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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赐香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鲁迅就这样错过丁玲

2017-11-14 端木赐香 搜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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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丁玲跑到北京做了北漂,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诸事不痛快。用她自己的话:“我的最好的、思想一致的挚友王剑虹在上海病逝了。她的际遇刺痛了我。……我常常感到这个世界是不好的,可是想退出去是不可能的,只有前进。可是向哪里前进呢?上海,我不想回去了;北京,我还挤不进去;于是我又读书,这时是一颗比较深沉的心了。我重新读一些读过的东西,感受也不同了,‘鲁迅’成了两个特大的字,在我心头闪烁。我寻找过去被我疏忽了的那些深刻的篇章,我从那里认识真正的中国,多么不幸,多么痛苦,多么黑暗!”

这段文字,信息量不少。

信里的王剑虹,乃丁玲在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的学姐。1922年的时候,这个原先不怎么熟的学姐从上海回来,招丁玲、王一知等人同去上海读书,丁玲、王剑虹从此成为闺蜜,两人先是读了陈独秀、李达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后是嫌该校不正规、社会活动太多而退学。所谓的社会活动,主要是这个学校,打着学校的名义,其实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所谓的不正规,可用她们拜访郭沫若、郁达夫的一个笑话来证明。当郭问她们,谁教你们英文,她们答是沈雁冰,郭沫若听后大笑,推着身边的张资平说:“资平,我看你去教吧。哈,沈雁冰教英文……”姑娘们就这样被伤了自尊,讪讪告辞。不久,王剑虹与丁玲退学,两个人浪到南京去玩,钱不够了,春节后又跑回湖南老家凑钱,然后又回南京,还是浪里格浪。

1923年,可能是嫁了地下党老公、自己也做了地下党的王一知牵线,王一知老公施存统和瞿秋白找到了身在南京的王剑虹与丁玲,动员她们入读瞿秋白任教务长和社会学系主任的上海大学。说不但正规,还能学些社会主义哩。于是她们去了。

丁玲(左)与王剑虹(右)

冬天的时候,丁玲发现闺蜜与瞿秋白老师热恋上了。她这个二愣子,帮他们戳破了中间的那层窗户纸,然后1924年1月初,人家两个结婚同居,丁玲反而别扭起来,人家卿卿我我,你这么亮的一只电灯泡往哪儿放呢?

暑假,丁玲回湖南老家,离开前跟其他伙伴交待,要离开“完全只是秋白的爱人”的王剑虹,从湖南直接去北京读书,因为北京的同学来信说,北京的思想好云云。跟闺蜜与瞿秋白两口子告别的时候,两个人虽然没拦,但却沉默中,丁玲走的时候,两个人送都没送,房门都没出,也不知啥意思。

没想到,在湖南过暑假的丁玲并不安生,先是收到王剑虹的信,说自己病了,后是收到王剑虹堂妹的电报:“虹姊病危盼速来沪”。等丁玲赶到,见到的就只是棺木了,而瞿秋白则已去广州开会,只给丁玲留下一个地址。丁玲气死了,认为王剑虹的肺病是瞿秋白传染的。生气的结果,跟瞿秋白割袍断交。加诸,瞿迅速与上海大学的另一个学生——杨之华热恋上了,这让丁玲更生气了。

由于上海是伤心地,由于跟瞿秋白断交,更由于丁玲的独立自由让瞿秋白看不惯,对方说:“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常说,‘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样就怎样,党的决议的束缚,我是不愿意受的’。我们亦未强制入党,此时仍为一浪漫的自由主义者。”看意思,组织亦想吸收她,但她野马小驹不愿意干。总之,这是自绝于组织。私谊公义都没有了,当然回上海也没意思了。

1925年,依然北漂啃老的丁玲,更不顺遂了:投考美术学院,没有成功;被人忽悠学法语,去法国勤工俭学,母亲不同意;想去香港给一个商人做秘书,母亲还不同意……丁玲愁死了,咋办呢,21岁的大姑娘了,就这样一直要寡妇娘养着自己么?所以,丁玲所谓的挤不进北京,跟现在的逃离北上广,差不多。

现在看来,丁玲的情绪首先是一种迁怒,自己心情不高兴,诸事不顺遂了,社会就黑暗了。还有,丁玲原先是不喜欢读鲁迅的,但现在,鲁迅俨然成了她的灯塔。自己越不顺,这灯塔就越光芒万丈。

丁玲想来想去,想到了找灯塔求助:“在苦闷中,我忽然见到了一线光明,我应该朝着这唯一可以援助我的一盏飘忽的小灯走过去,我应该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我想来想去,只有求助于我深信指引着我的鲁迅先生,我相信他会向我伸出手的。于是我带着无边的勇气和希望,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把我的境遇和我的困惑都仔仔细细坦白详尽地陈述了一番。”

信发出后,丁玲就等上了,可是等得花儿都谢了,就是不见灯塔给自己发光,加之东北军正在进关,南北是否会打仗也说不定,所以丁玲就在王剑虹父亲的劝说下回湖南老家了。但是她心里放不下的是,鲁迅为啥就不给她回信?

她说:“鲁迅就是没有给我回信。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更真切地感到我是被这世界遗弃了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鲁迅原可以不理我;也许我的信写得不好,令人讨厌,他可以回别人的信,就是不理睬我。他对别人都是热情的,伸出援助之手的,就认为我是一个讨厌的人,对我就要无情。我的心受伤了。但这不怪鲁迅,很可能只怪我自已。”

确实伤心,那时候给鲁迅写信的文艺女青该有多少?而且,写信者的待遇竟是如此的不同。许广平正写信呢,写成了同居情人儿;萧红后来写信,写成了文艺小伙伴儿;丁玲写信,就写成了受伤的人儿……可见做灯塔责任有多严重!同志哥,得一视同仁哪!

丁玲的心结,后来由她的第一任同居情人胡也频给解开的。胡也频说,丁玲离北京后不久,他去看鲁迅。他和荆有麟、项拙三个人在《京报》编辑《民众文艺周刊》,曾去过鲁迅家,见过两三次面。这一天,他又去看鲁迅,递进去一张“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然后站门口等候。按他的心态,估计是想提醒鲁师,给丁玲回信呢。但鲁迅更怒了,只听鲁迅在室内对拿名片进去的佣工大声说道:“说我不在家!”胡也频只得没趣地离开,以后再不去鲁家了。

丁玲很生气,小胡同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按她的说法,写信时她既不认识沈从文,也不认识胡也频——她应该是在写信后的两个星期后认识胡和沈的,问题是这两个湖南老乡,穷得没有裤头穿,比丁玲还穷。特别是胡也频,和丁玲认识才一个星期,就打着丁玲弟弟的名义去周老师门上示威了。不过丁玲认为责备他也无用,胡也频这次去鲁家已是自己发信的三个星期以后了,对鲁迅的回信与否,没有影响。不过她心里还是不好受。

我也替丁玲不好受。鲁迅日记1925年4月30日记有“得丁玲信”。同晚,许广平给鲁迅老师写信,称呼“鲁迅师”,署名“小鬼许广平”。跟鲁迅商量,鲁迅给她编发的文章用什么笔名。她说,我在同学间外号是“西瓜皮”,可“小鬼”这个名我现在也喜欢——她给鲁迅的信中自称小鬼,所以就此撒上娇了:鲁老师,你说我用哪个当笔名好呢?鲁老师尚不太会跟学生调情,板着脸说,真名有麻烦,假名太滑稽,影响文章份量——讨厌啦,人家就是问你喜欢西瓜皮还是小鬼啦!

许广平

可惜丁玲小妹妹(她比广平兄小6岁)摊不上这彩头。

更倒霉的是,丁玲后来才听人说,鲁迅收到她信的时候,荆有麟正在他的身边。荆有麟说,这信一看就是沈从文化名写的,他一眼就认得出这是沈从文的笔迹……实际情况比这复杂些,鲁迅收到丁玲的信后,托自己家中的常客荆有麟和学生孙伏园等人帮忙打听一下这丫是谁。第二天晚上,孙伏园就来给鲁迅报告,周岂明那里也有同样的一封信,而且笔迹很像休芸芸(沈从文当时的笔名)。在座的章衣萍补了一刀:“不会又是什么琴心女士与欧阳兰的玩意罢。”于是鲁迅就把丁玲当作了沈从文——不说政治立场、同人帮派及文人相轻了,只说周树人老师当时的个人好恶,他烦死那些取妖艳笔名的文艺男青年啦。沈从文取个休芸芸,欧阳兰取个琴心(这后者还有文抄公之嫌),难道是以此勾引我们的男编辑不成?反正鲁迅在致向培良的信中,打趣上了他的学生、孙伏园大编辑:“想起孙伏园当日被红信封绿信纸迷昏,深信一定是‘一个新起来的女作家’的事来,不觉发一大笑”。 

恶心不?

恶心。

因为沈从文与欧阳兰都是假女人,若是真女人,就没事了。比如,1925年3月11日,时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三年级学生、女师大学生自治会总干事、正在进行的女师大风潮即驱杨运动中的领军人物、笔名景宋的许广平发出了她致教育部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女师大兼职教师、中国文化名人鲁迅的第一封信,称呼是“鲁迅先生”,署名是“谨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在“谨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之后,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这么一段:“他虽则被人视为学生二字上应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同先生之不以老爷少爷自命,因为他实在不佩(配)居小姐的身分地位,请先生不要怀疑。一笑。”

笑啥哩?所有意思就归结为一句:先生,我可是女学生,女的啊。

许广平写给鲁迅的第一封信

相形之下,丁玲的求助信却让周老师恶心至少三个月——都够怀一胎了,7月12日与7月20日鲁迅致钱玄同的两封私信中,还一直做呕吐状。前信中,他说:“沈从文,就是休芸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欧阳兰也常如此”。后信中,他说:“且夫‘拏拏阿文’,确尚无偷文如欧阳公之恶德,而文章亦较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恶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出为阿文手笔,则又有一人扮作该女人之弟来访,以证明实有其人。然则亦大有数人‘狼狈而为其奸’之概矣。总之此辈之于著作,大抵意在胡乱闹闹,无诚实之意。”

你看看,丁玲这霉倒的。里面的欧阳公,当然是欧阳兰了;“拏拏阿文”,是沈从文,沈从文1925年7月12日在《国语周刊》第五期发表《乡间的夏》一诗,中有“耶乐耶乐——拏拏唉”之句,这种湘西方言,不只那时的鲁迅读不懂,现在的我们,也不知道啥意思。但是,文章是文章,人事是人事。沈从文那边,无辜躺枪,也生上气了,事后在《记胡也频》中补了一刀:“丁玲女士给人的信,被另一个自命聪明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我的造作。”鲁迅当然早就知道自己判断失误了,但是不知何故,他既没给丁玲解释,也没给丁玲道歉。导致丁玲很久很久以后,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专门研究鲁迅著作的朱正同志告知,确是有这一误会,并抄了一段鲁迅7月20日给钱玄同的信作证明。

无辜躺枪的沈从文

这里我想补一刀的是,同是7月,你看看7月29日,鲁迅给广平兄的信,正打情骂俏哩——鲁迅致信许广平,汇报她投来的两篇稿子,一篇呢,他认为不如不发表。说这类题目只能他自己做,因为他耐得攻击;而许广平这种“雪花膏”派,则究属“嫩”之一流,犯不上以一篇文章而得攻击或误解终至于“泣下沾襟”。总之,因了怜香惜玉之故,我就不给你编发了。另一篇,今天已经发出去,但将两段并作一个题目了:“五分钟与半年”。这多么漂亮呀。云云。

鲁迅给广平兄编发的文章,我查了一下,乃1925年7月31日《莽原》第十五期《过时的话》,内含两个二级标题,一个是“五分钟以后”,一个是“半年以后”。因了鲁迅夸广平兄文章“漂亮”,我认真研读一遍,亲爱的周老师,我真没读出漂亮来,情人眼里,出文章漂亮,你的广平兄的这两篇短文,逻辑不通,不知所云,特别是“五分钟”那则。你说民国时办刊办报自由,比如鲁迅,随便起个名字就创个刊办个报,啥手续都不用。但是,这是许广平这种不知所云、逻辑不通的文章能漂亮发表的原因么?丁玲妹妹若知道,多吃醋哈?

更让人吃醋的是,说完稿子后,周老师还不忘跟学生调情下,说:“天只管下雨,绣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时候,赶紧晒一晒罢。千切千切!”

切切,大师仔细你的皮,丁玲妹子马上也要在文坛上冉冉升起了。到时候比你还亮,不是灯塔,而是探照灯的说,晃瞎你们的眼!少年不欺穷,少女不欺丑。丑小鸭,终有一天,要变“文小姐”乃至“武将军”的耶,你们等着瞧,哼哼!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水滴

这是第 9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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