下地带着农具去,回来经常双手空空,一问不是落在田头,就是被哪个村人顺手牵羊了。身上揣着的零钱她也永远搞不清有几块,有时候她说没钱了向老头子要一些来花,我外公总能斜着眼一声不吭从她枕头底下掏出一叠,或者直接从床底下打扫出来。

 

因为木讷忠厚,她倒一生没有是非。

 

外公有一个妹妹远走香港,另一个妹妹最终落户上海,都是跳出农门跨越阶层的代表,在乡下人的眼里金光闪闪,如同天外飞仙。六个弟弟仍然生活在周围,彼此肉身距离不过几米,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让外婆很是拿捏不清。

 

她的脑袋好像天生被抽掉了一组神经细胞,别的女人不用操练就熟稔练达的事,她常常两眼朝天束手无策。


外公在上海的二妹逢年过节总会带着家人来乡下探亲,人未至书信先行,外公的几个弟媳立即就炸开了锅,早早备下鸡鸭土产,等待城里人享用,几天的行程安排得滴水不漏,但整个行程往往没有大哥--我外公---什么事。

 

外婆那群妯娌们根本懒得与她商量合计,前拥后簇地围着上海贵客打转。外婆看着女人们嘻哈,不敢趋前,只能在不远的地方搓着双手徘徊游走。若遇上海的侄辈们前来问好,她就涨红脸,嗯嗯几声,半天憋不出一句客套话。所以,上海人留下的洋气发绳,丝绸夹袄,锈有牡丹的花布鞋,小型电风扇,哪怕一只不锈钢制的土豆刨皮刀、一块大白兔奶糖都与外婆无关。

 

洋洋得意的妯娌们在上海人离开后总有意无意在院子里转悠,见了外婆,就在阳光下伸出皮黑肉糙的胳膊,显摆一只号称玉镯---其实是塑料制品----的东西,或者指指身上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的确良,假惺惺地问:你喜欢吗。这个时候,外婆又是涨红着脸,不断摆手说,这个我不喜欢不喜欢......

 

好在我大姨能干,不到十岁便了然许多人情礼数,外婆也乐意把家里的琐碎事情早早交付给了大女儿。

 

我刚刚学会走路,妈妈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一送就是八年。我懂事起就知道,外婆过分老实常受到底下妯娌们欺负,四角方方的大院子里住着外公,外公二弟、四弟和七弟四户人家,男人们忙于生计很少相互纠缠,但一堆女人孩子都不是吃素的。


大院里时常有争吵,谁家少了一条咸肉,丢了一把农具,门前被人丢了垃圾,挂在树上的袜子不见了,晒洗的被子上出现了黑色手掌印…..各种五光十色的琐事。

 

外婆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纠纷,院子里出现女人骂声,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关门,并且要在里面挡一条厚实的木凳子,以免气急败坏的女人冲进来。如果老天没保佑她,果然其中一个妯娌过来拍门,她也不敢不开。

 

开了门就低头,连对方的意图都没搞清楚就先认错。我稍大一些就看不下去,碰见胡来的女人总要制造一些声势,比如用锅铲大声敲打脸盆,或者没看见老鼠溜过也尖声大喊:打老鼠,打老鼠,搅得那些女人也没心思作怪。

 

后来我更发明了一些坏招,只要谁招惹过我外婆,她家门前的一双鞋子不久就会出现在三四里外的阴沟或茅坑里。如果她还不幸在门前晒了芥菜鱼干之类的小食物,那晚上她会忙上半夜挑出混杂其中的细沙细石,我一定会选最小的沙石并且打湿了再混进去(增加黏性)。

 

当然,小小的我心思缜密,因为院子里疯玩的小孩起码有十来个,数我最为安静乖巧,对那些我对付过的女人,我会若无其事地多叫几声外婆,所以一般人不会往我身上去猜,只能自认倒霉。而我外婆可能并不知道是我干的,但每当她听到院子里女人在抱怨谩骂,心情就特别好,往往在我饭碗里多夹一些菜。

 

我也就默默吃了,并不发表什么。现在想来,我小时候要阴险一些,后来书读得多了,慢慢变笨了。

 

嫌弃我外婆的都是女人,小叔子们待她倒也算客气,大概跟我外婆热心仗义有关。她身体壮实,个子矮促促,力气并不小,逢邻居或妯娌家造屋砌墙让她扛个石头挑几担水泥不在话下,就算对方女人刚在她面前啐过口水,骂过她傻子,她也义无反顾,先干了活再说。

 

干完了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身舀起一大勺凉水就往嘴巴里灌。吃喝泼辣,从不头痛发热拉肚子。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