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报道|张爱玲的礼物
···············
❶
❷
一座文学富矿
“嘟——”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我给老先生再次拨去电话,这次铃声只响了一次,他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香港地区的疫情比上一次电话时进一步升级,老先生在家中禁足了多日,电话里,话说到一半,他总时不时到书架前踱步,“我在找一本......”电话那头的声音迟滞下来,漫长的沉默后,“找到了!”定是他又摸出一本什么资料,补足一截断掉的记忆。
20多年前,他接到了一个来自母亲邝文美的电话,母亲谈到家中好友张爱玲的去世,“真的不知道张爱玲的事(遗产)将来应该怎么办。”
当房东发现异样打开房门时,人看上去已经走了几天了。张爱玲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一盏保暖大灯照得屋内亮堂堂——这是她独居后的习惯,平时灯与电视机连日开着,维持一丝热闹。整间小屋近乎令人失望地缺乏秘密:家具物品一切至简,连书都没有几本。
很多年后,宋以朗有一天翻阅母亲的日记,看见她在20多年前的那一天写下,“1995年9月9日.......惊闻爱玲噩耗,四十余年旧事涌上心头……整天电话不绝,烦愁到极点……”她在日记里罗列了来电名单,“都想拿资料。”
被堵截的不止邝文美一家,他后来得知,当时全世界的华文报纸都在做追踪报道。在洛杉矶,张爱玲治丧小组被媒体围追堵截,在上海,记者轮流地敲响张爱玲97岁的姑父的家门。
自年少在上海“出名趁早”后,名人的光环和重压伴随着张爱玲。1952年,张爱玲匆匆离开上海,乘船南下,期望在香港地区开展新生活。为了谋生,她在报上应聘翻译工作,结识了同样从上海来港、在译书部做事的宋淇,并将宋氏夫妇引以为后半生最好的两个朋友。
这段友谊的结果,是一份特殊的礼物:逝世前,张爱玲立下遗嘱,要将“我所有的一切”赠予宋淇与邝文美夫妇。
宋淇与邝文美夫妇
当时宋氏夫妇的儿子、46岁的宋以朗并未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正在纽约做一份媒体调查顾问的工作,自己买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只求听不见邻居的电话声,不要被他人打扰。
宋淇在张爱玲去世一年后也便走了。到2003年,邝文美中风,为了不再错过对母亲的陪伴,宋以朗从生活了32年的美国搬回中国香港,远程处理手上的工作。直至那时,他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宋家对张爱玲的手稿、作品及遗物负有的责任。
家里多了几只破旧的牛皮纸箱,那就是张爱玲留下的全部遗物。母亲在病榻上那几年,事情还不算多,偶尔有人找上门要电影版权,比如李安,宋以朗就在母亲的首肯下代她盖个章。
4年后,母亲辞世,由于远在美国的姐姐宋元琳已有家庭,孑然一身的宋以朗便担起了打理张爱玲遗产的责任。彼时,他还未意识到这份“礼物”会在将来生出多少麻烦——多少围绕着传奇作家及其商业价值的无穷论争与纠纷。
2003年,宋以朗到北京公干,在王府井书城看到整整一面墙的张爱玲作品集,超过30家出版社,没有一家出的是正版。他这才了解到内地版权的长期失序状态,宋淇去世得早,邝文美又病重,这件事总没人管。他想,自己有责任替父母做点儿什么。
张爱玲生前,皇冠出版社就代理她的版权,去世后,宋氏夫妇跟皇冠补签了全球代理协议。2005年,由皇冠出版社出面,第一场维权官司打响,宋以朗跟着在官司上奔波好几年,才不见盗版泛滥。
然而,纸面上的盗版处理好了,过几年他又在苹果商店上看见盗版电子书,投诉倒一家,又来一家,他只好每天早上起床先上app巡视一圈,气恼不已。
90年代内地市场经济大潮以来,出版业蓬勃发展,张爱玲的传记以每年几部的速度在市场上批量出现。宋以朗后来读到了一百多本,发现每本都出错不少——这主要缘于张爱玲留下的生平资料之阙如——然与此同时,作者们的创作热情被激发了。
谣言假说就这样到处散开。
一位张传作者淳子曾到中国香港造访宋以朗,她记得,访问结束,人还未起身,老人幽幽地提起《色·戒》。她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几年前出过的一本散文集里提到,《色·戒》王佳芝的原型是历史上的中统特务郑苹如。
老先生回屋取来一叠张爱玲的信件,坐下来给她一页一页讲,以证实王佳芝的原型并非郑苹如,而是自己父亲的几个同学,临了,还为淳子复印了一些信件拿走。
淳子为此举感动不已,回去后,她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在演讲写作中亦未改口。她也做过调研,相信自己能提供扎实凭据。
我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淳子。这间咖啡馆楼上就是常德公寓——张爱玲最有名的一处故居。在这间牙黄灰色外墙的建筑里,24岁的张爱玲写出了代表作《传奇》。
公寓外墙上,曾挂过一块张爱玲故居的标牌,刚刚挂好,就被学者揪出牌上关于张爱玲的好几处信息失实,几番改动又重挂,后又悄悄摘去了。
公寓内是禁止访客进入的,围绕公寓的空间则充斥着可购买带走的“张爱玲”。楼下的咖啡馆里,最显眼的位置,除了摆放有张爱玲的正版小说、写着“出名要趁早”的挂耳咖啡,就是淳子写的张传了。从咖啡馆相邻的一道窄梯拾级而上,有一家画廊,售卖绘有张爱玲小像和金句的扇面。二楼的另一侧,两间张爱玲故居复刻公寓正作为民宿出租。
“张爱玲是传奇,她的‘身手’有很多,随便谁舀一瓢都能喝饱。”淳子说。
今年是淳子写作张爱玲的第20年,她正准备出版自己关于张爱玲的第十二部作品,写张爱玲写出了名后,各项高报酬活动邀约也不断。朋友夸她很是“有远见”,她答,“不是我有勇气,是张爱玲老是从坟墓里钻出来,说一点什么,又把我拉回去。”
“但更重要的是”,这位穿旗袍款束身裙的作家低声提醒我,“我跟张爱玲的灵魂是同等的。”
❸
没有选择的选择
❹
2009年,《小团圆》在北大的首发式上,宋以朗举起话筒,讲开场白,“我的普通话不是很好,但是今天不用怕,因为我用(的是)张爱玲跟我爸爸妈妈的话,韩老师(工作人员)会帮我读出他们要说的话。”
他接下来要说的,都是作家“自己的话”。
他讲起初读《小团圆》手稿时的复杂心情。他说,这厚厚一沓稿纸上少有修改痕迹,看起来不像初次写作的草稿,应该是作家专门誊抄过一遍,所以这600多页的手稿看起来非常清晰完整。
“当你看到这样一部手稿,它是一个作家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誊写出来,而且字迹一笔一画写得极为工整时,我就告诉自己: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毁掉这样一部作品。这是一个人用全部的心力去写就的作品。”在另一个记者会上,他说。
小说出版无着后,年近50的张爱玲干脆投身做研究。先是做《红楼梦》研究,之后开始翻译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翻成英文,又翻成白话文。时间簌簌。
1977年,年近60岁的张爱玲完成厚厚一叠《红楼梦魇》,交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她所做的方向,是钱锺书所嘲弄过的那种宛如“闻乐之鸟兽”的版本考据——曹雪芹一生将《红楼梦》修改过多次,市面上版本各异,写作先后顺序不明,张爱玲就把这些不同刻本都拿过来作比较。
后来,有评论家惋惜张爱玲钻研细枝琐屑浪费了10年宝贵的创作时间,而刚刚成书的作家只津津有味地在纸上写,“《红楼梦》一大特点是改写时间之长——何止十年间‘增删五次’?直到去世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从(曹雪芹)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
在考据中,她看见曹雪芹用尽全部创作时间,不断地重复处理着自己的生命经验,以此一步步跃入人的更深处,这样的激情深深触动了她。
“红楼何以研究不倦?如人生之无底无边。”张爱玲在日记中写。
作家自35岁移居美国,感到与现实的格格不入,便把精力放在30年以前的人生里,同样地一遍遍重来,一写再写,寻求出路。
半个世纪之后,宋家的儿子拿着放大镜在作家留下的繁杂手稿与笔记簿中比对着。他发现,在出版不利的时间里,她反复将一些素材重新改写,她说,自己要在“一再改写中始悟”。
一个人死了,可能还活在同他亲近爱他的人的心——等到这些人也死了,就完全没有了。
——1955
祖父母却不会丟下她,因为他们过世了。不反对,也不生气,就静静躺在她的血液中,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1965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地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1976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1993
在2010年写下的《我看〈看张〉》一文中,宋以朗提醒人们注意这几句的渐次关系。“第一例,作者是抽离、冷静的,语调像验尸报告.....到第三例,作者更进一步表白......第四例则完全揭示了她和祖父母之间那最重要和最动人的关系。”
正是这些“藏着重大启示的细节”,带给宋以朗“无穷乐趣”。
他想起小时候在家里读过的一首艾略特的英文诗,“我们的探索不会中止, 我们一切探索的尽头,是为了抵达我们原来的起点,而初次认识这地方。”
后来,他在张爱玲40来岁时写下的笔记里也发现了这首诗的抄录,当时61岁的宋以朗心有所感,写道:“当初站在起点的时候,你不懂那意义;要你到了终点,你才会明白那原来的意义,那终点也因此已更新了。”
总有记者问宋以朗,你觉得《小团圆》/《少帅》写得好不好?宋以朗一句“我不懂”顶了回去。对统计学者来说,只要还会有更多资料出现,一个人、一件事就无法被“下定论”。
学界后来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看张爱玲,一部她20多岁写的《传奇》足够,其后的作品可以不必再读。宋以朗反感像这样用理论框住一个人,“一代学子就这样被灌输了‘大好’与‘大坏’的价值观。”
在他看来,作品是“好”还是“不好”,没那么重要,她为什么要写很重要,因为那是她的生命。
随着张爱玲的遗作的陆续出版,关于张爱玲的晚期风格的研究一点点儿增多,当初发动“拒买”“拒评”的张小虹,3年前终于买了一本《小团圆》回家,开始做文本研究。她尤其着迷于张爱玲晚年的改写动作。
有时在张爱玲研讨会上遇到宋以朗,她讪讪地想,好像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句话,“他是一个大好人,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大好人,不晓得两个大好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和解。”她眼见着宋以朗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承担的一切——“大概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认真的文学遗产执行人”。
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王德威曾在2004年在书中下过断语,“严格来说,1950年代中期张爱玲已写完她最好的作品”,后来,他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在几次采访中,他强调应从她的后期作品中看到其重复书写的美学价值,将她放进一个更广阔的时间中,看到她对年轻时“华丽苍凉”“出名趁早”的反动,对历史、对自身的不断地“否定地辩证”。
作家的后半生在其故去几十年后才被正式掀开。王德威形容,这一切是宋以朗在“招魂”。
❺ 突如其来的礼物
2006年,整理张爱玲的遗物箱时,在一只黑色垃圾袋里,宋以朗还发现了3只用订书机封好了口的牛皮纸信封。
拆开一看,里面各装着一只小钱包和写好的贺卡,似是未寄出的赠礼。作家粗心,地址没填,收件人名字也未写全,有的还用的英文代号,其中一封写着致“晓云”,晓云是谁?这名字从未在哪个资料上见过,宋以朗毫无头绪。几年里,这些小钱包与贺卡还曾与笔、手稿等其他遗物一起被运到中国台湾的皇冠出版社去做展览,经手过、看过的人不少,没人解答得了这问题。
2009年春节前,宋宅迎来了新的客人,来自上海的张爱玲研究学者陈子善。谈话间聊到上海,宋以朗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转身取出箱子里的牛皮纸包。
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陈子善眼睛一亮,他看着手里贺卡上的“晓云小姐”,“我认识。”
今年7月,我在上海见到了65岁的刘晓云。刘晓云退休前做过记者、机关干部,算是文学圈外人,与张爱玲本人无甚交集。寻找她的过程颇费了些周折,许多过去的同事朋友都因久不联系丢失了她的号码。没想到,见到我后,她很高兴,已经很久没有人听她讲这份礼物的故事了。
穿过被杂物填埋的过道,我们在这栋新式里弄房的二楼前厅坐下,这是她唯一的起居空间。父亲去世,母亲在别处卧病,姊妹们嫁人搬走后,她一人住在这里,生活里慢慢没有了访客。拆开那封牛皮纸信封,她给我看随礼附上的贺卡,信里的人祝她“前程似锦”。
上世纪90年代初,刘晓云因工作认识了一对90多岁的与儿女分开居住的老夫妇。便时常去探访照料。要说照料,她说,也没帮上太多忙,只做了一点誊抄和陪同咨询法律专家的工作。
起初,她并不知道那对老夫妇是谁。某天听同事讲起,那栋公寓里住着张爱玲的姑姑和姑父,她感觉“一个炮弹打过来”。她那时正借了本张爱玲的《传奇》在看,“传奇”不就在我枕头旁边吗?
刘晓云欣喜若狂地跑到老人家里,老人也高兴,姑父亮起一贯的大嗓门,卧病在床无法发声的姑姑则温柔地咧开嘴。姑姑和姑父是张爱玲晚年仅有的保持密切通信的亲人,姑父见这位小朋友喜欢张爱玲,就常在信中提及晓云对他们的照顾。
几年后,姑姑姑父相继故去,风华正茂的“小朋友”慢慢成了“老朋友”,没想到几十年后会收到一份友谊的结果。她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子善教授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急切,从拿到牛皮纸包开始,她“一天眼泪没干过”。“一个这么伟大的人物,居然还给我准备了.......”刘晓云振振有声,“所以你们不要说她凉薄啊、高傲啊......”
“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了。”说到这里,我面前的老妇人又哭了起来。
刘晓云的父母是老革命,对女儿极为疼爱。在这栋老屋的不同房间里,刘晓云领着我翻看她过去的高跟鞋、垫肩西装、镶珠宝的长礼服——只是走进每间房间都要小心侧身,防止碰倒过道两侧堆得极高的垃圾与杂物。屋内弥漫着难言的气味,蚊虫和老鼠出没。
父辈的风光没有延续到下一代。刘晓云换了很多单位,单位又一间间倒闭,退休后,她只领着很少的退休工资度日。想做点儿小投资,又不成功,平白欠出一大笔债。曾经的朋友和同事各自散失,现在没有人走进这个屋子,没有人给她打电话。
与刘晓云见了几面,每次她都拉着我聊到深夜,像要把一辈子的事一次讲完。离开上海前,我们在一家馄饨店坐了下来,她忽然说,“你会是最后一个听这个故事的人了。”
“为什么?”
她的手向前伸,身子探过来,正色道,“我希望将张爱玲的礼物拍卖。”我坐立难安,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后厨的门打开了,油烟加足了火力一阵一阵往我们脸上扑,“那,我替您找个正规的拍卖公司?”
“拍卖公司也不是不行......就是.......”她激动地抓着我,“兴许我就找你们杂志社合作好不好?”
“反正我不信任那些拍卖公司,这些虚伪的商人什么都不懂,他们不会懂张爱玲。”
“没有人懂张爱玲。”她眼神热切地看着我。
异乡的团圆
时间在加多利山是停滞的。宋家阳台上一年四季开满紫红色的杜鹃花——一种南洋一带常见的阳台盆栽,当年张爱玲还在时就已种下,待到宋以朗从父母手里接过来,料理到现在,已经长成粗壮盘踞的花树,枝丫高高昂起,不时地抽出新绿,伸出阳台外。
香港学者冯睎乾这几年是宋家的常客,在宋以朗的聘用下,他加入“考古”的行列,专职研究张爱玲遗稿和残稿,以此推动作家资料的进一步公布。
出版最后一部遗作《少帅》时,为防止再次出现《小团圆》时的舆论崩塌,宋以朗特意找冯睎乾写了篇夹在书里的文学评论,给读者作导读。冯睎乾当件大事,考释加评论一写写了3年,文章比小说原著还长,只好单列一本。
许多个阳光朗照的下午,志趣相投者在宋家的客厅里展开谈话。冯睎乾说,“高明的作家都有变奏......张爱玲也有。很多人不喜欢她后期的变奏,或根本不知道她在奏什么,就说她神话破灭。其实谁稀罕什么神话?只有不被了解的作家,才会沦为传奇。”
谈话间,宋以朗总是笑眯眯听着,不爱插言,时不时地,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什么资料,以作家自己的话,对应谈话中的某个角度。友人笑,这座有着幽密收藏的老宅能通灵。
屋子里到处都是过去的人的影子。客厅最大的一排靠墙书柜里依然留着父母的书藏,书房的墙壁上,一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小像羞涩地抿唇笑着。
宋家总是有个多出来的房间,供四方往来的朋友或流亡才子长期留宿,就像过去的时代在重演——1949年来香港地区之前,还在上海的父亲和祖父就经常把房子借出,以扶持他们所欣赏的艺术家、作家。宋淇一家搬去香港地区后,还让傅雷住进上海的宋家大宅里,宋家的钢琴也成了傅雷儿子傅聪的第一架钢琴。
在一步一步复原张爱玲的过程中,宋以朗也一步一步拼凑着自己与这个疏离的家族的联系。
2007年,在寻找《色·戒》的信件时,他发现其中有7年怎么也找不到了。
家中的“迷宫”不大,却很深。每一间房、每一处能存放纸张的角落他都来回翻遍了。找着找着,他想起,60年代末,父亲曾去香港中文大学工作,夫妻随后搬去职工宿舍居住,到80年代退休后又搬回宋宅。
几天后,他在一个父母从学校带回来的大纸箱里找到了信。后来他在文章中写自己那位病痛缠身的父亲的故事——待身体好些后,宋淇开始重新工作,进入香港中文大学,给校长做写作方面的特别助理,“我父亲又开始抖擞精神写作,相信是中文大学的工作不太忙......”
2011年,《南方都市报》的记者陈晓勤找上门,想邀请宋以朗写写自己的父亲与祖父。宋以朗当下很犹豫,这样的内容会让读者觉得有意思吗?
4年后,一篇又一篇的文章集结成书——《宋家客厅》。
宋淇过去对儿子谈过一些宋家往事,儿子并不全信,“怕他添油加醋。”所有文字落笔前,他都要从老宅里的书信、手稿和纸条中核对一遍,以验证或推翻父亲的记忆。后来,他看宋淇写张爱玲,也同样并不依赖与她交往的记忆,笔下所出皆追究事实依据,一篇短文考据功夫做了几个月。
对张爱玲这位父辈的友人,宋以朗并无特殊的崇敬感,不喜欢被人当成张学研究者。“我所做的事情只是在帮别人提供一下他们需要的材料。”
然而看到有人发表些错误信息,他又着急。
有一天,他在父亲的遗物里找到3封父亲寄出的信件底稿,发现父亲也做过一样的事。
信件里的宋淇正愤愤不平,为在报纸上看见的一篇写徐志摩的文章生气,认为那篇文章对亡者多有不当评价,遂寄信向该报总编以及作者忆及自己小时候见到徐志摩的情景,“幼时因双方家中时相往还,所以志摩先生可以说是中国作家中给我印象最鲜明生动的人。”接下来,耿直的儿子写满洋洋洒洒十大页纸,描摹出徐志摩的一生。
在家中见到徐志摩时,宋淇7 岁,徐志摩死时,宋淇也才12岁。宋以朗读毕有些迷惑,这篇长文里似乎并没有多少宋淇自己的亲身所见。
直到后来与友人比对资料,宋以朗才发现,父亲也是在故纸堆里翻出的一个徐志摩——儿时见到徐志摩的记忆并未对其文章有任何帮助,他所写的徐志摩,亦是从文献资料推敲而来。功夫所为,仅仅是出于要保护自己父亲友人名誉的责任感。
宋家几辈皆有文名渊源,宋淇是活跃在抗战时期上海和1949年后中国香港的文艺评论家、翻译家,其父宋春舫是清末民初的戏剧家。宋以朗一向自述与父辈兴趣迥异,没想到在晚年把路走了回去。
1968年,因香港地区发生暴动,19岁的宋以朗被父母匆忙送去澳洲。要上大学选科目时,父亲因其一生的坎坷,在电话里坚决反对他读文科,对他讲,想修英文的人都要学梵文。
“这话当然是骗我的。”话未落,老先生自己先笑得停不下来,“他想吓(退)我。”
儿子乖顺地选了物理,同时逆反地天天躲在大学图书馆里看英文小说,“按书名从A看到Z”。此后,他将大半辈子编排进理科教育里,阅读的兴趣却一直保留下来。如今,他共存了5间藏书室——在纽约的公寓里,装着两千多册占满卧室和客厅的图书,在加多利山的宋宅里,书则从客厅开始一步步填满了另两个房间。
后来,他看到父亲写他的祖父宋春舫,宋春舫在欧洲苦心搜集戏剧书刊,建成一座藏书馆,书籍编号编到七千多册,孜孜不倦。
宋以朗所看见的是两个家庭的故事。上海的两个大家之后,经历了大时代的变动流转,一个来到中国香港,一个去了美国,留在香港的人生了儿子,儿子漂流四海,一生感觉不到何谓故乡,到了晚年,他回到父母所居住的地方,在文字史料中将两个家庭的根源聚拢。
人老了,翻译家的儿子愈发依赖家里的旧纸头。他记得,母亲中风后,口不能言,语言能力要一点一点捡,有时候问她一件事,她就回,“不要问我,我怎么记得,你找书信,里面肯定有的。”也许从那时起,父母就藏在信件里了。
写作“宋家往事”初始,是记者陈晓勤在主导和催促,到后来,老先生主动提出了更多主题方向。一直到整本书结束两年后,有天见面,宋以朗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再把其他的方向做完啊?
同样的问题,我再问宋以朗,他大打太极,嗓门提高,说自己随时可以从这里抽身,跑回美国去。
前几年,因房子老化严重,宋以朗请来装修队做全屋整修,包括张爱玲住过的卧房——只不过它早在上个世纪就被改成厕所了。整修时,施工队将这间老旧发黄的厕所做了改造,将它变成一间窗明几净的现代厕所。
它成了一间访客最爱参观的厕所。媒体要拍照,宋以朗也很配合地坐在马桶盖上,伸直腿,肘撑案台,摆出像坐在起居室里的姿势。
宋淇在给张爱玲的信中也提到过这个小儿子,“大概有点天才,人很怪,没什么朋友,思想很有深度。”这位很怪的孩子,并不认为自己奇怪,也不觉得张爱玲奇怪。每次看到有人提起张爱玲“晚景凄凉”,他就展示她去世时留下的不小存款,“简朴只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我也喜欢一个人。”
他的快乐来自他智性的生活,读书、写博客,与友人谈文论事。每当访客离开,当这座热闹的宅子回归沉寂,他就将桌上摊开的稿纸收回纸箱,装进黑色垃圾袋里,两只把手一扭,捆扎好,替作家继续“防虫”。
我问他,关于张爱玲的下一次动作是什么?他回,没有下次了。一本《张爱玲交往书信》全集会在9月出版,这就是这间房子里最后的秘密了。
“等到出完书信全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呢?其实没什么好问的。我只是希望以后没有事做。”他说。在这件麻烦摊子上,他曾经找到新鲜、兴奋之处,而今已经变得重复,且缺乏挑战。
张爱玲作品的收益去向他已经安排好,大学的奖学金、每年的张爱玲研讨会经费、学者研究经费支持等等,这套模式可以较容易地让后人延续下去。
他正在一点点将宝库向街上的人敞开,这就是他对这件礼物最后的处理方式了。能出的遗作已经出完,遗物箱里的东西也在越来越少——3份遗礼已经各自找到了主人,作家的假发、衣服、笔等一切让张迷激动不已的东西,他都寄给皇冠出版社保管了。传奇作家留下的没来得及穿的多对毛巾绒拖鞋,有一天他没事就扔掉了。等到宝库的大门完全向外敞开,这把孤寂又嘈杂的板凳上,就不再需要下一个忠诚的子民了。
只是搜索张爱玲成了固定习惯。疫情期间无法出门,他就在不同的网站上输入“张爱玲”,看看还有多少新书弹出来,“我就想看看都能搞成什么样”——电话那头的人吃吃地笑起来。
他兴许会写个自传,但什么时候动笔不一定——等到再过25年,作家死后50年期满,宋家也不会再拥有她的版权——这件礼物,就真正属于大众,再有纠纷也与他无关了。
本文刊载于《智族GQ》十月刊,略有改动
看完张爱玲的礼物
你有什么想说的?
在评论区里分享一下吧~
在公众号后台回复彩蛋,送你一个彩蛋
采访、撰文:刘楚楚
编辑:靳锦
摄影:贾睿、张雷/供图:三联生活周刊
运营编辑:郭璐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