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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 | 秀场男孩:女强男弱的行业里,男人们会遭遇什么?

吴呈杰 GQ报道 2019-04-11

模特行业是少有的男性为弱势的行业。女性是开拓者、引导者,曝光度和收入都比男性高。
当刘雯、奚梦瑶等女超模持续吸引公众目光,男模却鲜少拥有声名。
职业属性和社会期待相隔鸿沟,男孩们由此陷入身份危机。性别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男性在模特行业中的遭遇,可以反照两性在社会生活中共同面对的处境。

 




 模特行业的“第二性”


晚饭时分,我走进一家拥挤的火锅店。大家坐在大厅一角,围绕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话题也多是关于他。有人感叹,“你保养得真好,看不出年龄。”还有人关心他的职业前景,“过了30岁之后,将来有什么打算?”


男人笑笑,眼角漾开几道纹路,没说什么,继续听桌上的人谈话。“最近看了你上的那个综艺,《我家那闺女》,你可是中国第一男模啊。”


赵磊对这样的称呼习以为常,仍然只是笑笑。早在2011年,他就成为首个闯入models.com榜单的中国男模,在业内一直被看作是领军人物。我在他旁边坐下,他热心地把鸭血豆腐、猪蹄放在我的碗里。有人问他,“晚上吃火锅没关系吗?”他自嘲一句,“混得好就不来蹭饭局。”


沉默一阵后,赵磊问我,为什么对男模这个行业感兴趣。我提到之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讲男模是比女模收入“低一点儿”的行业,这在“男权社会”中并不常见,所以好奇。他立刻截过话头:“不是低一点儿,是低很多。”


直到吃完火锅、送走他,我都没觉得自己的回答有冒犯之处。女同事问我,你会在一个饭局上质疑一个陌生男性过了30岁就魅力不再吗?会直接问他赚得不如另一个性别多吗?这基本上是女性会经常遭遇的场景。更何况赵磊并不是一个普通男人,他是一个行业的佼佼者。


男模更像是模特行业的“第二性”。我参观过一家业内顶级的模特经纪公司。墙上挂了三排模特照片,一排男模,两排女模。有几位拥有较大影响力的,会将他们的照片放大裱起来。裱起来的大多都是女孩。


打开这家经纪公司的网站,你会看到12个女孩攒聚成金字塔状的巨大开屏。画面切换,是另外11个女孩。再切换,又是全新的11个女孩。终于,男孩出场了。如同这个行业的历史——1937年,女权主义者Elizabeth Hawes首次在女装表演中引入男装表演,服饰艳丽。两年后,她在一本叫作《Men Can Take It》的书中解释说:“在服饰上,男人们总是被众多传统和禁忌束缚……这既不舒服,也不漂亮。”


一位经纪人告诉我,在国内走一场秀,一个顶级女模能拿到20万,而男模封顶就是五六万。“市场”决定了两性之间的悬殊差异:根据一家市场研究公司的报告,2017年,男装的市场份额不及女装的四分之一。


前段时间,赵磊在微博晒了一件黑白条纹针织衫,并感谢了刘雯。这是刘雯和鄂尔多斯的联名款,由她独立操刀设计。刘雯被看作是中国女模的代表人物,已经和这个品牌合作了10年。她每年都拍摄广告大片,身边的男模换了又换。3年前,赵磊和刘雯在海边拍过一组鄂尔多斯广告。之后,至少曾有4位男模站到过刘雯身旁。


赵磊


在最新一则鄂尔多斯广告大片底下,赵磊评论:“铁打的刘雯,流水的男模”,配上捂脸的表情。赵磊说,没有再拍的原因是品牌“老压价”:“他们嫌我太贵了,因为男模没有那么重要。”



 ❷

 埃菲尔铁塔下


2010年6月,赵磊第一次出国参加时装周。他去了米兰,又飞去巴黎,终于在巴黎见到了另一个来走秀的中国同胞。


这位男模叫傅正刚,此前已经来过两次巴黎,是第一批参加时装周的男模之一。他当时的女朋友在巴黎读书,于埃菲尔铁塔下租了公寓,他就住在这里。为了省钱,其他中国男孩也过来挤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大家晚上一块去菜市场,每个人都做一道拿手菜。傅正刚带赵磊去公司,教他怎么买票,怎么坐地铁,怎么看地图。第二天,赵磊凭着记忆自己摸索了一遍。


傅正刚比赵磊大两岁,来自浙江义乌的农村。高考填报志愿时,他自作主张报了“服装表演和服装设计”的专业,弟弟傅正强记得,哥哥曾为此和家里僵持了两年多,父母觉得“这不是一份正当的职业”。拗不过儿子,父亲丢下了一句话:“不管做什么,做裁缝也好,做模特也好,都要做最好的那一个!”


在傅正刚之前,除了零星的品牌邀请,还没有中国男模走过四大时装周。傅正刚在博客里贴上刚拍的杂志硬照,网友在底下评论:“褪不去的一身土气。”“一脸的愤世嫉俗样。”他感到屈辱,直到看到这么一行字:“男版吕燕——傅正刚。”他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接着大笑起来。那是2006年,距离女模吕燕在国际时尚圈成名已经过去6年,这个出生于江西山村的小眼睛姑娘因为外貌饱受争议,却敢只身一人去巴黎闯荡。傅正刚想,是的,我要成为“男版吕燕”,我要走向世界!


傅正刚先去了新加坡,然后和巴黎的经纪公司牵上了线。在来回了100多封邮件后,北京奥运会前夕,他终于来到欧洲面试,拿下了4场秀。


傅正刚


在这片陌生的大陆,傅正刚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老鼠进了一个黑暗的森林”。他背着两个模特本、一本惠普女CEO卡莉·菲奥莉娜的自传、一个笔记本和一大瓶水,在米兰和巴黎的街道间跑来跑去。他参演过几场惠普电脑的发布会,卡莉·菲奥莉娜是他认为的强者——这几乎像一个隐喻,模特这个行业,女性承担了开拓者的角色,她们数量更多,曝光更多,并且成为一种精神力量。


很多品牌当时不需要亚洲男性面试,即使去了,也是简单的两个来回:“Where are you from?”“China.”“Thank you!Bye Bye!”后就结束了。于是在欧洲的时光悠长得难以打发。傅正刚在酒店连着好多天看意大利连续剧,剧中的演员能一口气说5分钟意大利语,他听着都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学会看书、卷烟丝、写长长的博客、自己和自己说话、坐在长椅上用直板手机玩贪吃蛇。


巴黎夏天的白昼格外漫长。已经是晚上九、十点了,太阳还高高挂着。傅正刚、赵磊和另外两个男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想着要好好庆祝一番。他们来到塞纳河边,脱掉上衣,铺上毯子,在草坪上吃薯片、喝啤酒。一个认识的编辑经过,给他们4个拍了张照片。镜头里,男孩们戴上墨镜,努力装出酷酷的样子。时间定格在2010年的6月。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国女模走向世界;第二个十年,国内男装市场快速发展,中国男模在国际T台上的成绩也越来越好。2011年的米兰秋冬时装周,杰尼亚把秀场主题定为“花样中国” (In The Mood for China),一下子邀请了赵磊为首的8位中国男模。在后台接受FashionTV采访时,他们大声喊出:“We’re all Chinese!”


“天时地利人和,你就赶齐了。”赵磊说。


但那张合影之后,两个人的命运并没有因为共同走过时装周而齐头并进。赵磊走秀的成绩越来越好,只要是老外面试,他的入选率就奇高。他无法说明原因,只知道有媒体评价他“完全符合西方人对东方男人的审美”。很快,他成为第一个囊括Emporio Armani、Giorgio Armani、Ermenegildo Zegna等品牌秀场的中国模特。


傅正刚的走秀数连续几季都是尴尬的1,他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当行业第一的梦想离他触手可及的时候,一个更新鲜的面孔取代了他。他只能在博客里记录:“和这些十来岁的碧眼黄发的小孩子们一块面试,真的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自己也觉得状态一次不如一次了,呵呵,不过出来的兄弟姐妹也越来越多了,挺好!”


为什么是赵磊?傅正刚曾经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长得比我帅吗?身材比我好吗?比我有文化吗?似乎都难以让傅正刚服气。可能是脸型的问题,可能是气质的问题,“反正总会有那么一点儿问题”,只有这么想,他才会觉得好受些。




 为什么是他? 

赵磊住在北京闹市区,午后阳光很好,铺在北欧式风格的家装上。玄关内有一幅安迪·沃霍尔的作品,书架上,几本未拆封的原版书码在一边,旁边靠着一本被翻得蓬松的《生活英语五百句》。

13年前,赵磊从老家菏泽来到北京。他高中时是校篮球队的风云人物,成绩却倒数。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他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只能在家待着,早晨起床,一摸枕头,掉了大把头发。

同学们都陆续出去念大学,他也想出去,去大城市。但直到来到北京,他才发现自己一无所长。晚上,他蹭住在地质大学的学生宿舍内,白天去街上游荡。

“我没有其他选择,”赵磊说,“我刚高中毕业,我选择什么?我去找工作,我去哪儿找?”高三时,他偶然参加了一次模特比赛。他想到参加比赛时认识的模特经纪人,给她打去了电话。

父母只想让他回去。他们找到赵磊的好朋友,给他做思想工作,去蓝翔技校学门手艺吧,学成之后回老家开个小店。要让家里人理解模特、尤其男模是一种怎样的职业非常困难。家里人问他,你们是不是跟女模一块儿换衣服?

“我不跟他们聊这个问题。”采访中,每当问及父母对模特的看法,赵磊就露出抗拒的神色。在家人看来,模特不就是拍个照片吗?不就是走两步吗?他有次去济南走秀,专门叫亲戚过来看,而亲戚关心的问题却是:买衣服能打折吗?

做模特的前四年,赵磊的成绩只能说是乏善可陈。接到的最大一单是Gucci的店家秀。那时奢侈品品牌刚开始进入中国市场,Gucci一个月开一家,赵磊就一个月出去跑一次,南京、武汉、长沙、长春、成都、青岛……他在2007年到2009年完成了中国二线城市巡游。另外三位和赵磊搭档的男模,也成为第一批走向国际的男模,其中就包括张亮。

2009年隆冬,赵磊接到一个从广州打来的电话,对方说“Prada要找你拍广告”。电话那头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他以为就是那种“在后面加个a,加个s”的山寨品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赵磊去了拍摄现场,才发现一切都是真的。他拍完,憋了3个月没和别人说——机会来得太过轻易,他时刻担心自己的镜头被剪掉。

赵磊

我问赵磊是怎么接到这些工作的,他大笑一声,扬起手里的咖啡:“你买个美式,你会给美式说为啥买你吗?”

这组叫作《初春》的Prada全球男装广告一出来就引发轰动,很少有中国男模能接到国际一线大牌的广告。久不联系的模特公司老板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语气谄媚,说要把他推到国外,参加时装周。在当时,国际时尚周罕见亚洲的男性面孔,而吕燕、杜鹃等女超模已经在国际T台上活跃多年。

3个月后,赵磊来到米兰。他不会英文,特地买了一个文曲星,但没想到到了那边,根本连话都听不懂,他掏出文曲星敲中文,人家在旁干站着,一头雾水。到后来,有其他国家的模特来搭话,他就一直笑着点头,直到对方说多了,他才磕磕绊绊地解释一句:“Sorry,我英语不好。”

他面试上的第一个秀是个叫Missoni的牌子。模特们被领到一个大花园,站成一排,赵磊学着其他男模的样子,僵住不动。他在太阳底下站了快3个小时,晒得晕晕乎乎的,看着底下闪烁的摄像机,始终在想同一个问题: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赵磊是那场唯一的中国人,很想问个老外,却连个单词都想不起来。回酒店以后,他上网问朋友,别人告诉他,这叫作静态展示(Presentation,编者注:模特穿着设计师的服装,静止着摆出造型,过程一般持续很久)

对于仍然身处县城的父母而言,赵磊的成功要来得晚一些。2011年,县城中心的商贸城里有唯一一家美特斯邦威,父母从橱窗里的广告上认出了儿子,“就像你自己在家里看见自己的孩子”,这让他们感到新奇。

2013年,张亮凭借《爸爸去哪儿》大红,引发“模特热”,《快乐大本营》策划了一期模特专题,也邀请了赵磊。节目里,后起之秀金大川调侃28岁的赵磊是“老模特了”,镜头给了赵磊一个特写,他露出尴尬的笑容,没有接话。女主持人在一旁起哄,“你们之间才像那个后宫争宠”。

节目播出后,亲戚朋友都打来电话,直到这时候,赵磊的父母才算认同了这份职业:“一下子就看得不一样了,觉得你是个名人了。”


 命运的分野 

2011年,《智族GQ Style》创刊,细分的时尚媒体开始梳理不断成熟的模特市场,头一件事,就是排次序。创刊封面的拍摄定在纽约的一个酒廊,赵磊身着白色西装,和一位红唇女子翩翩起舞。3位男士在一旁窥伺,其中一位斜过身,做出前来争抢的样子,只留下一个侧脸的轮廓。


需要辨认很久,才会认出这个侧脸就是傅正刚。“没有脸”让他耿耿于怀,在创刊封面上获得同样待遇的还有年纪相仿的张亮。与此同时,赵磊在封面最显眼的位置,脑袋伸到了《智族GQ》的logo之上。傅正刚毫不掩饰对此的不满,后来杂志举办创刊派对,他也拒绝参加。

傅正刚

“哇,这两个人拍遍所有杂志,最出名的两个人(傅正刚和张亮),最后好,脸都不让露一点儿。”采访时,傅正刚语气依然激烈,“赵磊非得踩着我跟张亮两个人肩膀顶上去,就干吗非得来这么一下呢?”

我向杂志时装总监求证此事,他的回复非常简短:这个行业就是这样,谁当红,就拍谁。那年8月,models.com更新了最佳男模排行榜,赵磊成为首个闯入榜单的中国男模。《智族GQ Style》 创刊号的封面故事里,介绍赵磊是“中国时装头牌领军面孔”。

采访中,我问了所有男孩同一个问题:你想成为赵磊吗?他们的答案也都出奇地一致:不想。一个叫王凯沐的男孩有件“到现在都很恨”的事,一家杂志找他和赵磊拍大片,到了棚里才发现,赵磊还是赵磊,他却要戴上一个代表杂志的头套。凭什么?他想不通。“模特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赵磊他是最好的模特,但他只是最有名的,混得最好的,比他条件好的太多了。”王凯沐说,要成为赵磊需要额外的“很多因素”。

“他们人都是大好人,”另一个男孩说得更加直言不讳,“但就是可能他们脑子里想得也不多。”

成为赵磊的“很多因素”——在当事人本人眼里非常简单:“人家说行就行,不是你说行不行。”至于怎么得到人家的认可,“统称命”。

职业的不确定性,让赵磊难有安全感,因此生出一些对神秘主义的敬畏。他第一次出国回来,有那么一点儿飘飘然的意思,结果骑自行车骑太快,整个人“咔”地飞了出去。车坏了,手机碎了,胯骨和膝盖的疤痕至今未褪。码表上的里程数停留在44.4公里,微博又恰好是440个粉丝。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予他的警告。

在如日中天的那些日子里,赵磊始终没能完全享受胜利者的滋味。他得了颈椎病。2010年,他第一次出国,把长腿收拢,蜷缩在狭小的经济舱里。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歪着头就睡着了,空调的冷风对着脖颈直吹。醒来,他一摸脖子,以为是落枕了。

没想到这种感觉伴随了他多年。每飞行一次,赵磊的颈椎病就更加重一分。但飞行又是模特摆脱不了的宿命。先是肩颈特别紧,像“给猫戴个脖圈”;到后来,就像有人牢牢掐住他的脖子。他试过按摩、针灸、核磁共振、微创手术、拔罐刮痧,统统无效。一次从纽约飞洛杉矶,下地后又立刻坐了汽车,一刹车,颈椎一错位,他就一瞬间呼吸不上来。回到酒店,他瘫倒在地上,想呕吐,又觉得大脑已经全部炸开。

采访时,他真诚地问我有没有了解过抑郁症。他一直想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得这种病。十几岁的时候,他成天笑,笑出了两条细长的眼纹。成名后,颈椎的刺痛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再加上不会英语,去哪儿都是形单影只。最后,“连人也不愿意见了”。

赵磊之后,进入models.com的第二人是郝允祥。1月,我在北京的一家影棚见到他时,他正在剪头发,脑壳上只贴着薄薄一层。他因圆寸发型发迹。8年前,杂志时装总监想找个“体格强壮、肌肉线条好、有张力并充满力量美的人”,他相中了郝允祥,唯一的要求是,把他当时的长发剪成圆寸。

郝允祥剪了头发,这组照片帮助他打开了国际市场。他至今保持着半个月剪一次头发的频率,每次出镜都是同样的发型。

郝允祥


傅正刚没有赵磊的幸运,也没有郝允祥的顺从。他个性中自尊、叛逆的一面反而让他丢了不少工作。24岁时,傅正刚剪掉了自己标志性的斜刘海,留了个板寸,想证明“我没有头发,我还是傅正刚”。但那一年他因此错过了欧洲的两季时装周。一个从香港特地跑来找“傅正刚脑袋”的杂志编辑,也在见到了他的板寸后,强迫他戴上了一个和以前发型一模一样的头套。

如同赵磊对成功有神秘主义的揣度,傅正刚对自己的失落也有阴谋化的解读。他想,时尚圈定期推出吕燕、杜鹃、刘雯,这一切都是“骗局”。就是让更多的模特沉浸其中,想成为那个“万一”,想成为“下一个”,但大多数模特只是“之一”。他不想成为“之一”。


 舞台之上,泥土之上 


傅正刚有过一次“唯一”的时刻。2011年的中国国际时装周上,他给一个品牌走秀。谢幕了,男孩们站在T台最后,等待拍照。


傅正刚看着前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宽的舞台。摄影师还没上台,灯光亮着,热闹的法语歌还在放:“那我们跳舞吧……”他想象自己是个演员,导演没有喊“咔”,他就可以继续演下去。他勾住左右两个男孩的肩膀,带头冲到T台最前列。


气氛再次达到了高潮,一个女观众正想掏出手机拍照,发现很快就结束了。傅正刚的兴奋劲儿一直没有消退,还勾住法国设计师的肩膀要和他一块合影。


秀导张舰在操作台上,脑海里冒出来“哗众取宠”四个字。他愤怒极了:“等于你借助了品牌,借助了设计师的资源和他们的钱来表现自己。”在他十余年的秀导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傅正刚在机场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秀导生气了,你打电话跟人道个歉吧。”他在微博上写了段道歉的话,但并不服气。采访时,我提到一种认为他有违职业道德的看法,他的音调瞬间提高起来,“我到现在也觉得没错。”


傅正刚喜欢把走秀称为“创作”,他最常举的一个类比是,演员、歌手都能临场发挥,为什么模特不能这么做?


“作为模特怎么能这么做啊?”电话那头,张舰说得斩钉截铁,“模特你表现的不是自我,你有多少技巧,你最终表现的还是服装作品,是表现设计师的情感,而不是你模特自己的情感。”他说中国的男模有个怪现象,人人都把自己当大明星,说到底,是比起女模职业教育不够,还没明白“模特就是工具”。


蒋乐薇是当时傅正刚所在公司的经纪人,她提到了一种可能的后果:“如果你不来道歉的话,之后可能你们公司所有模特我都不用。”她所顾虑的“封杀”,在一年后的确发生了一次,主角还是傅正刚。


2012年,傅正刚在博客上发表博文《你们不知道的模特圈(我被封杀)》,抗议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秀,制作公司提供的酒店条件差,从早上6点到晚上8点只供应一顿工作餐,承诺临时加演的双倍演出费并没有到账。出于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在5月的另一场大秀面试上,这家制作公司的导演叫来两三个保安,把傅正刚驱逐出场,并点名“以后所有他们公司接的活动傅正刚都不能参加”。


这篇博文引发了轰动,有近8000条转发,在时尚圈更是“家喻户晓”。从刘雯、胡兵到王思聪、张馨予都转发了微博,赵磊也发了一条声援微博:“身在一个体制不健全的行业,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


媒体24小时给傅正刚打电话,他受不了了,把手机关了机。他两天没好好睡,整个人瘦脱了相,只好去医院挂点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回家养猪,他想。


模特一行最吸引傅正刚的曾是舞台上的感觉——他把T台看作舞台,认为是实现自我价值,甚至是实现阶级跃升的场所。大学时,在商场门口,他第一次走秀,整个蒙了,愣着不动。老师把他狠骂了一通。但这次经历让他感受到“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带来无限喝彩的虚荣”。他开始试着和女孩说话的时候盯着她的眼睛,并控制着不脸红;谈论那些他看到的、向往的但买不起的物件,作为自己光鲜生活的注脚。他想到父亲在义乌农村承包的养猪场,在那些散发恶臭的夏天,他和弟弟一起推着推车,挨个猪圈铲掉几百头猪的粪便。他决心摆脱一辈子困在村庄的父辈的命运。


当模特后,傅正刚交往过一个有权有势的女朋友。她出门一定要坐头等舱,住当地最好酒店的总统套房。她开500万的豪车,傅正刚不愿意坐,另外买了一辆10万的车。他跟着女朋友赴宴,一进门,一桌子十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姐好”。傅正刚跟在后面,像隐形人似的,从进门到落座,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碰杯时,他们的目光都望向别处。


这段关系没有维系太久,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傅正刚在职业上无法找到尊严感,作为男性,他更不能容忍在两性关系中处于弱势。


回忆起这个场面时,傅正刚坐在杭州的家中,燃起了一根烟。这是一个中产阶级社区电梯公寓的一楼,落地窗外能看到来往的行人。这是有意为之,让他想起老家的平房和脚踩在泥土上的安全感。他每天从公司到家往返,像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享受成为家庭和事业核心的位置。他刚刚做完了一桌菜,和在沈阳的妻儿视了频,“这个就是生活。”他慢悠悠地吐出烟圈。


“你听过周华健的《花旦》吗?”他问我。然后当场给我吟诵起了歌词:


每每入戏已太深

一步一步颠倒众生

假假真真

付出岁月青春

……


他说,你在舞台上越久,越会把自己当作那个想象中的人来活,就像嗑药一样,你就越不愿意谢幕。



 鲜肉市场 


2019年1月,我去傅正刚的办公室找他。办公室近20平,位于杭州最贵的地段。桌椅宽大,他西装笔挺地端坐,身后摆满奖杯。这些奖项几乎都是2012年底得的,包括他梦寐以求的“最佳职业时装模特”。


“封杀事件”并没有真的让他被封杀,反而让时尚界第一次广泛承认了他。大家都在表彰他的勇气和为行业改革作出的贡献,傅正刚本人却对模特这份职业热情散尽。他想到那些一开始都嚷嚷着要反抗的同行们,“可悲就可悲在这里啊,本来大家一起说,这个事情这么说是对的,谁都不要怕。最后另外99个人就怯了,就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那那些拿枪的就看到你了嘛。”


他动了开公司的念头。企业家一直是他想追求的身份。第一炮是把世界旅游小姐大赛引进义乌,但入不敷出,搭进去全部身家,还欠了50万外债。


适逢春节,傅正刚闭门不出,有亲戚来串门,就冒出头打个招呼。但那些“模特就是无脑”的闲言碎语,还是隔着房门传进了他的耳朵。他感到屈辱,又没有办法,只能重新回去做模特,走那些很久不走的地方时装周。曾经代表着梦想的东西,最终只是用来讨生活。


2015年,傅正刚在杭州创办了超模训练营。尽管他曾多次在博客上奉劝年轻人不要做模特,但他最终成了那个让更多年轻人从事模特的“布道者”。


傅正刚的超模训练营开到了第十三期,每一期开课,他会和学员们讲同一个故事:3个20岁的年轻人同时进入时尚行业,一个做了摄影师,一个做了化妆师,一个做了模特。10年后,摄影师和化妆师都成了“大师”,那个模特成了什么呢?


“过气模特。”他面色平静。


傅正刚


有时候,他出去谈合作,其他CEO还是会习惯性地夸奖他“很高很帅”,他会立马截住话头,说,咱们聊正事。夸一个男人好看,在傅正刚的理解里,就是“没别的东西好说了”。


以前,每次自己拍的杂志出街时,傅正刚都会去报刊亭买上一本。拍的意大利广告内页国内买不到,还在博客上喊话:假如哪位朋友手上有,我愿意买过来!日积月累,他在燕郊的家里攒了几十个纸箱子,每个箱子都整整齐齐码了几十本杂志。等到他创业要卖房,看着满屋的杂志,根本没有想搬走的欲望。


在美国,模特被刻薄地形容为“鲜肉市场”(Meat Market),意指保质期短暂。傅正刚如今做的就是鲜肉市场的生意。他不觉得当初那个冲出来谢幕的自己错了,但也会在模特训练营里继续讲“模特即工具”的陈词。“模特就是你橱窗里的那个模特,”作为老板的傅正刚说,需要你跳起来,你就跳起来,服装大于模特,你不是服从,是配合。


在中国,真的有模特在隐退之后卖起了鲜肉——字面意义上的。2018年年底,当我走进张国斌的烤肉店,1米88的他穿着整齐的三件套,但还是没能遮掩住他走样的身材。


做模特时,张国斌曾经发誓,身上不能有一点儿多余的赘肉。开了烤肉店,他每天都在焦虑店里的营业情况,丝毫没有发觉体形正在急速扩张。他比画着捏了捏肚子,“最后一捏,这么厚。”过年回家,他一上秤,发现没有显示数字。他以为是秤坏了,仔细一看,“限重100kg”。这位总是控制体重在85公斤的东北男人才反应过来:“我超一百公斤了。”


张国斌的自我和啤酒肚一块日渐膨胀。以前,别人问起他的职业,他支支吾吾半天,说做时尚行业。具体做什么呢?对方追问。他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做模特的。那时候,人们对男模的印象还停留在夜总会里挂着牌的漂亮男孩们。“当我做完餐厅之后,只要你问我,我都会愿意跟你去说我是做什么的。”


他显然想让我问“那你会怎么说呢”,于是我就问了。“我说是餐厅老板。”张国斌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新时代,旧路


最近赵磊上了次微博热搜,tag是“赵磊 吴昕”。他参加真人秀《我家那闺女》,在节目里,他是主持人吴昕的好友,带她去朝阳公园运动。


在赵磊之前,还有另一个叫“李辰”的男模也上过。他和蹦床运动员何雯娜一起做饭、滑雪、开卡丁车,被说有cp感。这个23岁男孩的本名叫“李晨”,也曾在模特圈小有名气,但过去他搜自己的名字,出来的都是那位绰号“大黑牛”的演员。为了转行当演员,他改了名。


李辰比赵磊小9岁,他的职业经历,我在好几个90后男模身上听过类似的版本。先是被模特培训机构看上,交了两万出头的学费,学了4个月“每天来走走,站那儿例行拍照”,就参加某家模特经纪公司组织的比赛。高昂的学费,决定了很少再有人来自县城,更少人养过猪。


李辰走过不少次时装周。如今这不再是一件新鲜事儿,整个时尚行业都重视中国,秀场上的中国男孩越来越多,又年年在换,再怎么走,都不能诞生下一个赵磊了。李辰也不想成为赵磊,当年前辈看重的江山,如今没什么含金量。他看透了模特行业的特点——“无聊钱”——他总结模特的收入。克服“无聊”的途径是花钱:办各种会员卡,买新一季的时装,和朋友吃饭,他抢着买单。


李辰


而模特行业的另一个特点,“懒”,同样普遍存在。大部分男模的业余生活是喝酒、泡吧、游戏、睡觉。有一次,一个模特打听金大川平时干什么,回来后兴冲冲地对经纪人说:“金大川也是每天躺着打游戏。”“人家因为到了超模那个位置,人家有资格躺着打游戏,还把钱挣了,”经纪人心想,“你他妈的躺一个,有钱给你拿?”


行业的不确定性,让模特们坚信“努力不一定能得到回报”,在这种逻辑的支撑下,他们就倾向于不努力。英文对海外发展重要,但大部分男孩会抱着侥幸心理,说那是“运气”“机遇”或“看天吃饭”,英文水平还停留在四级之前。他们主动或被动地交出了对生活的掌控权。


李辰很早就想转型做演员,拍了一部电影,但至今没有上映。影视圈的逻辑,同样令他不知所措。我采访的十几个男模,从23岁到37岁,不是已经转行,就是正在转行的路上。一个经纪人说,每天都能看到朋友圈有人离开北京。反倒是快33岁的赵磊,成了还在坚守的稀有物种。


赵磊也遇到了一个问题:“上去之后你就下不来了。”他的身价水涨船高,能担负得起的品牌越来越少,而一旦下调价格,又可能引发雪崩。过去一年,他只在春天的时候接到一组广告和两个封面。


形容这两年的状态时,赵磊反复使用了“扛”这个动词:“扛上去之后过了就过了,就是活就活了,死也就死了。”他想着要转型做艺人,在刘天池工作室学了一两个月,感受是“好玩儿”。我问他是否有想合作的导演,他说“还没去想”。我提到已经踏入影视圈的女模杜鹃,赵磊点头,说她拍的是好看的电影,色调好看,人也好看。


赵磊一度以为扛不过去了。去年11月,米兰的经纪公司找到他,说有工作了,要拍一个广告,品牌是Giorgio Armani。品牌方要了赵磊的近照,他不知道品牌方看完后有何反应,也不知道为何选他,但很快,他被邀请去以色列拍摄。在红了将近10年之后,赵磊的职业生涯再度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延续、拔高。微博上,赵磊“含泪感谢”阿玛尼先生,说想给他寄两箱53度酱香茅台。


那天与赵磊吃火锅的时候,大家互相转发一条推送,标题叫作“赵磊:先帝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正宫”。这化用了《甄嬛传》里的一句台词。大意是讲,从国际时尚圈消失多年后,Armani的这组片子让赵磊“回春”了。


赵磊


“这是什么鬼标题?”在座有人惊呼,居然用后宫争斗的语气去讲一个行业领军人物的起伏。还有人对赵磊说,讲讲你的辉煌成绩吧,还有这次Armani的拍摄。赵磊说,先吃饭。


饭毕,赵磊在门口避风处抽烟,听我讲对这个行业的看法,有时回一句,“你想知道什么呢?”他对恭维不置可否,对过去惜字如金,谈起刚到手的新荣誉,只是笑笑。他掐灭了烟,戴上头盔,骑上自己那辆黑色的Vespa摩托车,驶进北京的夜里。


几天后,广州,傅正刚走了两年来的第一场秀。答应走秀的原因是,他的身份不再是模特了,而是这个品牌的“合作伙伴”,有一个助理专门和他对接。临行前,他一直担心自己对舞台的感觉生疏了。直到灯光亮起的一刹那,他看到下面乌压压的一大片观众,就像久别赛场的赛车手“手一摸方向盘”,他脚踩油门,冲进舞台。█


(实习生张炜铖、张洁琼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刊载于《智族GQ》2019年四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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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吴呈杰

编辑:靳锦

视觉:张楠

摄影:张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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