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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故事会继续讲下去,是苦的,是漫长的苦”

肖薇薇 GQ报道 2022-05-24

韩国作家赵南柱的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讲述了出生于1982年的三十多岁平凡女性金智英,在产子后抑郁、出现心理疾病,而后在丈夫和家人的帮助下寻找自我的故事。

在小说中,金智英试图去追问前半生遇到的困惑,都是一些生活里很常见的、没什么大不了、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女性却长久地被困在其中。例如,为什么家里最好的东西总是优先给弟弟;公交车上遇到“咸猪手”,爸爸却指责她穿得太少;进入职场,她面对的是客户的黄色笑话和无休止的劝酒;31岁,她成为一名全职母亲,却连喝杯咖啡都会被陌生人指责为只会花老公钱的“妈虫”。

这是金智英自我意识的一次觉醒——她终于意识到,在成为女儿、成为母亲之前,必须先成为自己。

2016年,《82年生的金智英》的出版标志着女权主义思想在韩国的普及。“金智英”这个名字在韩国社会很常见,“1982年生的金智英”就代表韩国最普通的三十多岁女性。

日文版图书出版时,出版方筑摩书房曾采用征信形式,寻找“日本金智英”。2019年,中文版出版,正文最后一页留下了邮箱地址,这两年,责任编辑任菲收到了500多封信件。

来信的人,从70后到00后,有男有女,他们大多自称“某某年生的某某”。来信中,最多提及的是重男轻女、婚姻和育儿,其次有职场、校园霸凌、性骚扰等问题。其中很多来信者是来自县城的年轻女孩。

这是一个个普通女孩的真实生活切片,让任菲意外的是,从70后到00后,她们的人生困境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她们都成为了“金智英”。

编辑部像一个树洞,接住读者的情绪与困境。唯有一次,任菲收到一封讲述自己被性侵的信件,看完后非常难过,以个人名义回了信,却没收到对方的回复。最近,任菲再次联系上那位读者,她说:“生活变化挺大的,也比较幸福了,现在重新看一遍信,应该又是不同的感慨了。”

和编辑部沟通后,我们选取了五封读者来信(包括一位男性读者),邀请了五位嘉宾进行回复,分别是文珍、淡豹、佟晨洁、黄璐、辽京,她们在回信里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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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觉得‘他们喜欢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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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瑾你好,看了你的信,只能说太阳之下并无新事,重男轻女和校园霸凌依旧无处不在——你没做错任何事,和你是怎样的人也没关系,霸凌更多时候就是无差别攻击,只是偶然的机会,那些天性残忍的人发现你会忍气吞声,是最顺手的欺负对象罢了。

这封信让我想起了初中的亲身经历。当时刚随父母从内地到深圳当插班生,是班上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但成绩好,没怎么被欺负。有一个叫郑志瑛的女生主动靠近我,很快我发现她也没什么朋友,甚而是男生集体欺负的对象,说她是全班第一丑女,经常把她编排给这个那个,再发出不堪的哄笑声,遇到也会夸张地闪躲,仿佛她身上有致命病菌一般。

面对这一切,志瑛只能抿紧嘴假装一切没发生,屈辱地走过去。而最让我不舒服的,是每次她被欺负,班上其他女生也会笑或装作没看到。没人帮她说话。

志瑛长得不难看,只是发育早,微胖,个子不高,圆脸,无辜的大双眼皮,厚嘴唇。导致她被歧视的除了长相,也许还包括成绩倒数第一,加之有点口吃,也可能只是看着气场较弱,感觉好欺负。

有次课间,志瑛经过我旁边男生的座位,他突然发难:“猪猡,以后别从这边走。”她嘟囔了一句“这明明是过道”,他就更凶了,说:“猪还敢回嘴?”用书猛扫了她一下——倒又不怕她身上有“病菌”了。她退后一步,差点撞到另一边的男生,那男生被冒犯了似地弹开,桌椅相撞发出很大的动静,志瑛和他说“对不起”,他仍一脸嫌恶地瞪她,之前那个男生则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目睹一切的我血往头上涌,说:“你们好意思吗?她做错了什么?”周围安静下来。大家和我都不熟,想不到会有人帮志瑛说话。上课铃响了迅速各回各位,下节课间没人再提,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少年的你》剧照


过了几天,放学时志瑛突然说:“我骑车送你回去吧。”我赶紧摆手:“很远的,不用了。”但她坚持。七八公里路,我在后座看她用力蹬车,心里异常不安,知道是她用自己的方式道谢。到现在还深深记得志瑛迎着夕阳向前的穿校服的背影,还记得她问我,你来的那个地方,冬天下雪吗?会不会好冻啊?

等我慢慢和别的同学熟起来,志瑛就不太来找我了,但偶尔还会来借作业抄,我有好吃的也会走过去拿给她,试图用幼稚的方式表明她也是有朋友的。

初中毕业没多久,却听说她早早嫁人了——原来她家里从广东乡下来深圳也不久,还有个弟弟,父母只肯供她读完初中。她成绩不好也是因为回家就要做家务,没时间写作业。我不能置信地给她打过电话,听声音倒是很愉快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在想,当时是不是做得还不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帮到她?

我不觉得那个男生说的“他们喜欢你”是真的,任何“喜欢”都不该以恃强凌弱的方式存在。那就是赤裸裸的霸凌,是肆意欺压弱小而不必付出代价的人性至暗面。以及,我想谴责的,还有那些眼睁睁看你被欺负的同学、老师,他们或懦弱或无知,事实上也都是沉默的帮凶。

没有姑息,霸凌就不可能长久。所以,那个将一切归之于“喜欢”的男生,同样不值得信任。他们所有人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好在,你仍格外坚强地长大了,变成一个当年的袖手旁观者愿意对之讲善意谎言的人——或许,他也心怀内疚,才会悄悄修改了真相。你没有忘记,没有原谅,但也未曾被打倒,并未沉湎于糟糕的往事中,只是希望得到答案和道歉,真勇敢啊。

其实,得不到那句道歉也没什么——这个娑婆世界本就不是靠道歉来运转的,否则要法律和警察干嘛?所有欺凌过别人的人,终究会在别处得到教训的。相信只要自我没有被外界平庸之恶改变,世界就会变得更好——至少,比起我的初中,校园霸凌已经越来越多地受到重视。亲历者选择说出一切,其实就参与了推动社会进步。

这就是若瑾亲手做到的了不起的事,特别棒。


作家 文珍



“谁能理解金智英呢?
大概是金智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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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左三右:


我们都有过误区——由浪漫故事的皆大欢喜、电影呈现的民主制度理性过程、新近流行起来的大众心理学概念、网络上的情感故事共同强化的那种误区——我们以为“沟通”是可能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各自说出烦恼和诉求,经过分享、谈判、协商,也许带着眼泪和欢笑,重排一圈优先级,最终达成一致。这不就是现代文明人的生活吗?否则不就太不理性了,哪像个受过教育、看带字幕的电影、出商务差的人。
 
现实中沟通并不经常成功。至少很少借助这种神话般的理性过程实现,尤其在家庭里。甚至沟着通着,会发现你与我其实不讲同一种语言,或者你的世界里就没我。诉苦啊,抱怨啊,期待对方理解啊,往往效果不大。谁能理解金智英呢?大概是金智英自己。确实,停止期待别人,由自己来解决问题,自己向前看、去赚奶粉钱,那恐怕才是改变处境的开始。
 
不过世间大多数金智英或许走不了“利他”这条路。出谋划策后还能得到丈夫的欣赏,这需要丈夫从根本上尊重尊敬她、她的能力本来也得到社会认可之类许多条件。女性往往已经在利他的泥潭里陷得太深,利益越是相互捆绑,家庭越会因为与她不可分割而过度使用她。我更希望金智英们能又向前看又自私,可别真心实意地去“利他”。


作家 淡豹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凭什么用容貌来评价一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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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章你好,我是佟晨洁,佟掌柜。

看了你的信,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姑娘。02年出生的你,年龄上是我的小辈,好像女儿、外甥女、侄女儿这样的感觉,但看到你说被同班男孩欺负,周围的人议论你的肤色、外貌,我又觉得好像我们非常的近。

小时候我也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班里可能没有男生敢欺负我。因为我小时候打篮球,所以肤色很黑,又是短头发,别人不敢当面说我,但是我的妈妈经常会说:你长得怎么一点都不像我们家的人,一点都不好看,你看电视上那些小姑娘多好看。

我当时是非常不服的,凭什么说我不好看,凭什么用容貌来评价一个女生。这一点我们俩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就是:我不服!

看了你的来信,我觉得你其实并不需要我来给你解答什么问题,你内心已经非常清晰。你说到女孩子可以独立坚强,也可以胆小,也可以矫情。我同样觉得,其实每个人,无论男女,都是一个非常全面的个体。我觉得还是一个自我认定的问题,就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是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可以接受我现在的样子,照镜子时觉得我就是很美的,自己过了自己的这一关,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


《爱很美味》剧照


关于被男生欺负,是否可以尝试靠自己的力量反抗呢?其实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哈哈,还是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尽管女生小时候经常都被教育说:你要做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你要温柔、温顺。

你看,你是02年出生的,我是81年出生的,但我们小时候好像都会被灌输这样的思想。我觉得不对,现在这个年代其实更多的应该是去鼓励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子,从小要树立一种自强、独立的这样的观念,给她们多一点信心。

我觉得周围的人,你其实可以去改变他们的。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我妈说容貌的问题,但长大以后,我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口才、行动去证明我的观点是对的,你也可以。一个真正内心强大的女生,是可以给人带来力量的。

我其实不太担心你,这个社会开始越来越多地为女性发声了,那些比较古早的观念已经变得渐渐过时,所以你的问题,我相信很容易就会被解决,但是我还是希望能给你鼓励,继续坚持,坚持你自己的观点,不用去管周围的人怎么说,你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就可以了。

谢谢你的来信呀。


演员 佟晨洁



“我现在的男朋友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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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斌你好,很开心你的妻子有你这么体贴、善解人意的丈夫,你非常尊重女性。我想,这和你的家庭教育是分不开的。你所考虑的只是作为人应当平等享有的权利、共同承担的责任,而非这是男人干的,那是女人做的,这样的观念。

我现在的男朋友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对女性尊重,给了我很多爱和包容,可我有时候仍然会担心,在他准备好的时候,我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小孩了。有一次,我们在朋友家聊天,聊到这个话题,我还哭了。你看,不管是在什么行业、什么环境中,女性终究还是会担心这个问题。所以,你对妻子的安抚是非常让人安心和感动的。

我理解的女权主义,应该是女性自强不息,保持经济和人格独立,努力拼搏,在社会上创造自己的价值,而不是依附于男人,把自己定位为某人的妻子或是母亲。女权主义争取的平等,并不是攻击男性,而是认为女性不是弱小的,是可以和男人一样,独当一面,靠着自己的双手和才智来打出来一片天。而不是反婚反育,或对男女关系进行双标。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爱情和婚姻,是两个独立的人因为人格互相吸引,决定携手走完余生的路,互相搀扶,互相帮助,互相温暖,互相依偎,而不是一方绝对地索取,一方绝对地给予。


我们可以期待爱情,期待婚姻,但是不要期待爱情和婚姻带给你跨越阶层的幸福。

你说,你希望儿子可以成为一个温柔、平等对待每一个人的人,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喜欢的地方,过喜欢的生活。

他有你这样一位爸爸,爱他的妈妈,关心儿子长大后对女朋友的尊重,他一定能成长为一个充满爱的人。

愿我们都有幸福的未来。

演员 黄璐



“他长大了,
洗脚洗袜子他自己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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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媛你好,看到你写的信,我发觉我没有能力直接去回答你的困惑,因为这困惑并不专属于你,它广泛地发生在很多女孩子的成长之中,随着年龄和经验的增长而越来越清晰。你提到在奶奶家里的经验,大家怎么看待同等血缘关系的男孩和女孩。类似的经验我也有过,而且来得比你要晚得多,我直到三十多岁,才意识到男孩和女孩在传统观念中的差异。

因为家庭变故,我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再婚了,再婚对象带着一个男孩。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在丧礼上,有一个简短的仪式,要让一个孩子捧遗像,司仪说这个遗像必须儿子来捧。我跟在队伍的后面,第一次意识到女孩的不同,在此之前我没有这样的意识——他是个男孩,即便不是亲生的,也可以显得比我重要,这是等级,是秩序,是亲疏。


《我的姐姐》剧照


我知道,类似的故事不一定能安慰到你,事情并不会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啊”而变得令人开心,反而会因此变得更绝望,但是我从你的信中看到一种希望,虽然疲倦但是依然有希望:你有了相当的自觉,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 不公平的,而有些事情一旦开始被直接地、坦率地谈论,它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再也不能将所有人都禁锢在传统的阴影里,因为有人在提出质疑,开始思考,昨天是你,今天是我,明天可能是更多的人,声音从小到大,从分散到汇聚,直到有一天它会让所有人听见,看见,无法再继续忽视。

我之前也说过,女性的故事会继续讲下去,是苦的,而且是漫长的苦,但是我相信每个人的发声都有回响,每个人的思考都有意义,今天你所困扰的,可能是你的婶婶、奶奶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你心里这些理所当然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再过二十年会怎样,你会怎样教育你的孩子(如果有的话),你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成熟女性,今天的所有问题会融化成为你内心的一部分,使你成为跟你的女性长辈不一样的人,这就是进步,一代人的进步。

传统观念的变化,不会是瞬间的爆炸或者急速的转向, 更像一个冰山融解的过程,似乎是不知不觉的,但是如果你仔细去听,你可以听得到那些分离和碎裂的声音。


作家 辽京   


(感谢李静睿、黄晓丹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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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肖薇薇

编辑:李纯

图片:网络

视觉、运营编辑:王大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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