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从风 | 做鬼也不放过你——在日本频频闹鬼的定远舰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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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定远的幽魂
位于日本福冈县(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太宰府市二丁目39号地段,有一座带有庭院的单层别墅。那是一幢超过百年的老房子。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沐风栉雨,多数建材仍完好如初,但掩饰不住岁月的沧桑。
那房子的建材十分独特:厚重的铁门上弹孔累累,廊下的护栏是军舰舢板所用的船桨,屋梁是军舰桅杆上的横桁,浴室的大门则来自军舰上的弹药库,实际上,房子的主材全部来自军舰的舱壁和甲板……
这座军舰改造的老宅现无人居住,由当地的神社管理,访客稀少,看上去阴气森森的。
有来头的老房子往往是灵异故事的温床:
据说,曾有小偷到这里偷东西,却听到很威严的声音喝问:“シュェ!”小偷当场吓瘫。而他所听到的那个古怪发音,后来有人说,那是中国话在问——“谁”。
还有一个故事从这里的神职人员处传出:曾有神官夜里去屋里取东西,迎头撞上一队黑魆魆的人影,定睛一看,是一队穿着清国海军制服的人,正整齐地列队,出操训练一样从他面前走过……
鬼故事传开,有好事者慕名而来,喝酒壮胆后夜宿于宅中,结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靠在那扇弹痕累累的铁门上,此后三天腰背剧痛,感觉像受了鞭刑一样。于是当地又流传下一个说法:饮酒者、衣冠不整者不可以进入——因为,这座屋子本来是一艘军舰,按海军军规,禁止饮酒和衣冠不整者上舰,如有违反,将受鞭刑军法……
透过定远馆铁门的弹孔,依稀看到一座很有故事的老宅
这座闹鬼的老宅大门旁,有一块解说牌,讲述了它的前世今生:“明治二十八年二月(1895年2月),日清战争威海卫海战中,联合舰队大破清军并击沉清国北洋舰队旗舰定远,翌年捞起该舰,用舰材建筑了定远馆,铁门上的大小洞是被炮弹命中后的痕迹。”
由定远舰舢板木桨做的护栏 《北洋海军兴亡史》剧照
原来,它就是曾经的的大清战舰——定远舰。
甲午战争,定远舰在威海卫保卫战中力竭自爆,后来遗骸被日方获取,其中一些零件被用于修建了这座“定远馆”,再后来,建造者的后代将之捐赠给天满宫神社,还在定远馆设立了灵位,称要“为那些尽管是敌人,但是只要不葬身鱼腹就开炮不止,对国家忠诚勇武的官兵们的冥福而祈祷”。
大概是这些祝祷没能驱散死者的怨念,定远馆屡有“闹鬼”传闻,以至于,当地的小孩子不听话,母亲时常会吓唬:再闹,送你到定远馆!
上述这些鬼故事见于1961年一篇《定远馆始末记》的文章,作者是一个叫秋山红叶的日本舰船模型学会理事。他的姓氏不禁让人想到一个日本近代海军史上的传奇人物,秋山真之。
按照鬼神文化的逻辑,幽魂的存在感很可能和两个因素有关。
第一,阴气要重。福冈太宰府神社寺庙众多,再加上定远馆所处的偏僻位置,培植幽魂真可谓得天独厚。
第二,怨气要重。如果执念深重的话,鬼魂可以找到生前念念不忘的物件来附体,《午夜凶铃》已经很好地诠释过这个问题。当年定远舰自爆殉国,何等惨烈。所以在日本人看来,那些附在舰材上的清国水兵的幽魂,无疑是怨念深重的。
2. 威严的喝问
幽冥之事,固然缥缈难知,但如果,那个喝问小偷的幽灵真的存在,那么,他可能是谁?
按照定制,定远舰上的人员编制329名,其中总兵军衔(相当于少将)的管带1人,军官35名,水手278名,夫役16名,然后是没有定额的海军陆战洋枪队若干,一般几十到几百名。
舰员中基数最大的是水手。海军是一个高度职业化、技术化和岗位化的军种,北洋舰队水兵的招收门槛也较高,这群来自胶东沿海的良家子们素质明显优于同时代的绿营和八旗。美国洋员、镇远舰帮带大副马吉芬这样描写过镇远舰的水手:“一群群肤色黝黑的水兵将发辫盘在头上,将袖子挽到肘,成群聚集在甲板的火炮旁,迫不及待地准备决一死战。”定远舰上应该类似。
所以,把小偷和神官吓瘫的很可能的就是这些来自山东文登、荣成一带的水手,那个“シュェ”的发音确实也是北方口音。
当然,还有种可能。
当时军舰上都配备若干海军陆战队,这是一支留存资料不多的神秘军种,目前只知他们身着黑色镶边的红呢号衣,夏戴平底大檐草帽,腰悬刺刀,按照配备的轻重武器分为枪队和炮队。陆战队主要用是登陆作战或海战时的接舷战,日常则作为宪兵队维持舰上秩序。从这点看,喝问入侵者还真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有两次较有代表的战事。
一是光绪十四年(1888年)六月,台湾吕家望“生番”起事,台湾巡抚刘铭传请求支援。李鸿章随即指派致远和靖远这两艘同型姊妹舰前往。致远卸下两门哈乞开斯速射舰炮,与靖远一同出动60名陆战队员登陆作战。11天后吕家望被攻破,两舰陆战队仅阵亡1人伤8人,近乎完胜。
第二件事则悲壮压抑许多。甲午海战后,日军全面进攻中国,驻守威海卫的陆军一溃千里,导致日军在成山头登陆,很快攻陷龙庙嘴、鹿角嘴等要塞炮台。被朝廷的命令困死在港内的北洋海军陷入日本海陆军的夹击。
1895年2月的某个早晨,舢板和汽艇在龙庙嘴炮台下靠岸,三百名红衣陆战队员冒着日军居高临下的炮火和弹雨开始冲滩登陆,如一团烈火在山崖上熊熊燃烧。日军惊讶地发现,这是一支同先前交锋过的清国陆军完全不同的军队,“登陆水兵气势嚣张,似都有拚死的决心”……为对付这支训练有素又不知死活的突击队,日军集结了数倍兵力,炮火也更加密集。最终,自杀性冲锋的突击队因寡不敌众被压制到山崖边,有的士兵当场自尽,有的跳入海中被狙杀,海岸上积尸累累,不可胜数,“二十间平方的海水完全变成了红色,像蜀锦一样好看。”(注:1间≈6.3尺。日本古制1尺=28.89厘米, 1间≈1.8米)
有说法他们是为不久前自杀的提督丁汝昌报仇,也有分析认为他们以声东击西的战术为福龙号鱼雷艇执行摧毁赵家嘴炮台的任务创造了机会。不管哪一种情形,那些穿着红色制服牺牲的陆战队员,没有理由不化作怨念最重的鬼魂。
3. 永恒的操练
怨魂最常做的就是刻板重复生前的惯常行为。定远舰的游魂们闲来无事,可能也不会荒废当年舰上的日常吧。
除了升旗、擦甲板,还有“常操”和“巳时操”等日常战术训练。所谓巳时操,因每日固定在早晨九点开始而得名,但在他们阴阳倒置后,这些训练大概也移到了晚上。
关于北洋海军的训练状况历来有争议。不可否认当北洋海军聘请的英国总查琅威理离开后,训练的确出现了一些废弛,但从后来海战的情形看也未大失水准。镇远洋员马吉芬在为美国《世纪》杂志撰写的《大东沟海战》中有这样的描述:
“当军号一声‘准备战斗!’风筒被折倒,帆具被收起,天窗和水密门被关闭……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配置就位。”
“甲板上撒上了沙子,而有更多的沙子则已经准备好用来在甲板打滑时使用。在上层建筑内以及舰艇内部看不到的深处,弹药吊车、扬弹机、鱼雷舱等各处人员都已经各就各位。”
“甲板上各处都是卧倒的水兵,他们怀抱一个五十磅或是更重的发射药包,准备在需要时一跃而起补充给炮位。这些人员为了使火炮能够快速射击,彼此相隔一段距离卧倒,这是由于发射药包不能堆积在甲板上,以免被爆破弹命中而造成灾难。”
“我的船员们这时非常安静。前桅战斗桅盘中的一位千总正在使用六分仪测量并报告距离,他打出不同的旗语,每报告一次距离,炮手都会压低一次标尺。各炮的炮长都将炮索握在手中,并保证自己的大炮瞄准敌舰。通过风筒可以听见蒸汽抽风机有节奏的工作声。所有橡皮水管都被连接起来并注入水,以便一旦起火可以迅速展开扑救。”
透过马洋员的文字,看到一个训练有素、同仇敌忾的铁甲舰战斗群体。夜复一夜不辍操练的游魂们,也许会在夜深人定的某一瞬间看到血脉相连的残骸复原成原先的模样——舰身修长,干舷极低,身披美丽的维多利亚涂装,油修一新准备升火起航……
4. 永远的舰长
说起定远舰的灵魂人物,大概非管带刘步蟾莫属。他是定远短暂一生中唯一的舰长。
刘步蟾,字子香,生于1852年,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毕业于福建马尾船政学堂,1877-1879于英国海军地中海舰队实习,任地中海舰队旗舰“马纳多”号的见习大副,是清政府着重培养的三位海军人才之一。1880年清政府向德国订购定远、镇远铁甲舰时,刘步蟾奉派赴德驻厂监造。他亲眼目睹定远从一块块钢板变成一艘排水量7220吨的一等铁甲舰。从那时起,他一生的命运便与这艘军舰休戚相关,生死与共。
关于刘步蟾的评价,曾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负面的,特别在《甲午风云》和《走向共和》中,即便在电视剧《铁甲舰上的男人们》中有所提升,但仍然是一个圆滑世故的家伙。对历史人物的选择性塑造反映了一个民族某种微妙的心态。定远舰成为甲午后几代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但与她血脉相连的刘步蟾却长期被歪曲,还真有点错乱的感觉——熟悉海军传统的人知道,一个卑劣怯懦的舰长根本无法管带出一个英勇顽强的军舰战斗集体。
刘步蟾究竟是怎样的舰长,定远的一生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步蟾陪着定远诞生,1885年驾舰回国,随即被认命为管带,一生再未分开。定远作为国之重器度过了辉煌的十年,同时刘步蟾也迅速提拔为舰队的右翼总兵。在1894年那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蒸汽船海战中,定远的表现可圈可点。尤其在超勇、扬威和致远沉没,济远、广甲逃逸,经远被围歼,靖远、来远一度撤离战场灭火的时候,唯独定远和镇远以寡敌众顽强对抗。日舰的速射炮将大量装填下濑火药的高爆弹密集地倾泻在她们身上,但在刘步蟾的指挥下,定远与林泰曾、杨用霖指挥的镇远密切配合,越战越勇,以至于一名日本水兵在临死前发出了“定远怎么也打不沉啊”的哀嚎。最后,定、镇重创日本旗舰松岛,遏制并逆转了那场海战的劣势。
在威海卫孤军奋战了一个多月后,定远终于被日军鱼雷艇偷袭,在击沉了来犯的鱼雷艇后重伤搁浅。随着局势恶化,为避免资敌,刘步蟾沉重地下了最后一个命令:炸毁定远。1895年2月9日午后,与爱舰相伴走过十年的刘步蟾亲自指挥装填350磅炸药。
随着一声巨响,定远殉国。早就说过“苟丧舰,必自裁”的刘步蟾也在定远炸沉的当夜实践诺言,仰药自尽。
这艘作为北洋海军灵魂的铁甲舰,连同她唯一的舰长,在见证了中国近代海军的骤兴骤亡,为自己守卫的海疆壮烈捐躯。
如今的学术界已给刘步蟾正了名,实际上,刘早年在英国留学期间,驻英公使郭嵩焘就对那批海军学生有过深彻的评价,他认为刘步蟾乃可造之材,但行事略显粗豪。北洋海军文案池仲祐的《刘军门子香事略》中也提到,1891年户部奏准停购船械两年后,率定远访日回来的刘步蟾认为日本已“增修武备,必为我患”,陈请李鸿章转奏朝廷,继续添置铁甲舰以防不虞。李中堂未允,刘步蟾竟愤而力争道:“相公居其位,安得为是言!平时不备,一旦偾事,咎将谁属?”这番咄咄逼人的言辞令当时圆滑的官场老手们无不惊愕。
这样的刘步蟾又怎能被贴上怯懦、世故的标签?
早年在欧洲留学的刘子香,称得上“英俊颖达”的评价,有几分像一位香港明星陈伟霆。
刘管带殉舰殉国,英灵何往?姑且相信他也追随定远的残骸逗留过那座老宅吧。假如有一天,你造访定远馆时听到一句福州话的“die nui(谁)?”甚至“who are you?”的时候,恭喜你,你很可能偶遇了舰长,那真是堪比中大奖的荣幸。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夏晴朗
这是第 3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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