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银研究|宏观深度】储蓄与存款之辨:关于居民经济金融行为的思考(I)
正文
南橘北枳:“储蓄”与“存款”之辨
2022年,我国居民部门新增人民币存款高达17.8万亿,较上年增加7.9万亿。年初市场普遍认为,这8万亿居民部门的“超额储蓄”,叠加消费场景恢复,将为我国消费复苏注入强大动力。但现实的发展却似乎事与愿违。今年上半年,居民存款继续高增,新增11.9万亿,较上年同期多增1.6万亿,超出2021年全年新增规模两成;与此同时,消费修复动能仍然不足,社零消费两年平均增速3.6%,低于2021年同期0.7pct,低于疫前三年同期增速中枢5.8pct。
我们认为,市场预期落空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混淆了“储蓄”和“存款”这两个经济学概念,进而对经济形势产生误判。
《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以此表示不同环境对同一事物的影响。但事实上,橘与枳是两种相似却不同的植物,橘即使生于淮北,也不会变成枳。大部分中国人对这两种植物的认识,都被晏子“橘生淮南”的典故误导了。
无独有偶,在中国的语境下,“储蓄”与“存款”往往被混为一谈。在新中国金融发展历程中,为居民办理存款业务的“储蓄所”,诞生时间远早于现代商业银行/中央银行的分支行,时至今日仍然存在。在大多数老百姓的认知里,储蓄就是存款。
然而,在经济分析上,我们却有必要厘清“储蓄”与“存款”这两个极其相似、高度相关却又迥然不同的概念,否则极易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
储蓄:收入恒等式视角下的经济行为
我们不妨首先从居民收入恒等式来理解“储蓄”(savings),即居民可支配收入(Y)减去消费(C)之后的剩余资金:
S = Y – C (1)
上式反映了居民的经济行为:居民在劳动力市场获取收入,在商品市场消费后形成储蓄。用储蓄除以收入,可得到储蓄率(s = S/Y)。
观察实际数据,居民储蓄率的计算可基于微观和宏观两种口径。微观上,可根据国家统计局住户调查【注释1】统计的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人均消费支出,计算出居民人均储蓄率。宏观上,可根据统计局每年公布的资金流量表【注释2】,以住户部门总储蓄除以可支配总收入,计算得到居民宏观储蓄率。两种口径下的居民储蓄率出现一定分化,宏观口径高于微观口径,两者之差随时间收敛,2022年分别为37.8%、33.5%,即当前我国居民大致将2/3的可支配收入用于消费,1/3用于储蓄(图1)。总体上看,以宏观口径计算的居民储蓄率更为可信【注释3】。
聚焦宏观口径【注释4】,2022年我国居民新增储蓄规模和储蓄率均大幅上升:居民新增储蓄27.3万亿,较上年增加2.9万亿;居民储蓄率上升2.1pct至37.8%。
事实上,居民储蓄高增的现象并非始于2022年。受疫情冲击影响,2020年居民新增储蓄即高达23.9万亿,同比多增3.2万亿,创下彼时历史新高,此后进一步逐年抬升。疫中三年(2020-2022年),居民部门新增储蓄总计75.5万亿,较疫前三年(2017-2019年)大幅上升17.8万亿,升幅达31.0%;储蓄率为37.2%,较疫前三年上升2pct。2022年,居民新增储蓄27.3万亿,较上年上升11.9%;储蓄率为37.8%,较上年上升2.1pct。
值得注意的是,考虑居民储蓄的潜在/自然增长后,疫中三年“超额储蓄”的规模要远小于新增储蓄的同比增量。以疫前三年资金流量表住户部门总储蓄的年复合增速外推,可得疫中三年“潜在储蓄”为71.8万亿,进而得到同期“超额储蓄”为3.6万亿,其中2022年为1.5万亿(图2)。
根据收入恒等式(1),居民部门这3.6万亿的超额储蓄,源于消费增速相较收入增速出现了更大幅度的下降(图3)。疫中三年,我国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下降2.2pct至6.7%;最终消费【注释5】增速下降4.6pct至5.1%。居民收入和消费因此分别较潜在水平减少9万亿和12.8万亿(两者之差略高于超额储蓄,源于舍入误差)。
综上所述,我国居民“超额储蓄”的规模远低于市场的普遍认知。在收入增长低于潜在水平的背景下,这事实上更符合经济直觉。与潜在水平相比,居民收入下降储蓄反而增加,原因在于消费相较收入出现了更大幅度的收缩。换而言之,当前居民部门积攒的3万亿“超额储蓄”,根源于收缩性的经济行为,这显著有别于过往扩张型的储蓄积累。回顾历史,居民储蓄增速中枢也曾于2003-2012年经历过明显上移,但当时主要源于收入增速超过消费(图4)。
存款:资金流量表视角下的金融行为
“存款”(deposits)是一个货币金融概念,指的是存放在银行账户中的资金,包括活期存款和定期存款。在理解了“储蓄”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基于居民资金流量表来理解“存款”。
假设居民可以通过加杠杆/借贷(B)来弥补存款(D)和个人风险投资(F)与储蓄(S)之间的资金缺口:
B = (D + F) - S (2)
将(1)式和(2)式相加,可得居民资金流量表恒等式:
Y + B = C + D + F (3)
上式左边为居民当期资金来源,包括收入(Y)及借贷(B),右边为居民当期资金运用,包括消费(C)、存款(D)以及个人风险投资(F)。
将(2)式进行简单变换,可以得到储蓄和存款之间的关系:
S = D + F - B (4)
即居民可将储蓄用于存款(D)、个人风险投资(F)以及还贷(-B)。可见,居民存款只是储蓄的一部分,反映了居民的资产配置/金融行为。
存款是我国居民资金运用和储蓄的主要去向之一。从增量上看,疫前三年,居民新增存款21.5万亿,占同期资金来源的11.6%,相当于新增储蓄的37.6%。疫中三年,我国居民对存款的偏好进一步上升,新增存款较疫前三年大幅上升17.5万亿,升幅高达81.3%,在同期资金来源中的占比升至17.6%,相当于新增储蓄的51.7%。其中2022年,我国居民新增存款17.8万亿,较上年上升80.1%,在资金来源中占比23.5%,相当于新增储蓄的65.5%(图5)。从存量上看,2022年,我国居民存款总额相当于储蓄总额的41.5%,在居民总资产中的占比达35.1%【注释6】(图6)。
图6:近年我国居民对存款的偏好显著上升
值得注意的是,疫中三年居民部门的“超额存款”规模远超“超额储蓄”,分别为10.5万亿、3.6万亿(图7,图8)。不难发现,引发市场热议的庞大增量资金,是居民部门的“超额存款”,而非“超额储蓄”。超过10万亿的“超额存款”,凸显出居民部门在资产配置上的保守心态。
推演:储蓄与存款的经济意义
储蓄与存款这两个概念貌似相同,在经济学意义上却存在着实质上的差别。当前绝大多数市场讨论将两者混为一谈,导致结论似是而非。“8万亿超额储蓄支撑消费”的预期因此落空。
首先,导致储蓄和存款超常变动的直接原因不同。聚焦疫中三年,一方面,居民“超额储蓄”源于其收缩性的经济行为,在收入增长低于潜在水平的情况下,消费增速出现更大幅度的下降。另一方面,居民“超额存款”源于其审慎保守的资产配置/金融行为,反映出居民风险偏好显著降低。2020年以来,居民在负债端大幅放缓加杠杆的速度,在资产端则大幅压降房产、理财和股票等风险资产的占比,转向更为安全的存款。
“超额存款”规模远超“超额储蓄”,表明居民金融行为收敛的幅度超过经济行为。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金融市场的波动相较实体经济更大,二是受到房地产市场深度转型影响。对此,我们将在本系列下一篇报告中专题展开。
值得注意的是,导致此轮储蓄和存款异常变动的根本原因是一致的。不论是经济行为的收缩,还是金融行为的保守,都根源于经济运行的“三重压力”。
其次,储蓄和存款变动对消费的影响截然不同。收入恒等式(1)显示,给定收入水平,消费和储蓄是居民经济行为的一体两面:储蓄下降的同时消费将等额上升,反映居民更偏好即期消费,而非通过储蓄增加远期消费。这种积极变化往往源于消费者信心的提升。然而,存款下降却并不一定意味着消费上升,居民可能只是根据各类资产的风险回报特征(risk-return profile)动态调整了资产配置,将存款转化为风险资产。极端情形下,若居民收入与借贷大幅收缩,消费可能与存款同时下降。因此,认为居民存款下降之后消费将等额上升的观点,在理论上是不成立的。
最后,消费是收入而非储蓄或存款的函数。储蓄增加往往是消费减少的结果,不会是消费增加的原因。“8万亿超额储蓄支撑消费”的市场观点,不仅在储蓄和存款的概念上张冠李戴,还在储蓄与消费的关系上倒果为因。不少研究将目光投向海外,认为“超额储蓄”支撑消费的美国经验将在中国重现。殊不知,疫情期间提振美国消费的,并非“超额储蓄”,而是美国财政对居民部门的大规模“直升机撒钱”所带来的收入高增长(图9)。更要特别指出的是,美国居民部门因天量转移支付堆积的扩张型“超额储蓄”,显著有别于我国居民部门收入增长放缓之下“省吃俭用”所积攒的收缩型“超额储蓄”。受财政补贴大幅起落影响,疫中三年美国储蓄率波动幅度远超中国(图10)。但在此期间,美国储蓄率中枢的上行幅度(0.3pct)反而显著小于我国(1.9pct),原因在于两国居民经济行为(收入和消费)的显著分化:美国居民收入增速中枢上行幅度高于中国1.9pct,消费增速中枢大幅高于我国6.9pct。
结语:提振信心,逆转收缩
总而言之,疫中三年我国经济“三重压力”导致居民部门经济和金融行为显著收缩,是居民储蓄和存款异常增长的主要原因。过去三年,我国居民部门超过3万亿的“超额储蓄”,是居民收入增长放缓后“省吃俭用”积攒的预防性储蓄;而超过10万亿的“超额存款”,进一步反映了全社会风险回报下降后居民对安全资产的渴求。
令人担忧的是,今年上半年,居民“超额储蓄”和“超额存款”仍在进一步增长,表明居民收缩性的经济金融行为仍在持续。据测算,上半年居民新增储蓄14.6万亿,较去年同期多增0.9万亿,增速7.0%,高于疫前三年0.7pct;居民新增存款11.9万亿,同比多增1.5万亿,增速15.2%,高于疫前三年4.4pct。超额储蓄和超额存款分别新增0.9万亿和6.3万亿。
金融指标的异常波动,凸显出当前提信心、稳增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只有尽快综合施策,高效贯彻落实7月政治局会议“提振信心”“不断推动社会预期持续改善”的部署要求,才能从根本上逆转居民经济金融行为的收缩态势,进而扩大消费与投资,增强内生增长动能,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
注释
1、国家统计局对住户调查的解释参见http://www.stats.gov.cn/zs/tjws/cjwtjd/202302/t20230217_1912787.html。
2、国家统计局对资金流量表的解释参见http://www.stats.gov.cn/zs/tjws/tjfx/202301/t20230101_1903767.html。
3、两者分化主要源自三方面:一是住户调查中居民有低报可支配收入的倾向,在消费支出相对真实的情况下,往往会低估储蓄;二是住户调查中的消费包括即期消费和耐用品消费,耐用品需分期摊销计入消费,未摊销部分应视为储蓄,微观口径储蓄率未进行这项调,从而高估消费、低估储蓄;三是住户调查抽样的覆盖面有限,高收入群体的代表性不足,而高收入群体的储蓄率往往较高,导致总储蓄率被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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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
谭卓 宏观经济研究所所长
zhuotan@cmbchina.com
牛梦琦 宏观研究员
niumengqi@cmb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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