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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味嘲笑《花木兰》,并不会让我们显得高明

空山 GQ报道 2020-10-22

群嘲迪士尼2020版《花木兰》,在过去两周是中文互联网的盛事,这部造价超过2亿美金、集结多位华人明星的大片,让许多中国观众有了做文化顾问的自信。 

迪士尼描绘了虚构的中国文化,也展露了强大的影响力。这个庞大的娱乐帝国,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在大银幕上讲述公主的故事,打造了一群能年入数百亿美金的女性形象。

这些女性折射了时代,偶尔也引动思潮,供我们欣赏、批判,且可望而不可及。

一味嘲笑这版《花木兰》并不会让我们显得高明。摆在面前的问题依然是,面对强大的娱乐帝国,我们是否可以不再一味追随;面对丰富的文化资源,我们是否可以进行创造性的开发。

 


···············



1998年的“自我”,

2020年的“孝”

迪士尼的两版《花木兰》都在内地公映过,有着相似的失败。

 

1999年是中国电影票房的大低谷,2020年疫情迟迟不离场;二十年前,因晚上映一年,盗版盘肆虐街头。二十年后,因晚上映一周,盗版资源流传网络。两次口碑也都不佳。

 

1999年的春天,北京一位45岁的女售票员告诉《巴尔迪摩太阳报》的记者:“花木兰太个人主义了,美国人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够。”

 

深圳一家刊物在评论中写道:“经历过一度火热的妇女解放运动的美国人,显然很难理解木兰的传统行为,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故事会如此广泛地传播。”

 

中国观众否定98版《花木兰》,因为它否定了“替父从军”的深层动机。

 

影片中,木兰身份曝光,被军队抛弃在雪山,她在伤痛中审视内心:“也许我从军不是为了父亲,也许我只想证明自己能做正确的事情。这样当我揽镜自照时,能看到一个有价值的人。”


 

不以某人女儿的身份,不以某国子民的身份,甚至不以女性的身份,“孝”让位于“自我”,上世纪末的中国观众未能立刻接受。

 

2020年,真人版《花木兰》公映,“孝”领先于“忠勇真”,出现在花家祖徽之上,并成为影片最后的主题,刻在御赐宝剑的背面。



英文语境没有词能对应中文的“孝”,片中译作“devotion to family”,“爱家是为孝”。除了“孝”,迪士尼在真人版中也强化了“忠”,以及和忠孝绑定在一起的“荣誉”。无论是孝还是忠,都指向一种既定的权力结构,而花木兰完全顺从了这样的结构。


雪崩之后,木兰揭露身份,跪求原谅。将军深以为耻,决定把她逐出军队。木兰大义凛然地说:“我宁愿被处死。”


在承认自己、展露自己之后,她依然服从这套荣誉体系和规则,惧怕被体系抛弃,想要用死亡挽回一丝“荣誉”,减轻给家族和军队造成的“羞辱”。


迪士尼将“孝”和“忠”放大,试图解决掉二十多年前中国观众的不满,并让世界其他观众接受。结果,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两次。有评论甚至指责真人版《花木兰》是一堂“女德课”。

 

二十多年前,当木兰还是二维形象时,并不认为自己有罪。在雪地中,她果敢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大声为自己辩护。


真人版还剥夺了木兰普通战士的身份,设定她天生具有一种定义模糊的“气”,小小年纪武功高强。

 

在动画版中,木兰是普通人,身份曝光前就被驱赶过一次,因为她力量不足、平衡感不好、常被捉弄总是犯错。但离开军营前,她运用智慧和努力完成了拔箭的挑战,赢得了成为战士的机会;而真人版木兰,轻轻松松就能架着两桶水登上几千个台阶,获得尊重。

 

在这个基础上,木兰本应有两层身份困境:是否承认自己是女性,是否承认自己是拥有气的女性,即“女巫”。如果两层身份依此顺序揭露,会有强大的戏剧冲突。


但电影颠倒了顺序,模糊了后果。木兰以男性身份展露了气,免于女巫指控。当她承认自己是女性后,没有任何人质疑她的“气”。这让父亲的教诲和十几年的压抑变得十分无力,也让巩俐饰演的仙娘失去了对比性。



拯救国家的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女巫,有着巨大差别。


这个明显模仿《冰雪奇缘》艾莎的角色,却只模仿了最无关紧要的那一半。艾莎无法控制自己的超能力,会伤害到别人,因此有被排斥的恐惧,也不能认可自己。这些困境,2020年的花木兰都没有。

 

她的困境被设定成“真”,从精神上,她为不能做到这点而不安。在剧情层面,仙娘透露隐瞒身份使木兰不能发挥气的力量。

 

电影设定,外表的伪装等同于内心的否定。所以木兰醒来,突然脱掉了盔甲、护具,解开了头发奔赴战场。


从揭露身份的情节来看,真人版偏主动,动画版则是一场意外。乍看女主角进步了,但在动画版,隐瞒身份是死罪,真人版设定为逐出军队,留下了操作空间。

 

以及最重要的,二维的花木兰没有困在性别议题和女性身份的认同里,她要做的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而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女人。


她不认为女扮男装是错的。她在京城拦住长官报告敌情,并指责对方只信任男装的花平,而不信任女装的木兰。在主题曲《倒影》中,歌词问的是 Who I am inside,而不是 Who I am outside。结尾,几位战士男扮女装和木兰一起拯救皇帝,也体现了这种内在自我的态度,不管男装女装都只是衣服。

 

而在2020年,一个道德口号,一身盔甲,困住了花木兰。



迪士尼公主:

娱乐帝国的展示架、销售员

在“迪士尼公主”系列中,花木兰是唯一一位既非皇族、也未嫁入皇族的公主。公主意味着美貌、权力、财富、宠爱,而木兰是一个战士。

 

因为这个特性,真人版《花木兰》全片被允许流了三滴血,成为公主系列首部PG-13级的电影。拒绝成人化可以保证最广大的受众,迪士尼公主长到13岁,花了八十三年。


从2001年开始,华特迪士尼将“迪士尼公主”设为商标,至今12位女性角色获得加冕:白雪、仙蒂、爱洛、爱丽儿、贝儿、茉莉、宝嘉康蒂、花木兰、蒂安娜、乐佩、梅莉达与莫阿娜。加上艾莎和安娜,构成大众熟知的14位迪士尼公主(艾莎和安娜属于独立商标“冰雪奇缘”)。


14位迪士尼公主和云妮洛普合影


这是娱乐帝国中的一艘庞大巨舰,公主们是水手和燃料。

 

2019 年,“迪士尼公主”总营收超 452 亿美元,在全球 IP 营收总排行榜上排第 7。“冰雪奇缘”独立 IP排第 45 名,总营收超 113 亿美元。


这些从童话、传说、史实中走来的女性,被变成二维、三维、真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反复出现,她们激励、取悦过大量的观众。

 

故事开始时用了同一套模板,白雪、灰姑娘、睡美人,三位元老公主都善良温婉,是家务能手,和小动物交朋友,梦想嫁给王子,没见过几个男性,心动都是一见钟情。被陷害仅仅是因为反派的嫉妒,这个反派当然是女性,而母亲总不在场,拯救者恰是一见钟情的王子。

 

到八九十年代,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风起云涌,公主才告别家务劳动和嫁给王子的梦想,拥有了自主性。美人鱼对陆地充满好奇、贝儿热爱读书、茉莉渴望婚姻自由、宝嘉康蒂拒绝追随爱人、花木兰从军打仗。

 

其中,《风中奇缘》是第一部以历史人物为原型的公主电影,改编了印第安人宝嘉康蒂和英国人交往的故事。这也是第一部公主没有嫁给爱人的电影。


《风中奇缘》以公主告别“王子”为结尾 


这一时期被称为迪士尼的复兴时期,二维动画正在巅峰,女性进步和公主叙事融合得极好,《美女与野兽》还成为第一部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动画电影,《花木兰》赢得了动画领域最高荣誉安妮奖的最佳编剧。

 

进入21世纪,故事有了两种走向。一方面,公主更多元、更大胆,叙事也颠覆了套路。

 

《公主与青蛙》中,蒂安娜吻了青蛙王子,结果自己变成了青蛙。她是迪士尼第一位黑人公主,最初是平民,一心想创业,不相信童话,以现实主义的眼光看待和青蛙接吻的不卫生。经过一系列冒险,蒂安娜不但拯救了王子的性命,也拯救了王子堕落的思想。

 

《冰雪奇缘》首度启用了双公主的设定,公主拯救王子升级为公主拯救公主。《沉睡魔咒》把女巫设为第一主角,甚至英文片名就是女巫的名字。王子的吻失去效力,最终女巫吻醒了公主。这两部是整个迪士尼公主系列中最具颠覆性的作品,令观众眼前一亮。

 

另一方面,保守、消费主义和刻意的政治正确也一齐出现。公主的年龄、样貌、服饰、设定都随之变化。

 

第一位公主Snow在所有公主中年龄最小,只有14岁,被画成了儿童的模样,圆脸、圆眼睛、平胸。片尾她被王子吻醒,一起步入了婚姻。

 

20世纪三十年代的观众并未感到不妥,当时全球票房最高的明星是10岁女童秀兰·邓波儿,她和高大英俊的男明星们一起唱歌跳舞,抚慰大萧条时期的美国人民。而她以儿童身份承受的性骚扰,和其作品隐含的恋童倾向,在数十年之后才引发讨论。

 

进入21世纪,公主IP确立,迪士尼尽力铲除类似隐患。有爱情线的公主至少被设定成18岁,两位16岁的公主梅莉达(《勇敢传说》)和莫阿娜(《海洋奇缘》)没有爱情。16岁的爱洛(《沉睡魔咒》),婚礼被安排在几年后的续集里。

 

#Metoo运动爆发后,真人版《花木兰》把将军李翔拆成了两个工具角色,制片人Jason Reed说:“我认为特别是在#Metoo运动时期,一个指挥官同时有爱欲方面的设定,是非常不舒服的,我们认为这不合适。”


黑人也不断地以正面角色的身份,出现在中世纪的欧洲。真人版《小美人鱼》改写了角色人种,选定了黑人演员哈里·贝里。

 

这种小心翼翼追求的正确,塑造了一批只在歌词和台词中独立自强的公主。

 

2015年的《灰姑娘》,一直做家务的辛德瑞拉,突然扬言要对抗继母,保卫王子和整个王国。实际上她只是坐在屋里,流了流泪、唱了唱歌。

 

2016年的《海洋奇缘》,试图打造勇敢、独立的莫阿娜,但她是“被大海选中”的公主,全程有海神指引、半神保护,没什么困难需要自己克服。

 

2019年的《阿拉丁》,茉莉有了新理想:自小博览群书以成为本国千年历史上第一位女王。但随手拿小摊商品送给孩子而不懂付钱的“傻白甜”情节,却没有任何改变。

 

公主这个本身集合权力、美貌、财富的旧身份,也和新女性有着具象的矛盾。

 

在《勇敢传说》中,公主梅莉达被塞进一条紧身礼服,她舒展身体,举起弓箭,用肌肉力量扯烂了裙子。

 

而在真人版《灰姑娘》中,和裹脚布齐名的束腰,把女演员莉莉·詹姆斯的腰勒成了17英寸(约43厘米),并高高托起她胸部,詹姆斯只能吃流食,在镜头里仅仅是呼吸都会引起胸部震动。迪士尼当时却大力宣扬这套由18个裁缝制作的裙子,和镶嵌在上面的10,000粒施华洛世奇水晶。


真人版《灰姑娘》

 

《冰雪奇缘》更是卖裙子的典范。对于每年能够创造几百亿美金的IP来说,公主是商品展示架,是销售员,是表演者。在新世纪,在政治正确的浪潮中,在分级的要求下,她们偶尔拥有灵魂,但大部分时间是在迎合观众,也迎合时代。


最新一位迎合失败的,名叫花木兰。



一味嘲笑,并不会让我们显得高明

综合IMDb、烂番茄、MTC以及豆瓣的评分,真人版《花木兰》在“迪士尼公主系列”中口碑仅高于《沉睡魔咒2》,排名倒数第二。

 

这个成绩实在配不上被传颂了千百年的花木兰,她独特且复杂,传统、家庭、民族、战争、性别议题都集合在她的身上,但她被拍摄的太少了。

 

西方世界也有一位女扮男装的战士,“圣女贞德”。贞德生于15世纪的法国农村,相传她在13岁时得到启示,上帝命令她带领法兰西军队击退英格兰人。

 

贞德几经周折获得兵权,她身穿男装领军退敌,后来被俘,遭火刑而死。四百年后,教宗将其封为圣女。法国国旗有三种颜色,其中的白色用以致敬贞德。

 

这段传奇被反复演绎,贞德几乎是世界电影史上拥有最多传记片的人。她成为一个复杂的谜团,十九年人生的每一个片段都被放大,接受解读、称颂和质疑。1999年,吕克·贝松版的贞德,大胆猜测这位圣女是一个受过伤害的妄想病人。2017年,布鲁诺·杜蒙的《童女贞德》,加入了歌舞、重金属音乐、RAP,将贞德进行了荒诞的解构,并入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


吕克·贝松版《圣女贞德》 


以及文学史中的另外一些女性,《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简爱》《小妇人》也被不同的时代、不同国家的人广泛翻拍。

 

迪士尼拍花木兰,或者任何国家拍花木兰,都不应被指责。问题在于他们,也包括我们,能不能赋予木兰新意,拍出一个新的木兰、好的故事。

 

华语世界掀起过木兰潮,就在迪士尼动画版《花木兰》问世前后,内地及港台先后推出四部电视剧,但只有袁咏仪和赵文卓主演的《花木兰》别有新意,引入了神话故事,喜剧风格突出。

 

尤其是下部《木兰从夫》,罕见地讲述了木兰建立战功、揭露女儿身之后的故事。她依然要面临婚姻选择,要处理婆媳矛盾、生育压力,因为锋芒过盛力压夫君,使双方产生隔阂,一度走到离婚边缘。虽然该剧无意议题探索,只是为了增添肥皂剧里家长里短的情节,但它提出了一个易被忽视的问题:木兰归乡后,究竟会面临什么?

 

进入21世纪,只有赵薇主演的电影《花木兰》引起过关注,这一版将主题放在了战争上,场面宏大悲壮,但逻辑十分儿戏,木兰成为展示战争的工具。

 

花木兰还能怎么拍呢?一些观众解读动画版《花木兰》时给了一个方向,他们认为花木兰的爱情中,隐藏了一个双性恋的故事。


作为一个中国观众,几乎可以立刻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

 

祝英台女扮男装外出游学,与梁山伯相遇,同宿三年,梁不知祝。分别时,英台谎称家中有妹要许配山伯,恳切约定提亲日期。山伯未赴约,后来出任县令经过祝家探望英台,才发现英台竟是女儿,已许配马氏。山伯悔念成疾而卒。

 

学者朱大可在1993年写道:“《梁祝》一直遭到异性恋话语的阐释,以致它的真实语义被长期掩盖。”

 

真实语义渐渐被解读出两种意思。一种为梁山伯是双性恋或者泛性恋者,他爱上了“男性”祝英台,但两人无法结合。得知对方是女性后,又惊又喜,爱意仍未改变,悔恨错失良缘。

 

一种为梁山伯是同性恋,爱上了“男性”祝英台,得知对方是女性后,他惊觉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愚弄,爱恋对象消失。

 

徐克在拍《梁祝》时,就加入了何润东饰演的男同性恋亭望春,以揭示被忽略的LGBT主题。


《梁祝》 


1998年的动画版《花木兰》,给女扮男装的木兰增加了一段爱情,无论创作者有意无意,男主角李翔都被一些观众视为另一个梁山伯,一个双性恋者。这些观众指责迪士尼以#Metoo为烟雾弹,在真人版中删掉了李翔。

 

这个主题很难在华语电影中展开。但新的“木兰潮”已经来了,今年至少已有5部花木兰题材的网络影片上线,从影像风格到内容表达,这些电影没有进一步挖掘花木兰可能承载的议题,而继续剥削她的性别奇观。甚至其中4位木兰都有着和刘亦菲相似的红衣造型。几部影片的豆瓣评分在打分人数不足和4.6分之间徘徊。

 

院线片方面也有一部国产木兰。影片在真人版《花木兰》宣布上线Disney+的当日,紧跟其后启动宣传,定档国庆,最新的口号是“真中国 真木兰”。

 

该片制作方曾推出过豆瓣2.6分的《美人鱼之海盗来袭》、3.4分《白雪公主之神秘爸爸》、4.4分的《新灰姑娘》。


一味嘲笑迪士尼2020版《花木兰》并不自动让我们显得高明。摆在面前的问题依然是,面对强大的娱乐帝国,我们是否可以不再一味追随;面对丰富的文化资源,我们是否可以进行创造性的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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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空山

编辑:杜梦薇

图源:电影网络剧照

运营编辑: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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