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海峰 | 经学与古典学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主办
经学与古典学
景海峰 | 文
作者简介
景海峰,1957年10月生,宁夏贺兰人,深圳大学国学院院长、哲学系教授,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史和儒学的研究。
摘 要:经学曾是儒学的主干,自晚清经学体系瓦解以来,现代的文献学研究和经学史叙事只是在做一些历史材料的清理工作。但这些碎片式的研究只是现代学术系统的些许补充。西方古典学在经历了现代性的洗礼之后,作为比较多地保留了古代学术的体系,具有相对成熟和独立的形态。经学的复兴能否借鉴古典学的经验乃至复制西方古典学的模式?从清末民初以来,这一直就是学界讨论的话题,并且在学科建设的实践过程中作了很多尝试,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经学的内容毕竟不同于西方古典学,其现代转化的境遇和路径也不能拿古典学来作简单的比附。尤其是在当前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意欲激活传统的经学资源,只能走思想诠释的道路,而不能再次退居到文献整理的象牙塔里。
一、西方古典学的背景
二、古典学观念的借用与变形
三、开掘作为古典学术的经学
对经义的解释当然是有技巧性的,它是注经实践活动长期积累的结果,在方法论上可以有不断的总结,最后达致一套可以验证的操作技术。经学的这种“工具性”比较符合于科学实证的要求,故在现代学术转换的过程中很自然地被着力引向语言文字学、文献学等。但经学中被现代科学理念所遗弃或者遮蔽的部分,可能恰恰是充盈着人文主义色彩的内容,这也是最能够与古典学精神相比照的部分。和文献考据不同的是,这种非客观的解经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的体证,充满了个人情趣、艺术感和不确定性,与实证主义的要求有着比较大的距离。而在传统的解经方式中,除了倚重于“他解”的文献学方法之外,尚有“自解”的哲学意识问题,即“以传解经”和“以经解经”的区别。(参见景海峰,2016年,第5-12页)当注释方式在理解的完满性和终极意义上遇到无法突破的困境,即语言的解释在有限的层面上不断地累积、叠加和循环,而永远不能达到自洽的理解时,便需要哲学思想的突破。这样,“以传解经”的注释形式便会转向“以经解经”,即回到自我理解而形成各式各样的思想系统创造。从经学史上的汉、宋分野来看,与古典学的人文主义精神相契合的恰恰是宋学,而非汉学。在解经方面,宋儒不但抨击训诂之儒,开始跳出汉唐注经的老路,尝试着寻求新的理解方式和解经原则。而且能够因应时代的挑战,重新来诠释儒学,掘发儒家的真精神,开创了儒学二期发展的新局面。理学家不走“以传解经”的老路,而是自创新义,重构经典系统,重视体证,明确提出“心解”的观念。张载说:“心解则求义自明,不必字字相校。譬之目明者,万物纷错于前,不足为害,若目昏者,虽枯木朽株,皆足为梗。”(张载,第276页)又说:“诵《诗》虽多,若不心解而行之,虽授之以政则不达,使于四方,言语亦不能,如此则虽诵之多奚以为?”(同上,第309页)“心解”便不是传统的文字注释,不是靠语言训诂的方式,而是以体证、体验和体悟的形式来面对经典,在个体生命的成长历程和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中,与经义所呈现的境况实现对接,即所谓“心解意得”。这样,“心解”便是一种“默识”的工夫,默识也就是“不言而心解也”。(朱熹,第93页)“心解”所强调的是道德实践工夫,所谓“心解性达,无所不综”,以达到整个生命活动的全幅呈现。即便是对于文字的理解,也不是诂训字义,而是心领神会、心解神契,以融入经义之境。这样,“心解”也就是以心对心、以心解之,将文字表达转换成为精神活动的历程。宋明儒者的解经实践,重视个人的生活阅历与生命体验,将日常的道德工夫融入到对经义的理解当中,更为强调解释者本人在解经活动中的主导作用。这样一来,个体生命的情志及精神状态、独特的思维习惯和丰富的想象力,便构成了诠释活动的基础,这便冲破了文本意义的唯一性,每个读者都能够在经典中体味不一样的内蕴。所谓的“直面经典”,读经、解经就不是为了确定文本知识的有效和唯一,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证成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经义的广度和深度也只有在此不同的体验及丰富的实践工夫中才能够体现出来。如《文心雕龙》所谈“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文心雕龙注》,第638页)如果解经只是在对已有的知识做注脚,那解释活动的意义就是极为有限的,解释者和文本之间的关系也始终是疏离的。所以,重视义理阐发的儒者在注解经典时,往往都特别强调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解经要“以身体之,以心会之”,将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文本所表达的内容有效地融会起来,构成一种切近己身的意境。“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王阳明全集》,第255页)宋明以还,儒者所说的“以经解经”的“心解”之法,其实质并不在于文本的互证性,不是在讲外缘的文字释义问题,而是强调经典内涵与生命意义的内在关联。在“心解”活动中,解经已不再局限于知识性的探求,而是一种生命意义的体验与证成,此一理境的呈现,更接近于哲学而非文献学。近代的诠释学重新确立了精神科学的意义,将精神性的理解放在一个很突出的位置,这和科学方法论的认知原则以及传统的语文学方法都划开了界限。古典的文本观念更多的是立足于历史的理解和语法的理解,而诠释学方式更重视的是精神性的理解,这就和儒家经学中的义理方法更具有契合度。传统的古典学重视的是文献本身,而儒家的“心解”之法,重视的是生命体验,是要透过文字的理解以达到对精神意义的把握,从而进入到生命的本真状态之中。利科说:“任何解释都企图克服存在于文本所属的过去文化时代与解释者本身之间的疏远和间距。通过克服这个距离,使自己与文本同时代,解经者才能够占有意义:他想把陌生者变为本人的,也就是说,把陌生者变作他自己的;因此,解经者正是通过理解他者来追求扩大对自身的本人的理解。于是,任何解释学,无论明显还是不明显,都是经由理解他者的迂回而对自身进行理解。”(利科,第18页)所以,如何拉近经典与解释者之间的时空距离,在诠释活动中重新获得和拥有经义中所包含的普遍性,是读经、解经活动的根本意义所在。从儒家思想的现代转化来讲,只有意义理解是可以绵延的,在解释经义的过程之中,每个个体生命都可以思接千古,与经典直接展开“对话”,从日常生活的经验里边体证生命的独特意义,以融入到经典所凝聚的共识当中。经典的诠释性和古典新义的人文精神,都需要破除各种先在的历史框架和解释程式,在确定性中寻求和体会不确定性,同时也在现实的变动不居中把握永恒性。这就需要展开对“自我”的理解,因为历史上,“经”的权威性正是在自我生命的体验当中得到确证和升华的,经典的意义必须要通过历史经验和生命体证来熔铸。解释不是一种外在的活动,而是对个体处境中的文化使命的直接参与,通过解释来证成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我们今天对于经学复兴的理解与期待,只能在更高的哲学诠释的意义上来进行,而不能退居或者坚守在文献整理的古典学堡垒之中。
参考文献
[1]艾尔曼,1995年:《从理学到朴学》,赵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
[2]波洛克,2021年:《未来语文学?一个硬世界中的软科学之命运》,载沈卫荣、姚霜编《何谓语文学——现代人文科学的方法和实践》,上海古籍出版社。
[3]伽达默尔,1999年:《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4]韩大伟,2012年:《西方经学史概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5]何彦霄,2020年a:《后古典主义与伯克利古典系的改名》,载《澎湃·思想·私家历史》10月19日。
2020年b:《后古典主义与古典学在中国》,载《澎湃·思想·私家历史》10月19日。
[6]洪汉鼎,2017年:《聚焦中国诠释学问题》,载景海峰主编《儒学的当代理论与实践》,人民出版社。
[7]景海峰,2016年:《论“以传解经”与“以经解经”——现代诠释学视域下的儒家解经方法》,载《学术月刊》第6期。
2019年:《从经学到经学史——儒家经典诠释展开的一个视角》,载《学术月刊》第11期。
2021年:《语文学与经学》,载《江海学刊》第2期。
[8]利科,2008年:《解释的冲突》,莫伟民译,商务印书馆。
[9]梁启超,1985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市中国书店。
[10]聂敏里,2013年:《古典学的兴起及其现代意义》,载《世界哲学》第4期。
[11]普法伊费尔,2015年:《古典学术史(上卷):自肇端诸源至希腊化时代末》,刘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12]裘锡圭,2015年:《古典学的重建》,戴燕访谈,载《书城》9月号。
[13]萨义德,2017年:《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朱生坚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14]桑兹,2010年:《西方古典学术史》,张治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15]《王阳明全集》,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
[16]王引之,2018年:《经义述闻》,上海古籍出版社。
[17]《文心雕龙注》,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18]杨乃乔,2018年:《口传注经与诠释历史的真值性——兼论公羊学的诠释学传统和体例及其他》,载《比较经学:中国经学诠释传统与西方诠释学传统的对话》,上海人民出版社。
[19]《张载集》,1978年,中华书局。
[20]朱熹,1983年:《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扫描二维码 | 欢迎关注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相关人士联系本公众号处理
微信编辑:杨慧宇
文章来源:《哲学研究》2021年第10期
点击“阅读原文” 购买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