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疫情中的金融保卫战
自3月28日起,上海市以黄浦江为界分区分批实施核酸筛查,金融重镇浦东新区属于第一批封控区。为了保证金融系统的平稳运转,3月27日夜间,超过2万名金融从业者和服务人员连夜赶往浦东,住进了公司。
金融系统是一整套复杂网络,如果将其比作一艘巨大的航船,即便有自动驾驶功能,也绝无可能没有船长和舵手。我们采访了多位被封闭在公司的金融从业者,过去的一周里,这些船员们或多或少吃了些苦头,但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这艘大船维持着稳定航行——股市如期开盘,资金顺畅流转,交易及时结算。
迄今,这些金融打工人们住在公司已逾一周。4月4日,上海将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核酸检测。他们渴望能早日离开公司,走到郊外,享受早已到来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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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
“浦东要封了。”
3月27号周日晚间,唐亮的几个微信群里炸开了锅:传闻连接浦东、浦西的所有大桥、隧道将于当晚24点封闭。唐亮是德邦证券运营管理中心总经理,办公楼位于浦东新区的城建国际中心,就在昨天,这栋大楼才刚刚解封,他回到浦西虹口区的家中,打算过个周末再回去。他家距离公司仅十公里路程,但需要跨越黄浦江。
群里不停在问,真的假的?明天周一还能开盘吗?位于浦东南路528号的上海证券大厦是上海证券交易所所在地,27日深夜,闭市时间,凯旋门式的大厦内灯火通明。据媒体报道,上交所在3月27日晚临时召回部分技术人员。网络段子迅速流传开来:上交所员工连夜赶回单位,务必保证周一开盘,“务必保证我周一亏钱”。
上海证券交易所所在的浦东,曾因荒凉被嘲笑“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但现在早已是全国金融重镇,仅浦东新区陆家嘴金融中心的285 座写字楼里,就聚集了6000多家银行、券商、资产管理公司等金融机构,其中上海证券交易所、上海期货交易所、中国金融期货交易所、中国国际黄金交易中心等10多家机构,可谓我国最重要的金融要素市场和基础设施。2020年,陆家嘴区域经济总量超过5000亿元,其中金融业创造的价值达到3585亿元。每天有超过30万金融从业者,从上海的各个角落抵达这里。
十几分钟后,浦东封控的消息得到确认。当晚8点23分,“上海发布”官方微信发布通告:3月28日5时起,以黄浦江为界分区分批实施核酸筛查,浦东在第一批封控区。除保障市民生活和城市基本运行的公共服务类企业,所有企业实施封闭生产或居家办公。
通往浦东的大桥、隧道将于凌晨封控。只剩下四个小时。
手机里响起的公司会议邀请,一下将唐亮从周日晚上的闲适中拉回。来不及有更多的情绪,唐亮提了行李箱就往浦东的公司赶,满脑子只是想着,“一定要在赶在隧道封闭前过去”。他带上了更舒适的休闲服——公司通知做好至少封闭办公7天的准备。部门其他7名同事也在路上。一位周末已经住在公司值班的同事发来消息,换洗衣物不够,唐亮又开了一个小时车,折去同事家帮拿上衣物。一路上看到的几乎都是往浦东方向的车流。
与此同时,248斤水果、40箱食品、10张折叠床、50多件被褥三件套,用小推车赶在封闭前运进德邦证券大楼。这是当晚“后勤部队”综合管理部发动所有资源寻找采购渠道,紧急联系浦东各大餐厅、超市凑齐的“家当”,最后一车物资抵达时已经凌晨3点。
德邦证券后勤保障组准备的物资
一夜无眠,紧急召回部分核心员工,我们采访的多家金融机构皆是如此。一家银行的公募基金助理晚上9点接到通知,每个部门必须派一名工作人员回到办公室。他匆忙把孩子哄睡,交给家人,带上被子、枕头,开车上路。他从未见过如此冷清的浦西,澄黄的路灯在夜色中摇晃,往常这段路程车流密集,遇上高峰期堵车,四十分钟才能到公司。可此时,他只花了不到20分钟。“一路上特别安静”。
一家债券公司的营业部部长连开四个会,才召集够可以去浦东的人手——大多数同事被封在了小区。一家银行投资部门的负责人住在陆家嘴附近小区,刚在公司封闭办公了两天,才回到小区洗了个澡,正准备赶回公司时,就被保安拦下,小区也封了,“只能进,不能出”。晚上11点,另一位同事才紧急从浦西往浦东赶。
还有不少金融从业者接到通知要居家办公,也匆忙赶回公司取东西。一家私募基金公司的交易员深夜回了趟公司,只为搬回办公电脑——他日常需要看5个显示屏,现在只能用笔记本电脑、台式机和平板三块屏幕替代。
时间过得飞快,唐亮看到同业群里发来消息,大桥和隧道开始封了。晚上11点20分许,唐亮赶到公司时,大楼外已经拉上了警戒线。保安提醒他们,未来四天不允许出楼和接收任何外卖、快递,“保持相对静止”,确认要进去吗?他确认。车开进地下车库,停车场已停了十几辆车。
一位从事金融行业的女孩儿凌晨一点多才抵达公司。她在微博上记录这一晚的波折:晚上10点才接到必须到岗的通知,匆忙从宝山打车前往陆家嘴。中途司机收到消息,因为隧道封闭,此时前往浦东,可能无法返回浦西,司机停在路边,把她赶下了车,车费也不要了。等了20多分钟,终于打到另一辆车,路过隧道时,隧道口尚未关闭,但已经开始设卡。
据媒体报道,当晚,超过2万名金融从业者和服务人员连夜赶往浦东,住进了公司。28日凌晨,黄浦江通行的南浦大桥、复兴东路隧道等6个过江隧道和1个大桥口实施封控。
3月29日晚,陆家嘴软件园和世纪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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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科技发展到今天,人本身仍具有不可替代性,科技最终也要通过人来发挥作用。华鑫证券的一位清算员每天上班时间为下午1点到晚上10点,他需要完成各类收盘后作业,并拿到交易所、中国结算等外部数据,精确计算客户的交易。如果更新有误或不及时,将会影响客户次日的买卖。
其实这一切,可通过高效的清算系统去操作,但他必须在一旁紧盯着系统,对数据与报表严格把关。不然,相当于把数据完全抛给幽暗深不可测的大海。系统可能会出错,而人的存在,则多一道把关,更安全可靠。
考虑到资金安全和一些金融交易的合规性要求,很多交易系统只能在公司现场操作。唐亮所在的运营部门,每日需要处理全公司几十亿资金的清算、结算,与上百笔的划款,需要使用的电脑系统有上百套,分别要求不同的权限管理——很多资料,只有办公场所才有调阅权限。
德邦证券运营管理中心7*24小时轮岗
一位债券交易员,每天会紧盯市场以及国债期货走势,频繁把握日内波段交易机会。这样的交易一般通过中介机构促成,原本仅需通过box机直线询价,快速下单。
可近期,全国六家货币经济商,两家在上海、一家在深圳、一家在天津,当这三地出现疫情时,中介也只能居家办公。双方只能通过企业QQ推进,一个轮回下来,经常容易错过价格,交易效率非常低,“在行情波动大的时期,甚至可能损失几十万。”
唐亮部门人多,如果全部通过微信沟通,重要信息可能一下被淹没。于是,早上9点半开市前,他会拉一个线上会议,一直开到下午5点半,中途不能断线。与其他部门有业务沟通,就再拉一个线上会议,最多时一天被拉进了20个会议间。大家“挤在”一个个虚拟房间里,沟通“全靠吼”。
每个人的头像小小的,看不分明,多数时间安静着,不时有人呼叫“某某某”,“你的这笔单子有些问题,速看一下。”语气急促,对方也语气急促地应答,一听就是正忙着手头的活儿。事情处理完毕,“会议室”又回归安静。
为了保证万全,不少金融机构进行了“人的备份”,把员工提前“备份”到不同的办公场所。一家银行的债券投资经理王方文解释,“要把鸡蛋放进不同的篮子里,我们就是鸡蛋。”
他所在的公司部门10个人,6个人居家办公,2人留在浦东陆家嘴,2个去往唐镇。从3月23日开始,王方文就被调到唐镇了,这里位置偏远,地皮相对便宜,是不少银行信用卡中心和机房所在地。领导的想法是,如果陆家嘴的同事被封宕机,被“备份”到唐镇的他,“还能继续劳动、继续生产”。
王方文的工作,需要递交购买份额和价格,后续需通过插有密钥的电脑进行流转交易。这份工作原本是可以居家办公的,但公司不放心,一方面怕黑客攻击,另一方面因为涉及金额巨大,担心发生“利益输送”。仅上周,王方文经手的金额就超过20亿,他在公司操作时,四处都是摄像头。
一位国际金融机构资深从业者介绍,金融机构和企业的运转大多靠电脑完成,即便封控,也不会立刻瘫痪。此次最大的担心在于,一旦电脑出现问题,需要有人在场调试;且金融流程对安全性要求极高,在确保安全的一个个公章、权限和传输节点上,是由人来完成的。人不在场,“金融流程涉及到人的环节的效率会大大下降,涉及到人为处理环节的失败率会提高。”
在庞大、精细的金融体系中,人的在场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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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忙完手头工作,唐亮的同事们会在办公区一角和家人视频,女同事总会抹眼泪,她们当中,孩子最小的才四岁。唐亮也会和11岁的女儿视频,女儿不停地问,爸爸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唐亮总说,快了,快了。
3月27日晚发布的公告中称,浦东预计于4月1日5时解封。但疫情发展迅速,浦东没能如期解封。这意味着,唐亮和王方文们困守公司的日子还要继续。
在唐镇,由于所有时间都泡在公司,王方文已经分不清上下班时间。早上6点,天微亮,他就起床了,因为唐镇工业园区通知上午要进行核酸检测,所以大约6点半就得排队等候。做完核酸,不到9点他就要去办公室干活,直到晚上10点半,仍未下班。
夜晚漫长,想家的情绪更被放大。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幕墙,黄浦江边的路灯整夜不歇。
4月1日晚上,陆家嘴金融中心
大多数公司一开始封闭时,因为实在匆忙,保障未能充分跟上,女员工生理期缺少卫生用品,不少金融人有职业胃病,园区内常用药品不足,医务室的医生也被隔离在家了。王方文的同事害怕自己得病,想买连花清瘟胶囊,可快递全都停运了。
即便不少金融机构办公条件较为优越,但和住在家里相比,总是有诸多不便。一些办公楼里没有浴室,被封闭在内的员工就用盆接水洗漱,茶水间放了电煮锅,堆了很多泡面和速冻水饺。水果是奢侈品。3月31日,在公司封闭的第9天,一个95后女孩儿说,她上一次吃水果是昨天中午,盒饭里配了一个橙子,之后又没有了。
对于值守员工做出的努力和贡献,有些金融机构给予一定经济补贴,一天数千元不等。但比起补贴,他们更希望能回到家里,陪在家人身边。有同事告诉唐亮,自己不要钱,只希望晚上能回家,因为孩子特别需要人照顾。唐亮考虑再三,在值班名单上划去了两位同事的名字。“很复杂的情绪,特别的理解,又特别的心酸。”但是,他又强调,“如果一岗不来,两岗不来,三岗不来,到后来这个板块就会出现重大的风险。”
王方文的公司没有补贴,谈到为什么要去封闭时,王方文很坦诚,“为了不丢工作”。他说,外界对“金融从业者”有太多光鲜亮丽的想象,好像经手的都是几十亿的大项目,可说到底,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身边的同事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
和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这些金融从业者在坚守工作岗位的同时,只想捍卫自己最普通却又最可贵的小生活。陆家嘴金融广场的玉兰花开了,有只猫蜷在树下懒懒的,一个女孩儿下楼做核酸时特意走过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感受“这难得的几分钟的春天”。
3月30日,陆家嘴金融广场的玉兰花开了
更多居家办公的金融人,和其他邻居们一样,早上5点刚过,就守在小区的抢购群,准备抢菜。一位债券交易员说,平台上的商品一经开售,常常“秒没”。
封控仍将持续,但生活开始慢慢恢复得有序。王方文的公司给他们送来了十几箱连花清瘟胶囊,每人分到五盒,那位焦虑的同事眉头一下子舒展了,“有这个我就不担心了,还能坚持坚持”,与此同时,女性用品也到位了。
疫情当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上海这座城市慢了下来。浦东新区下辖的12个街道、24个镇,共计910个居委会、365个村委会,从3月28日起进入了封闭式管理,13条越江隧道、4座越江大桥、420条抵达浦东各个角落的公交线路,都停了下来,“保持相对静止”。然而,在每一个网格内,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还在以某种方式运转着,他们都期待着阴霾散去的那天。
我们问这些金融从业者,“等到封控结束,疫情消退,你最想做什么?”
他们的语气突然变得轻盈——有人期待和同事重聚,“我们办公室的氛围很好,跟大家一起工作的感觉很幸福”;有人想陪女朋友去迪士尼,“去见玲娜贝儿”;上海植物园的郁金香和白玉兰都开了,“想和朋友去逛公园”;有人想去西藏徒步,4月正值林芝桃花季,在雪域江南,看树高花繁,醉霞绯云,“丹霞萦雪谷,粉雾弥麦田”,那一定很美吧。
唐亮想带着团队去旅游一次,这段难得的经历里,同事们在工作关系之外,又多了些珍贵的战友情谊。
王方文笑了,“我想去找女孩约会,时光太短暂。”他还憧憬着去海边,“我是潜水员,可已经好久没摸过大海了。”
王方文为化名
刘楚楚对此文亦有贡献
看完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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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肖薇薇、梁静怡、乔雨萌
编辑:王婧祎
图片:除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运营编辑:王大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