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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对地名入诗的选择别具一格

邓锡斌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述:“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故出蜀后,李白诗剑干游,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长期的游历生活给李白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为李诗中多用地名提供了客观可能性。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地名,李白都随便地拿来入诗。入诗地名的选择渗透着诗人独特的审美倾向。综观李诗,在入诗地名的选择上表现为好用古地名、好用泛地名、好用壮观景物名三个显著特点。


(一)好用古地名。所谓古地名,主要是指齐、鲁、秦、晋、燕、赵、楚、蜀、吴、越等春秋战国时的古国名。对于李白的怀古情结,学者们多有关注,其中傅绍良先生就曾论述了李白的文化心理与战国时期的“士”基本相似,与此相对应。“李白怀古情结的郁结点也正好是对战国时期的‘士’的自由境界的向往和回归”。(傅绍良:《论李白的怀古情结和心理调适》,《陕西师大学报》,1995.4)这种怀古情结在李白诗歌的具体创作上也有所体现,其一就是春秋战国时国名的频繁入诗。据笔者以王琦《李太白文集》为底本的统计,春秋战国时较主要的十二个诸侯国名在李诗中出现的次数分别为:齐,47次;鲁,76次;荆,29次;楚,99次;秦,118次;晋,17次;吴,128次;越,70次;燕,81次;赵,46次;巴,51次;蜀,24次。上述的12个诸侯国名在李诗中竟共出现776次之多,这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足以说明李白对古地名的偏爱。


李白诗中好用古地名,除了源自他的怀古情结,还有其他的原因。首先,这些古地名都是单音节词,一个字就涵括了一个相当宽阔的空间,非常适合五七言诗字少而容大的特点。如在《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一诗中的两句:“此别又千里,秦吴渺天涯”。诗人仅用“秦吴”二字就交代了自己所在及友人所往之地,更以大范围的古地名对举,含蓄而又形象地表达出对将别友人的怀念之情。其次,古地名具有古朴深沉的历史色彩,能使诗歌产生苍凉的情调。然而,更重要的是,经过岁月的沉淀,这些古地名本身就蕴涵了一种独特的人文气象,予人无穷遐思。西人李特《诗态》中论诗中善用前代人命、地名者,“使读者悠然生怀古之幽情、思远之逸致也”(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91-292页),正是指此。故古地名的恰当使用,能使诗歌气象浑成。现举李白《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一诗为例。天宝十载,李白游山西、河北一带,适逢安禄山策动叛乱,当地义军发兵抵抗。李白作此诗表达自己渴望义军胜利的信心。开首两句:“我把两赤羽,来游燕赵间”,起手不凡,气势盈然,马上给全诗定下了一种雄壮激昂的基调。而这种高昂基调的取得是与“燕”、“赵”这两个古地名的使用分不开的。古燕赵民风好勇尚武,自古多慷慨侠义之士。“燕赵”两字所蕴含的故国意蕴与当时的战争环境浑然一体,本身就是对战争气氛的一种无形的渲染。如果换成“山西”、“河北”等地名,是达不到这种表达效果的。


(二)好用泛地名。泛地名是指那些不专指某一具体地点而泛称一个较大地域的地名,如江左、淮南、关中、陇西、三湘、百苗、河洛、江汉等。此外,上面所提到的古地名其实也是一种泛地名。李白生性狂放,好夸张。《苏栾城集》称:“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表现在对入诗地名的选择上就是好用泛地名。李诗中出现的泛地名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泛地名一般指代一个相当广阔的地域,而且是约定俗成的说法,较为人们所熟知。在不需要指出特别准确的地理位置时,使用泛地名入诗不仅能避免一些偏僻地名给诗歌格局带来的局促生硬,增加诗歌的流畅性,更能给诗歌带来一种雄浑开阔的气象。如李白《赠从弟宣州长史昭》一诗中的起首两句:“淮南望江南,千里碧山对”。当时,李白在扬州一带,而其从弟在宣州,诗中不用具体地名而用“淮南”、“江南”这两个泛地名分别代称两人所在地。两地千里相对,极为含蓄而又形象地传达出两人千里相思的浓厚情谊。“淮南”、“江南”两词叠音相对,读如贯珠而又意境深邃。


泛地名蕴含着字面之外的深层意蕴,让人遥想该地的地理风物特征。运用得好,可以为诗歌添加一种言外之象、韵外之致。李白无疑是善用泛地名之能手。他在《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一诗三四句:“昔放三湘去,今还万死余”中讲述自己流放夜郎遇赦的事情。诗中不用具体地名“夜郎”,而用“三湘”这个泛地名来指代自己的流放地,充分体现了诗人使用地名的高超技巧。广义的三湘泛指整个湘水流域,是上游漓湘、中游潇湘和下游蒸湘的合称。地处古中国的西南边疆,山水险恶,开发程度较低,向来是官员贬谪流放之地。战国的屈原、西汉的贾谊就曾先后被贬谪到这里。“三湘”这个词不仅让人联想到当地的穷山恶水,与诗人自称“万死余”的流放生活相呼应,同时也流露出诗人以屈原、贾谊自比,坚信自己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种表达效果是“夜郎”这个词所不能取得的。


(三)好用壮观景物名。除了好用古地名和泛地名外,李白在入诗地名的选择上还有一个更加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好用壮观的景物名。李白豪放的独特气质和个性,决定了其追求的是一种壮大、雄浑、豪放、飘逸的审美情趣。而为了表现这样的审美情趣,李白所选择的景观、场面往往是巨大的,故李诗中常常出现壮观的景物名。据笔者以王琦《李太白文集》为底本的统计,李诗中较常见的壮观景物名及出现次数分别为:黄河,22次;长江,11次;东海,21次;洞庭,31次;嵩山,32次;峨眉,20次;长安,36次;洛阳,25次;金陵,60次。其中很多是脍炙人口的名句: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赠裴十四》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京》

“金陵昔日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

——《金陵歌送别范宣》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公无渡河》

“峨眉高出西极天,罗浮直与南溟齐。”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太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涨东海。”

——《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


千百年来,这些诗句与山河共存,引发无数后人对祖国壮丽山河的热爱和向往。李白用胸中之豪气赋予山水以崇高的美感,超凡的自然意象是和他傲岸的性格浑然一体的。所以,“李白描写的客观对象,往往拥有巨大的体积、伟大的力量而显示出特有的壮美、崇高,或者显示出浑茫、浩淼的无限阔大的景象”(王明居:《唐诗风格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3页)。如《关山月》开篇四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苍茫浑厚,大气包举,杨注引《吴氏语录》赞之“气盖一世”。这四句写得意态纵横,气象开阔,固然归功于李白的如椽大笔,然而也是跟他选用“天山”、“玉门关”这两个壮观景物名入诗是分不开的。正是因为通过描写这两个荒漠广阔而又富于象征意义的景物,引发了感情的契机,并借助广漠的空间描写,“移于闺情边思,使之壮气激人,离情溢目”。


李白不仅在描写祖国壮丽山河时好用壮观景物名,在抒发自己各种感情的时候也经常用壮观景物名入诗。如写离别思念之情则“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送储邕之武昌》)、“思君如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写诗情豪迈则“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江上吟》)、“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绿水动三湘”(《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情思之外,多少气象!就连写自己人生的不得志也是“欲渡黄河冰塞堵,将登太行雪满山”。故人们称他“即使写失路的忧愁,也没有丝毫寒促蹇涩的危苦之词”,因为诗中拔剑四顾的雄姿,扬帆渡海的遐想以及黄河、太行壮观的意象都带有一种壮美的情采,流露出诗人乐观昂然的精神。


纵观李白对入诗地名的选择,无论是好用古地名、泛地名,还是壮观景物名,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阔大。后人常常用“雄浑”这个词来形容李诗的风格。李诗中频繁出现阔大地名而使诗歌气象昂然,这无疑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李白好用阔大地名,一方面是源于他狂放豪雄的个性和气质,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当时的诗坛风气使然。在盛唐诗坛上,诗人创作时普遍好用阔大地名入诗以助气象,一是边塞诗人经常使用阔大的塞外边关风物地名渲染气氛,如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从军行七首》其四);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凉州词两首》其一);高适的“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燕歌行》);岑参的“四边伐鼓雪海潮,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皆雄浑悲壮而气象开阔。二是山水田园诗人在描写幽静诗境之外,亦多有气象雄壮的篇什。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都因为善用阔大地名而使诗句气势磅礴,古今传诵。盛唐另一位大诗人杜甫也好用阔大地名,如其名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唐庚《西子文录》评曰:“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张谦宜在《斋诗谈》中更是称之“十字写尽湖势,气象甚大”,其中“吴楚”两字居功不少。马德富先生就曾在《杜诗地名使用的艺术》一文中提出过杜诗好用阔大地名的特点。《柳亭诗话》卷二十四条《明句》云:“唐人诗中用地理者多气象。余谓明人深得此法”,所例举的高季迪等十数联多是用阔大地名入诗者。钱钟书先生因此云:“盖明人学盛唐,以此为捷径。”所谓“捷径”其实就是学盛唐诗人以阔大地名入诗,故钱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明人学唐,纯取气象之大,腔调之阔,以专名取巧。”


END

文章作者:邓锡斌

文章来源:《中国地名》2012年 第9期

选稿:甄艺涵

编辑:郝志坚

校对:张纯瑜

审订:邹怡思

责编:吴雪菲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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