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 史上第一职场达人冯道的成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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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五代·冯道 《天道》
冯道,字可道。生于唐末卒于后周,瀛洲景城人,现沧州一带。算起来是我的河北老乡。不过这门子乡亲不攀也罢,这位自号“长乐老”的政坛不倒翁名声实在不佳。对此,我有个同学一定持反对态度,他姓冯,恰是河间府人士。当年聊起各自的姓氏渊源,冯同学就说他是冯道嫡系后人,有家谱为证。像这样家世显赫的朋友多年以后又遇上一位,我的朋友潘采夫,俗家姓李,曾透露自己乃李大总管莲英苗裔,如假包换的宦门之后。
再说冯道,此人以官运练达著称,一生经历四朝十主,外带向辽帝称臣,而且官越做越高,流水的皇上铁打的冯道,堪称史上最强职场达人。只不过根据“不事二主”的古代价值观,这不算成功,反倒是劣迹。
冯道画像
冯道素好学,有诗才,修史者对他的文化水平是认可的。未出仕时就曾做一首诗励志,其中有“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一句,就是他的座右铭。但我猜多半是后人伪作,你想啊,假定这首诗真是冯道写的,他侍奉过的五朝十帝非虎即狼,搞起文字狱来想必在行,个个力可族人,长乐老是别想了,短命鬼倒大有希望。何况冯道为人谨慎处事圆通,绝不会犯傻留下这种辱圣犯上的证据。
冯道的本事自不必说,后世有人称其为“史上最佳职业经理人”,因此颇有些现代人将冯氏的处世哲学奉为圭臬,如今跳槽超过五家以上、且职位薪水越跳越高者,多半得了冯道真传。《资治通鉴》中有两句话点出了冯氏哲学的精髓:“临难不赴,遇事依违两可,无所操决,唯以圆滑应付为能事”——这种处世哲学贯穿了他的一生,可供冯氏当代信徒参详,如果还不知其中三味,抓一条泥鳅来问计也行,这种生物据说就是冯道转世投胎变的。
有两件生平事迹可以证明泥鳅和冯道的基因传承关系。一次是在后晋为官的时候,冯道被“儿皇帝”石敬瑭派去辽国出差,被辽帝耶律德光看上了,想挖“儿子”墙角,顺便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以笼络南朝士子,没承想冯道的拒绝方式都令人空前舒服,他说北边是爹,南边是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给咱自个儿家打工,有啥区别呀。耶律德光周身通泰无话可说,于是赐金赏银礼送回家。
这第二桩是他和耶律德光的著名对话,后者轻松灭晋,冯道爽利投降,辽太宗问你干哈来见我?答:无城无兵,安敢不来。耶律德光心说你倒老实,就又问:你这老小子算是什么东西?冯道说:又无才又缺德,我就是一全无用处的老帮菜。这一问一答辽帝就爽歪歪了,哬,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遂下旨封他为太傅,位列三师——你瞧,还是高干。
宋朝的欧阳修和司马光对冯道评价很差,欧阳指责冯氏无廉耻,司马更狠,说冯道是奸臣中的尤物,没有更奸只有最奸,老冯不奸则天下无奸。连当代大师秋雨都不耻冯道为人,含泪说此人是“小人”。
司马光的宿敌王安石就不一样了,他的点评是“屈身以安人,如诸佛菩萨行”,认为冯道之所以甘当连三姓家奴吕奉先都自愧不如的八姓家奴,是为了慈航普度。明人李贽也为冯道积极平反,说他之所以“历五季之耻”,是不忍生灵涂炭,是为人民卧底,因此即使遭遇锦衣玉食位列三公这样的屈辱都得忍着,形而上得离天三尺三。这倒也不意外,李贽先生从来都语不惊人死不休。
说起来冯道对教育是有贡献的,他监制刊印《九经》,对宋以后的出版业影响巨大。即便是骂冯道最起劲的欧阳修,算起来也受过冯氏遗泽。冯道还教后唐明宗背过一首诗,版权是聂夷中的: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
明宗此后对冯道更为器重。另外“谷贵饿农、谷贱伤农”也出自冯道之口,可以说,身为宰辅,冯道对三农问题相当在行也是持续关注的。
历史的吊诡之处总是凸显在子孙身上,冯吉是冯道之子,不好读书,却喜欢弹琵琶,冯道认为这爱好上不得台面,比不了读圣贤书习御龙术。然而冯少爷就好这口,屡教不改,冯道就羞辱他,让儿子在宾客面前弹琵琶,完事还煞有介事地打赏,但冯少面色如常。苦于当时没有电刑,没有戒瘾机构,所以冯道帮儿子戒琵琶瘾的想法破产。不过据说冯吉弹琴的造诣很高,柴荣常请他到宫内演奏,因琴声悠扬响亮,相当雷人,时人称之为“绕殿雷”。现在再看,此冯吉不是凡人,或者是看惯了官场,又自忖学不来其父的泥鳅秘笈,干脆以优伶伎自污,反倒保全了冯家一脉香火。
七十三岁那年,冯道病故。时有人说,哇塞,跟圣人同年——孔子就是七十三死的嘛——原来这样就可以当圣人啊。圣人不圣人就不废话了,有冯道这条底线在,后世的文人骨头怎么软貌似都不算过分了。
吾国历史上最缺钙的年代,大概要算是五代十国了。有蜀后主的花蕊夫人诗为证: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冯道生于斯时长于斯世,最终呈现在历史长河一个变形虫的形象,当有其必然性。一个很有些才学的文人,软如涕、韧如丝,如滚刀之肉,似跗骨之蛆,换主子跟换衣服那么轻松,不管谁家天下,冯道都有官做、有肉吃,如此样本仅此一例,可称为“冯道现象”,很值得研究。也就真有不少的史家研究。
譬如葛剑雄老师特能理解冯道,他认为乱世陷沼,朝代频更,文人若是死节尽忠,没有十条命是自杀不过来的。这话不能抬杠,猫也只有九条命,况人乎。可再往下葛师说冯道行径实为“曲线救国”,是“为了人民利益的大前提”,这论调怎么听都耳熟得紧,说白了就是目的正确即可,手段大可不择。
历史的老脸是供后人涂抹的,根据需要被打扮成当政者希望看到的样子,于是冯道就变身忍辱含垢的道德楷模,于是宋玉就成了郭大诗人笔下卖师求荣的无耻之徒。对冯道,陈寅恪的观点则是“理解,但不同情”,窃以为这是真正的史家态度。是啊,假如滥好心到同情的程度,就难免忍不住效仿一下,许多人就是这么干的,再加上软骨病传染性极强,自五代肇始,由两宋承袭,这个国的不举之症从此祸延千年。
大致盘点一下,史家对冯道的评价是“私德无损,大节有亏”,单说私德。众所周知,为官之道,戒贪最难,这点冯道做得不错,其父死冯道丁忧回乡,正赶上家乡遭灾颗粒无收,冯道便散了家财,资助乡党度过难关,得赞一个。再说品行,曾有部属把掠来的女子送给冯道,冯道却把女子花钱寄养在尼庵,等亲人失物招领,不肯趁人之危,非常柳下惠。
不过这些似乎还算不上大义,义之大小与乌纱大小是成正比的,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身为一高等文官,冯道大多唯唯诺诺,唯一一次直谏还是在他七十岁之后——彼时北汉犯周,世宗柴荣要御驾亲征,冯道说不可去。柴荣说唐太宗能亲征我为什么不能?冯道说你能比唐太宗吗?这时柴荣已经面有愠色了,忍着气说,他们乌合之众而已,我军打他们,就跟大山压碎鸡蛋那么轻松。此时顺从得令人发指了一辈子的冯道居然又顶一句:你能跟大山比吗?柴荣大怒,但还多少保持了风度,没把冯道怎么样。但从此这老冯成了“狗不理”,不久郁郁而终。这也是成功学大师冯道极少数不成功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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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夏晴朗
这是第 78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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